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宋代社會思想和地方文化的發(fā)展為背景，以張玉娘為典型個例，研究分析古代杰出知識女性在封建女性貞節(jié)觀念形成中的作用及其影響。指出她一生的悲劇意義遠不僅僅限于她自身，更在于對其后的社會思想的影響和表率作用上，在于對后世中國女性生活的影響上。

關鍵詞：張玉娘 貞潔觀 影響

一、歷史上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

女性問題在社會發(fā)展史上不是一個獨立的問題，它和時代、家庭制度、社會思潮、風俗習慣等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以往人們普遍認為理學出現(xiàn)的宋代是中國婦女生活的轉(zhuǎn)折點，但考察歷史卻發(fā)現(xiàn)，整個宋代婦女生活地位及其觀念和唐代基本接近。應該說，宋金時代只是向禮教達到極致與高峰的明清時代的過渡。陳平原先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自序中曾說：“自漢代嚴重禮制之后，南北朝時婦女之被蹂躪總算達到了極點了。宋代尤其是急轉(zhuǎn)直下的時代，不獨幾個儒者看中了貞潔這回事，從這時候起，男子有了處女的（地）嗜好。從前貞節(jié)問題的背景是怕亂了宗法，宋代以后的貞潔問題著重在，……嗟嗟婦女遂做了這性器官的犧牲……明末產(chǎn)生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諺語?！?/p>

中世紀一兩百年的時間對一個民族的經(jīng)濟生活方式及其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可能不是太大，但是百年間形成的社會思潮卻能對一個地方的社會文化、民眾心理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以至于形成一定的風俗習慣。從北宋到南宋，宗法家族觀念經(jīng)程子等儒者的倡導進一步成為主流思想。在這種觀念下，任何個人行為都要以家族的利益為最重要的前提，女性更是在這一宗法制觀念形成過程中逐漸喪失了在漢唐時期的精神和生活自由。這種喪失一方面源于主流女性自我社會地位和角色觀念的逐漸淡化，另一方面源于她們認同并主動地實踐這種觀念。風俗，是個很奇怪的東西，當某種行為習慣轉(zhuǎn)變?yōu)轱L俗之后，人們往往只注意到它存在的必要性，卻忘卻了這種風俗或者說習慣本來的意義和目的。正如陳東源先生所論述，漢代以來逐漸形成的封建婚姻制度實則是建立在對女性人生幸福的無視和踐踏之上的。

二、江浙南部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

地域文化是一個地區(qū)明顯區(qū)別于其它地區(qū)社會風俗及其隱藏在風俗背后的社會思想的集中代表。

“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自古以來人們就認識到不同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民風民俗和民眾性格的影響。浙江文化一方面由于自然地理的原因，具有典型的山水文化以柔克剛，剛?cè)嵯酀奶攸c；另一方面又由于自隋唐以來未曾遭遇過大的戰(zhàn)亂，使得整體浙江民風具有多元性、互補性和媚俗性。蘇軾在《表忠觀碑記》中曾說：“吳越地方千里，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終不失臣節(jié)，貢獻相聞于道。是以其民至死不識兵戈，四時嬉游，歌舞之聲相聞，至于今不廢。其有德于斯民甚厚?！瓍窃讲淮婷飧畮?，籍郡縣，請吏于朝，視其去國，如去傳舍，其有功于朝廷甚大”。長期以來，在這種“四時嘻游，歌舞之聲相聞”的文化氛圍下，原古越族“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而易發(fā)”的剛烈民性逐漸內(nèi)化成浙江民眾執(zhí)著不屈的內(nèi)在性格特征，表現(xiàn)在對約定俗成的風俗習慣于日常生活行為中的內(nèi)化與自身的實踐上。

“七山一水二分田”是浙江典型的自然環(huán)境。在中世紀的生產(chǎn)力條件下，這種自然環(huán)境不利于交流和溝通，因而形成了浙江區(qū)域內(nèi)文化的多元性。明萬歷年間臨海人王士性曾對浙東、浙西文化差異做了比較：“兩浙東西以江為界而風俗因之。浙西風俗繁華，人性纖巧，……浙東風俗敦樸，人性檢嗇椎魯，尚古淳風，重節(jié)概，鮮富商大賈?！蓖瑫r，他對浙東八府民性做了比較?！芭_溫處山海之民，獵山魚海，耕農(nóng)自食，賈不出門，以視浙西迥乎上國矣”。金嚴衢處為山地之民，其民“石氣所鐘，猛烈鷙愎，輕犯刑法，喜性撿素，然豪民頗負氣，聚堂而傲縉紳。”這種特點造成了當?shù)孛癖姾唵味虉?zhí)的生活習慣及其文化性格。一方面性情剛烈，另一方面又比較固執(zhí)保守，在這種情況下更容易形成穩(wěn)定、影響力強大的家族勢力。而家族觀念及其影響又反過來進一步加深了宗族化的觀念。

南宋建立后，中原地區(qū)大量的皇族和豪門大戶紛紛南下，而這些隨王室南下的大戶很多是官宦世家、文化世家和文學世家以及商賈大戶。加之孔氏后人南下并得到朝廷的嘉獎和賜地衢州，以衢州金華為中心逐漸形成了“東南闕里”，成為南宋政治文化的一個重要中心。在浙南地區(qū)經(jīng)濟得到巨大開發(fā)的同時整個江南地區(qū)的文化氛圍得到了巨大的提升。原中原地區(qū)豪門大族文化和浙南家族勢力進一步融合互補，影響力得以進一步加強。

