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恩平
也許,人的一生都始終處在疑惑之中,并且終將帶著疑惑離開這個世界。每一個人,到達不同的人生階段,即會有不同的疑惑出現(xiàn)在面前。即便孔老夫子也說四十不惑,但小說的主人公卻自我剖析道:“年過不惑的我逐漸發(fā)現(xiàn),其實人生中有許多疑惑,恰恰會在四十之后紛至沓來,讓我不知所以,或者是幾乎難以招架。”作為中年的作者,這是一份真實和自覺的人生感悟,是對人性的深刻洞察與準確捕捉;作為讀者,我深深地認同這一點,感慨萬千。
也許,人在不同的年齡段,會有不同的興趣愛好的,而同一樣興趣愛好,也會隨著時間的行進而發(fā)生變化。正如小說中所說的:“年少時,我喜歡吃魚,卻不愛垂釣;如今年長,我不再喜歡吃魚,倒是愛上了垂釣。這喜歡與不愛、不喜歡與愛,內里的彼此消長,我就沒能完全弄通透?!薄坝彤嬍俏以诿佬g學院學習轉而教授的專業(yè),也是我賴以聲名鵲起的根本,但是,在我四十歲的那年,有一天對著自家院子里的荷花池,我忽然為眼前那種衰敗的中國意境而淚流滿面,自那一天開始,我重新拾起了久違的毛筆,并為自己找到了潑墨山水的無限靈感……”其實這些都只是一種比興手法的巧妙運用,作者真正想說的,是對婚姻的感情和體驗之變遷。
也許,由激情走向平淡,由向往歸于厭倦,是天下所有婚姻共同的必然走向和悲哀結局,無一例外。哪怕,這一對夫妻曾經是那樣的幸福。小說中,雖然“我們是公認的郎才女貌的一對,十多年來,我們或耳鬢廝磨,或相敬如賓,在這紛擾的世界里,一直是人們羨慕的一對楷模”,但“就像自然界季節(jié)的轉換,一夜秋風,世間判若天淵。我甚至在想,我和太太之間所有的維系,仿佛都被迅疾割裂了,我們兩人所組成的這個家,經歷無情時光的不斷淘洗,眼下是快到坍塌的邊緣了!”世上是否還有婚姻能夠浪漫依舊、溫暖常青?
也許,幸福常常在別人的眼里,而痛苦,只在當事人的內心。夫妻之間的矛盾,在外表平靜、和諧、幸福的家里悄悄地發(fā)生著,并不斷加劇、惡化?!霸谏钪校S著年歲的不斷疊加,我是越來越喜歡化繁為簡了;而我的太太不,她與我?guī)缀跬耆车蓝Y,她喜歡把任何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并且也具有化簡為繁的超凡本領。”因此,“在家里,簡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旁觀者,有幾個能夠真正懂得?
也許,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相;而表相,常常離真相很遠。作者敏銳地剖析了人物的內心世界,自然而然地揭示了生活背后的靈魂獨白。在普遍被認為是閑情逸致的“喜愛垂釣與移情山水畫”,其實“更有庸俗不堪的緣由,只不過,它是那么讓我難以啟齒”;“那緣由便是,似乎突然間,我對人類的婚姻生活感到了深刻的厭倦!”“垂釣,成了我日常中逃避婚姻生活的一個重要借口?!蔽覀兊膬刃纳钐?,有著多少不可示人的無奈與痛楚?
也許,渴望外遇是每個男人的隱秘心理。于是小說中,主人公想起了“七年之癢”這一個流傳甚廣的婚姻魔咒。而作者,藝術地用了一個看似啰嗦的句子:“我和太太度過了一個七年之癢,接著又度過了七年,剛好是又一個七年之癢?!睂懕M了我對婚姻的不勝厭倦和內心的多年積郁,隱晦地道出了外遇的可能,展開對人性的深度挖掘。
也許,藝術家永遠是藝術家,連外遇也是與眾不同、不染俗氣的。因此,作者刻意地選擇一個畫家作為主人公,又精心構思了一段夢里外遇的幻美故事,可謂高明。比起那些都市男女的情欲故事,比起權錢交易包養(yǎng)情人的俗艷小說,比起流落于風月場所尋找感官刺激的低級趣味,作者顯然是別具匠心的,不落俗套,不沾塵埃,不悖道德,將外遇寫成一件極為風雅之事,令人贊賞。小說從主人公釣魚開始,被一條始終不見于人的大魚拖進池塘,然后在昏迷中,夢遇明艷的屏兒,為屏兒畫像,最終與屏兒盡情魚水,銷魂一夜,終于完成外遇的夢想。這讓人想起聊齋,想起魔幻,想起弗洛伊德。
也許,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潛伏著夢中情人,而與情人美麗相遇,完成一次完美的性愛,是伴隨一生的夢想。小說的高超,正是揭示了心靈深處的終極秘密。因此,夢中所遇的屏兒,其實緣于十多年前,“我在書店里偶然翻到一部小說,小說扉頁上的作者照片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一見鐘情,一張照片深深地烙印于我的心海,平日里,自己也沒有察覺,但終于在夢里浮出水面。那么,“十多年前,少女作家的那部小說被我反復閱讀,然后收藏”,是因為小說寫得好嗎?也許是,但也許不是——因為“她的美艷,眉宇間的那副柔弱和淡淡的憂傷,也一直讓我難以忘懷”。愛屋及烏,情有可原也。多少男子,如此多情?因此,我一直關注著這位作家,于是知道“十多年之后,少女作家的又一部小說新鮮出籠”。我一直未能見到作家本人,因此,只好在夢里實現(xiàn)。
