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門前,有棵老槐樹,在一個風(fēng)雨夜里,被雷電擊折了。家里來信說:它死得很慘,是攔腰斷的,又都裂開四塊,只有鋸下來,什么也不能做,劈成木柴燒罷了。我聽了,很是傷感。
如今我回來了,離開了老槐十多年的游子回來了。一站在村口,就急切切看那老槐,果然不見了它。進(jìn)了院門,家里人很吃驚,又都臉色灰黑,勉強和我打著招呼。我立即就看見那老槐了,劈成碎片,亂七八糟地散堆在那里,白花花的刺眼,心里不禁抽搐起來。我大聲責(zé)問家里人,說它那么高的身架,那么大的氣魄,驟然之間,怎么就在這天地空間里消失了呢?!
夜里,家里人沒有多少話說,悲痛封住了他們的嘴;悶坐了一會兒,就踽踽進(jìn)屋去睡了。我如何能睡得,走了出來,又不知身要走到何處,就呆呆地坐在了樹樁上。樹樁筐篩般大,磨盤樣圓,在月下泛著白光??蓱z它沒有被刨了根去。那樁四邊的皮層里,又抽出了一圈兒細(xì)細(xì)的小小的嫩枝,極端地長上來,高的已經(jīng)盈尺,矮的也有半寸了。
小兒從屋里出來,搖搖擺擺的,終伏在我的腿上,看著我的眼,說:
“爸爸,樹沒有了?!?/p>
“沒有了?!?/p>
“爸爸也想槐樹嗎?”
我突然感到孩子的可憐了。我同情老槐,是它給過我幸福,給過我快樂;我的小兒更是悲傷了,他出生后一直留在老家,在這槐樹下爬大,可他的幸福、快樂并沒有盡然就霎時消失了。我再不忍心看他,催他去睡,他卻說他喜歡每天晚上坐在這里,已經(jīng)成習(xí)慣了。
“爸爸,”小兒突然說,“我好像又聽到那樹葉在響,是水一樣的聲音呢?!?/p>
唉,這孩子,為什么偏偏要這樣說呢?是水一樣的聲音,這我是聽過的??墒侨缃?,水在哪兒呢?古人說,抽刀斷水水更流,可這葉動而響的水,怎么就被雷電斬斷了呢?難道天上可以有銀河,地上可以有長江,卻容不得這天地之間的綠的水流嗎?
“爸爸,水還在呢!”小兒又驚叫起來,“你瞧,這樹樁不是一口泉嗎?”
我轉(zhuǎn)過身來,向那樹樁看去,一下子使我驚異不已了:真是一口泉呢!那白白的木質(zhì),分明是月光下的水影,一圈兒一圈兒的年輪,不正是泉水綻出的漣漪嗎?我的小兒,多么可愛的小兒,他竟發(fā)現(xiàn)了泉。
“泉!生命的泉!”我激動起來了,緊緊抱住了我的小兒,想這大千世界,竟有這么多出奇,原來一棵樹便是一條豎起的河,雷電可以擊折河身,卻毀不了它的泉眼,它日日夜夜生動,永不枯竭,那縱橫蔓延在地下的每一根每一行,該是那一條一道的水源了!我有些不能自已了。月光下,一眼一眼看著那樹樁皮層里抽上來的嫩枝,是多么的精神,一片片的小葉綻了開來,綠的鮮鮮的,深深的:這綠的結(jié)晶,生命的精靈,莫非就是從泉里濺起的一道道水樁嗎?那鋸齒一般的葉峰上的露珠,莫非是水濺起時的泡沫嗎?哦,一個泡沫里都有了一個小小的月亮,燦燦地,在這夜里搖曳開光輝了?!鞍职?,這嫩枝兒能長大嗎?” “能的?!蔽铱隙ǖ卣f。我說完了,我們就再沒有言語,靜止地坐在樹樁的泉邊,在裊裊起動的風(fēng)里,在萬籟沉沉的夜里,盡力地平靜心緒,屏住呼吸,諦聽著那從地下涌上來的,在泉里翻騰的,在空中濺起的生命的水聲。
(選自《賈平凹文集》,賈平凹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