我不是做“東南亞證券有限公司”“業(yè)務經(jīng)理”的料,第—次“打飛子”,我就被治安抓去了。我怕被遣送回湖南,就跪下去求情,治安也就把我放了。后來不知是不是治安想再看看我下跪的樣子,追著我抓,每隔幾個月我就要進—次治安隊。
假證件生意不是人做的,而我的那些師兄師弟師姐師妹都不是人,他們都已經(jīng)成“精”。人成了“精”,就什么都不怕。抓進去后,他們決不會坦白從寬,因為會越扯越寬。那些女“精”們更不得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治安們都怕了她們。我是成不了“精”的,杜鵑花(俗稱映山紅)開的時候,我就要回家鄉(xiāng)去。我這樣一想,就是三年。
一天,我漫無目的地閑逛,在超市前的廣場里見到—個跪在地上的女孩,“乞討信”上有一些零錢,五毛的、一塊的、五塊的,還有一毛的硬幣。女孩子很漂亮,耷拉著腦袋,顯得很可憐。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將兩張嶄新的百元紅票子放在她面前。幾個行人停住,投來怪異的目光,仿佛我是大款,或者是同謀。女孩捏了捏票子,對著光線細看,確認是真票子后,激動得跳起來,鞠了三個躬。
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杜鵑!”
她的名字使我顫抖,當時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趕快回去,正當杜鵑花開的時候。家鄉(xiāng)有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紅絹似的展開,一叢叢,一簇簇,仿佛要燃燒起來。正如白居易所寫:“回看桃李都無色,映得芙蓉不是花?!倍霹N花讓桃花、李花、芙蓉花也黯然失色了。
當下定回去的決心,我的心情就像杜鵑花一樣開了。我仰首挺胸,還哼著小調,回到租房里,堂兄還以為我接了樁好生意呢。
回去后才知家鄉(xiāng)竟然有了些變化。村里砌了幾棟紅磚樓房,高大寬敞,特別氣派。率先砌樓房的都是家中有好崽好女的,好崽做假證,好女做雞婆,賺的錢像河里的水,源源不斷地流回來。率先“窮則思變”的是張屠夫,他在鄉(xiāng)村公路和省道接口處,擺起了攤子,后來賣豆芽的、賣雞呀鴨的、賣蘿卜白菜的都去了,那里就熱鬧起來,形成了新的集市。
我在市場的入口處擺了個補鞋子的攤子,起初生意還蠻不錯的。當生意漸漸淡下來,我就擺了張方桌,賣從鄰縣批發(fā)來的鞋子。后來堂姐夫在市場出口處也擺了個鞋攤。
鄉(xiāng)下人對腳上穿的不太講究,我賣的都是低檔的鞋子。一種三塊錢—雙的單布鞋子,穿在腳上,很輕快,很好賣。一雙鞋子少的賺幾毛錢,多的賺五六塊,雖然賺得不多,但細水長流總是有希望的。
當我開始存錢時,杜鵑來到我的攤子邊,起初我們都沒有注意對方。她挑三揀四,將鞋子翻得滿桌子都是,我煩了,瞪了她一眼。她認出我,驚叫:“是你呀!”她剮了皮我也是認得的,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而且大屁股!
不是我是誰!想不到我們還是老鄉(xiāng)呢。杜鵑在我的小塑料凳上坐下,我說她的名字很好聽。她說那名字是胡謅的,她的真名叫杜美麗。我覺得杜鵑這名字好,我就這樣稱呼她了。
杜鵑在外面賺了“第—桶金”,想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做熟不做生,她在我的攤子旁擺了個畫畫的攤子。我家鄉(xiāng)是“農(nóng)民書畫之鄉(xiāng)”,搞美術的泥腿子村村都有。杜鵑以姓名作畫,她將姓名畫得花花綠綠,有水有草還有鳥兒,還有杜鵑花。她也畫像,用炭筆畫,但收費高,要15塊。她素描的功底不敢恭維,不過畫出的人物也有頭有臉,像那么回事。
每到初一、十五趕場,從各條小路上,流水一般涌來好多人,集市立時川流不息人聲鼎沸,把馬路也堵了,車子的喇叭聲、人們的叫嚷聲匯成一片。
—天,三個青年來畫像,頭發(fā)染成金黃色,向上翹成雞冠。杜鵑覺得他們有錢,就開了個高價:20塊。畫完,他們看了看,罵:“畫出來的東西都是方頭方腦,不像人樣?!?/p>
然后把畫撕個粉碎,又踩幾腳。杜鵑氣得直掉淚,雖然這作品只花了幾分鐘時間,但畢竟是她的作品。那些青年丟了20塊錢在地上,轉身要走。圍觀者齊刷刷地看著她,我血往頭上沖,喝道,把錢拿走!那三個青年轉身回來,問,怎么,不服嗎?杜鵑連忙擋在他們面前,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
三個青年望望她,笑笑,回頭走了。杜鵑撿起錢,拍拍上面的灰,說,不要與錢過不去!