也許,弗洛伊德是對的,夢是愿望的達成,而性,是人性深處最強有力的愿望。那一條拖我下水的大魚,無疑是性欲的隱喻,而池塘當然是欲望之淵的象征。我的釣魚,其實志不在魚也。面對十多年后的女作家照片,我特別注意了她“胸口生動地膨脹開來……惹眼的是她白生生的細膩皮膚”,直面真實,正視俗望,道出了青春女性成熟性感的肉體對一個男子的無窮誘惑力。小說還用了一個夢境,來隱喻性欲,那就是“我只記得,在那一瞬間,腦際閃回了一個黑白鏡頭——兒時的我,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迎面撞見一頭公豬”。公豬無疑正是主人公長期壓抑、無處發(fā)泄性欲的象征。但現(xiàn)實生活中,性欲不是輕易能夠滿足的,因此小說用了另一個意象,由夢境中屏兒用手絹扎我的下面,聯(lián)想到“QQ里一個女學生發(fā)送來一張惡搞照片:一個胖墩墩的小娃娃,顫悠悠的小雞雞的尖兒上被扎了根紅繩子……”注意,這照片是女學生送來的,這顯然又是一個隱喻,凸顯著性的壓抑。
也許,每個人都會為自己的行為和想法尋找合理的理由,一直延伸到夢里。于是小說中,借著老人的話,為我的從油畫轉向國畫,這樣作解:“走錯了路嘛,可惜呀!西洋畫,末流的呀,你還是要拿回老祖宗的毛筆!”而對于自己內心的外遇渴望,作了這樣的辯護:“老夫略通歧黃之術!今觀大畫家體格健壯,然氣色著實欠佳,當是內心糾結所致;此結宜早解,若拖延時久,恐郁結于心脾……此外,大畫家在人生的修煉上,已漸入佳境……可惜這男女之欲嘛……稍過旺盛,唉,還是造化弄人哪!”這樣一來,便心安理得也!我們,往往如此,自欺欺人,也是自我安慰。
也許,老人都是智者的代表、神仙的化身。因此,小說也不例外地刻畫了一位老人,交叉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與夢境中。比如出場,“他仿佛突然冒出來”;比如釣不到魚時,“轉機的出現(xiàn),就是在古怪的老頭出現(xiàn)的當兒。一條大家伙終于禁不住誘惑,上鉤了!”我夢醒時,“我分明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力氣,似乎是在老者出現(xiàn)的剎那,不,是他笑呵呵說話的剎那,突然聚斂了?!背F(xiàn)實的,靈驗的,神乎?邪乎?
也許,小說是需要一種神秘的氣氛來吸引讀者的。除了老頭,作者將池塘的名字取名“狐貍洞”,實在是明顯的聊齋味了,令人一下想到狐仙狐妖。也許每一個讀書人,或每個男人,都是有狐妖情結的。就是池塘,也是那樣的怪異:“尋尋覓覓了大半天,竟然就沒像模像樣地碰到一條河或者一口池塘。時間幾乎已經到半下午了,正當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不遠處的一片陡峭山巒把我攔住了,接著我就看到了那口池塘。詭異的是,如此上佳的池塘,我安心蹲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釣竿上的浮子居然一直紋絲未動?!边€有飛鴿傳書、八哥學語,都讓小說籠罩在詭異的氣氛里,引導讀者走進夢幻的故事。
也許,夢醒時分,現(xiàn)實總是黯然失色,讓人欲哭無淚。我在夢里夢外,幾次情不自禁地呼喚屏兒,現(xiàn)實中應聲的卻是女醫(yī)生,終究讓我“徹底昏厥”。夢里的美人屏兒,眼前的醫(yī)生萍兒,一字之差,萬里之別。作者刻意安排,用心良苦,無巧不成書也。
也許,無所求,無所欲,便無所畏,無所懼。小說出現(xiàn)一個二愣子,并且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雖然愣愣的,但正因為愣,才不怕狐貍,不怕鬼怪。此角色,雖然分量極少,但另有深意也:難得糊涂,大智若愚;二愣與老頭,一愣一智,絕配成雙。
也許,小說的精彩,不在寫了一個夢,而在如何寫夢。作者運用魔幻、蒙太奇的筆法,將人物穿梭于夢里夢外,來往于現(xiàn)實幻境,穿越于清代今日,賦予主人公在夢境里能夠意識到現(xiàn)實的能力,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渾然相融,讓讀者霧里看花,花更美。
也許,關于一篇小說的討論是無定理的,也是沒有答案的。
也許,小說只是一個載體、一種手段,作者藉此探討人生和人性。小說題為《為屏兒畫像》,其實所畫的是主人公的內心夢想,畫的是我們的真實人性。文中有一句改自托氏的句子:“人世間的丑可以各有不同,而美,卻往往是大同小異的吧!”其實人的外表長相可以個個不同,但骨子里的人性卻是相差無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