閑著時,杜鵑就給我畫像,她先用炭筆勾出三停五眼,然后將五官放上去,我的眉毛粗而長,嘴唇厚而寬,俊極了。畫得多了,她閉著眼睛也知道我的鼻子和耳朵應該放到哪里。畫完,她會畫些背景,可能是青山、小溪、墻壁什么的。我說,你不要畫我的補鞋的機器,不美的。
她就咯咯笑,說我真會逗,然后她問我想要什么。我說手機,她就畫了;我說摩托車,她也畫了。我說畫一副眼鏡吧,戴眼鏡顯得斯文,她嘟嘟嘴,不畫,因為她不喜歡眼鏡先生。
和杜鵑交往越久,越覺得她很純。她10歲時,父母就死了;14歲時,她賺錢供哥讀書。今年她哥哥考上了重點大學,我見過那小伙子,虎頭虎腦的。杜鵑說,再過四年她就嫁人,嫁了人后,她就要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我問她的愿望是什么?她要我猜。
的士司機?女人開車特別有風度。
她搖搖頭。
企業(yè)家?將產(chǎn)品銷往國際市場。
她也搖搖頭。
后來畫畫賺不到錢,杜鵑想改做其他的生意。我?guī)椭\劃好久,終于找到了商機——賣甘蔗,兼賣炒瓜子,甘蔗從市場上批發(fā),賺一半!報紙批發(fā)三毛二,賣不完可退:炒瓜子呢?買現(xiàn)成的瓜子再用紙包一下,成本約七毛,賣—塊。
好!好!好!我們稱好!這下,我們有甘蔗吃了,今年雨水少,甘蔗甜呢!
她的“門面”開張了,還在我的攤子邊。一張桌子,幾個膠盆,裝滿五香瓜子、美國瓜子、奶油瓜子等等。切過的甘蔗放在塑料桶內,擱在桌子邊。她計劃,將此二項做強,再發(fā)展報紙業(yè)務。
我找來朋友捧場,將市場門口堵死了。每人買一條甘蔗或—袋瓜子,杜鵑手腳麻利,“嘶嘶”幾聲,一節(jié)節(jié)干凈去皮的甘蔗就出來了。開張大吉,她純賺百多塊。
深夜快要收攤時,以前撕過杜鵑畫的爛仔過來,要收保護費。
憑什么?我質問。
找死!爛仔喝道。
我血往頭頂沖,牙齒咬得嘣嘣響,喝道,看是你死還是我死!
堂姐夫急忙過來勸,講了幾籮好話,對方不依,一巴掌搧過來,被我抓住反剪了手。另一個爛仔掏出一把水果刀,要沖過來。杜鵑端了凳子迎過去,將拿刀的爛仔鎮(zhèn)住。爛仔掙脫我手,脫掉身上的衣服,排骨一個,胸脯上文著—條“龍”。我笑,你以為我們怕了你,老子也是道上出來的!
我脫掉衣服,滿身的肉。爛仔撿起地上一個瓶子,敲掉底部,用玻璃來壯膽。我拿出削甘蔗的刀,揚了揚。爛仔邊退邊威嚇,你們等著瞧,十分鐘之內要你們好看!我趕緊去搬救兵,大家都義憤填膺,要來主持正義??扇思覜]有主持正義的機會,等了近一個鐘頭,不見爛仔來。原來爛仔最后一句話,不過找個逃走的借口而已。之后再也不見他們現(xiàn)身。
第二天生意銳減。第五天、第六天,她盼望有些人多望幾眼。第九天,她想,我就做個“十足”,做十天,第十天沒有生意就算了。第十天,她請客,將未賣完的瓜子和甘蔗分給了周圍擺攤子的,為此次做生意畫上一個句號。我將二節(jié)甘蔗和一大袋瓜子放在地上,邊嗑瓜子邊看她收拾東西。她告訴我,錢呢,賺了個問號,不過賺了些經(jīng)驗,值。
后來杜鵑改了主意,跟我做起“人生意”來。她是個投機分子,什么都賣,而且特別會做廣告。她批了襪子,說:“湖南名牌襪子,五塊錢二雙,創(chuàng)造襪業(yè)奇跡,打造國際品牌,中國人驕傲。打開來看看,打開來摸摸。火燒不壞,刀切不斷……”騙了不少人,生意很火,周圍擺攤的幾乎都穿了她賣的襪子。
她批來了洗發(fā)水,這回說:“不計血本只圖作個廣告,一大袋洗發(fā)水、洗面奶只賣15塊。再加上5元,就可送—瓶沐浴露,這沐浴露我試過,涂到身上,比楊貴妃還爽……”誰不想做楊貴妃?結果她又賺了—把。
杜鵑這張嘴,上下二塊皮,翻來翻去真神奇。一種“多功能切菜器”,被她說成:“區(qū)區(qū)幾塊錢,方便你家好幾年,三年五年不生銹,五年八年不會舊。蘿卜、西紅柿、南瓜和白菜……廚房里的東西都能切;還能雕龍雕鳳,雕個老鼠會打洞……”
一種“紅花油”,她這樣吹:“洪湖水浪打浪,此個產(chǎn)品剛出廠,頭痛感冒胃病風濕……有病治病無病強身,只擦三次病沒了,包你這輩子滿世界跑,但下輩就不敢?!毙ν戳搜溃I的人很多。
那時,家鄉(xiāng)發(fā)展好快。很多農(nóng)民洗腳上田,有的進廠打工,有的做養(yǎng)殖專業(yè)戶……紅磚和預制板廠開張了,紅火得不得了,很多人眼紅,躍躍欲試也要辦。杜鵑的鄰居八伢子向信用社貸了幾十萬,辦了石灰廠。他買了輛吉普車,據(jù)說是彭德懷坐著去朝鮮戰(zhàn)場的那種,可坐六七個人。大家不再叫他小名,而叫“八哥”,杜鵑也跟著叫“八哥八哥”,“巴結”他的目的只一個,搭他的便車回老家。她的老家我去過,馬路很差,坑坑洼洼,車子顛來簸去,打擺子似的。杜鵑的頭撞到車篷頂,她說,日日坐著有意思,撞撞腦殼還蠻有味的。
家鄉(xiāng)人為了財富而拼搏,雖然還有做假證的,還有賣淫的,說不定還有跪在地上行騙的,似脫貧致富了。樓房就好像春雨中的筍子,在水泥路兩旁瘋長,長起來聽得到響聲。以集市為中心,發(fā)展成一片新街。街上辦了一家超市,開張那天,搞了個唱歌比賽。唱歌已經(jīng)不叫唱歌,叫卡拉OK。杜鵑將《黑頭發(fā)甩起來》的歌詞改了,改成了“火紅的杜鵑花”,參加了比賽。
杜鵑唱得特別投入,我找了幾個人來捧場,將手掌也拍紅了。但她的嗓子不那么值得恭維.只拿了個紀念獎。她很得意,拿著獎品一把雨傘,要我請客。
我說又不是我得了“紀念獎”,誰得獎誰請吧。
她拍拍胸脯,說:“當然是得獎的請?!?/p>
她人吆人喝點了最貴的菜,兩個人吃了百多塊。買單時,她打著嗝向柜臺努努嘴,我知道她的意思—一她只負責請客,不負責買單。
我們的手機從黑屏到藍屏再到彩屏,電視從黑白到17英寸再到液晶;我家拆了土磚屋,砌了紅磚樓房。上梁那天,杜鵑來了,抱著掛大鞭炮。這天晚上,杜鵑拐進我的房子,行帶春風,坐沁芬香,皓齒吐芳華,更添得風情萬種,里外俱佳人。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她早就學會打扮了。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麻子粒粒不見了,腰身也細了,連指甲也涂成了紅色。
杜鵑穿著迷我超短裙,露出白皙的大腿,把我眼睛都瞟痛了。天上的星子躲躲閃閃,街頭的燈光次第捂住眼睛,窗外的麻拐子吵吵沸沸開起演唱會,房里的空氣熱烘烘。月亮灑下些許清輝,窗外禿了的樹將影子投到窗戶邊,像要偷窺。
半夜我們起來時,月亮正勾在云層里,她說美呀美。我指著月光,說,這月光彎得就像你的屁股。杜鵑忙拉我的手,說,奶奶說過,月光不能指的,要不會切了耳朵的。
又到杜鵑花開的時候,我和她相約去山里采—些。不知她從哪里借來一輛三輪車,說要采一年,她的心思可真大喲。她坐在車后廂,地主婆似的,偏著頭哼那首歪歌“火紅的杜鵑花”。我氣喘吁吁,踩了近一個小時,終于看到山了。
山紅了,火在燒。我驚叫。
她說,燒吧,燒吧!
我們進入了火海中,杜鵑密密匝匝,蕊靠著蕊,瓣貼著瓣,相互依偎競相輝映,引來無數(shù)的蜂蝶飛舞。
這是一個充滿激情和青春的—上午,我們一會兒變成蜜蜂,飛舞著:—會兒變成小魚,在山間游動著。累了,我們就依偎著,俯瞰那座新城——
集市周邊的所有魚塘、小丘、野地全填了。一眨眼,就有了—條街;再一眨眼,又—條街。再—眨眼,我們曾經(jīng)擺地攤的地方砌了高樓,—樓是銀行和我們合開的鞋鋪,二樓是酒店。
我們甚至可以看清楚我家陽臺上掛的花短褲,那是她的。她躺在我的懷里,告訴我當年為什么不給我畫眼鏡,因為戴上眼鏡接吻不方便。我說,接吻時鼻子不知放哪里,難道鼻子也不畫嗎?
我再次問她愿望是什么。她說,簡單,在廚房里做個主婦,在客廳里做個貴婦,在床上嘛,做個蕩婦。這愿望多么簡單。那天下午我們采了滿滿一車杜鵑花,徑直去了婚紗攝影店,用千朵萬朵鮮艷壯麗的杜鵑作背景,記錄下這美好的時刻。
作者簡介:
謝端平,男,20世紀70年代出生,廣東省深圳市人。在各級報刊發(fā)表純文學作品近百萬字,多次在征文中獲獎,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本?,F(xiàn)為職業(yè)經(jīng)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