三、貞節(jié)觀念強化和女性社會角色的進一步弱化

婚姻是人類自身生產(chǎn)的重要方式，人性中所包含的自然性與社會性決定了婚姻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生理需求，而且也是以性行為為基礎的社會活動，是生產(chǎn)關系和方式的集中體現(xiàn)。

傳統(tǒng)的宗法制中最特殊而又不平等的觀念，是婦人非“子”。子是滋生長養(yǎng)的意思，是男子的專稱，是能夠傳宗接代的。婦人不過是扶人罷了；人是第三者，是他人。所以婦人只能伏于他人。這樣的婦女觀念表現(xiàn)在自古以來的婚姻行為中。

傳統(tǒng)婚姻根本目的在于“和兩性之好，上事宗廟、下以繼后世”。婚姻成為家族的，而非個人的事情。所謂“婦順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當于夫。”所謂“七出”其實也只有“盜竊”關于女人個人品行，而其余均為關乎家族利益者。但是，粗略關照一下漢唐以來的女性自身對待婚姻的觀念和行為，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那時的女性還有一定的自由精神和信念，她們并沒有完全把自己思想和行為囿于狹小的三從四德之中。當她們不滿于婚嫁生活時，她們尚有多種選擇，可以終身不嫁?！杜撜Z》作者宋若華五姐妹的經(jīng)歷及唐代女冠文學和娼妓文學之發(fā)達充分反映了這一點。

宋代文化在對傳統(tǒng)的內(nèi)省和反思的過程中，對女性的看法則進一步走向狹隘和畸形。周敦頤“治天下有本，身之謂也；治天下有則，家之謂也。本必端，端本，誠心而已矣；則必善，善則，和親而已矣。家難而天下易，家親而天下疏也。家人離，必起于婦人，故睽次家人”。在這種觀念下，在“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論斷后，出現(xiàn)了對士大夫家族女性的苛刻的禮教要求：“家中饗宴，男女不得互相勸酬……諸婦必須安詳恭敬，奉姑舅以孝，事丈夫以禮，待姊妹以和，無故不出中門，夜行以燭，無燭則止……諸婦之于母家，二親存者，理當歸寧，無者，不許?！幽昙鞍藲q者，不許隨母到外家，余，雖至親之家亦不許往。”可以說到南宋后期，嫁入士大夫家族而守節(jié)的女性，所守的不但是個人的“節(jié)”，也是嫁入士大夫家族時所附的“志”。因為，對當時的以家族而非個人為中心的士大夫階層來說，后者毋寧更為重要。宋金作為向禮教達到極致與高峰的明清時代的過渡期，具有示范性和代表性的人物，在女性生活發(fā)展史上就更具有典型意義。

四、張玉娘在女性文化史上的的典型意義

陳東原先生論及清代女性文學作品時說：“女詩人的詩，也都是以性情為主的，她們不能跳出‘吟風弄月，春思秋怨的范圍，從這些詩里，可以看出女性的柔美的表現(xiàn)?！边@句話同樣適用于其它時代的女性作家。所不同的是，不同時代這些“吟風弄月，春思秋怨”的詩作中包含的主題和反映的社會風尚以及社會觀念不盡相同。古代的女性作家絕對是女性中的文化精英，她們對生活的觀感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集中反映了特定時期女性的生活觀念。

唐代女性文學領域中最具代表意義的女性當為薛濤和李治為代表的女冠文學，如若我們僅從作品反映的生活內(nèi)容方面來看，那時的女性文人的社會生活范疇還相當廣泛，作品反映的內(nèi)容也多種多樣，某些作品甚至表現(xiàn)出一種哲學意義上的思考，如李治的《八至》詩。然而到了宋代，特別是南宋后期，女性作品的主題更進一步縮小，吟詠理想中的愛情和表現(xiàn)對忠貞愛情的執(zhí)著幾乎成為了他們作品的唯一主題。而這種主題也逐漸為女性認同、維護并自身實踐。

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種變化，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家庭宗法制的進一步強化。南宋后期程朱理學形成并最終被官方化，使得家族文化某種程度上具有了宗教化的意義。宗教中的女性生命里程和男性不同。男性可以拋棄權利和金錢，而女性只能拋棄她們自己能控制的東西，食物、性和生育。在這種意義下，實踐宗法女性觀念的女子們?yōu)榱四繕?，拋棄的是她們的幸福乃至生命。張玉娘就是女性觀念這種近乎宗教意義的犧牲者。

張玉娘，南宋最后一位杰出的女詩人。生活經(jīng)歷并不復雜，從小到大過著一種近乎封閉的大家族閨閣生活。聯(lián)姻對象沈銓也為南宋時期的豪門大戶，都是典型的宗法家族，非常具有代表性。從詩人的角度來考察張玉娘可能有著詩人以外更多的意義。

從作品來看，和任何女性一樣，玉娘也有著快樂的少女生活?！队未骸贰都{涼》《新夏納涼》等作品表現(xiàn)的輕快明朗，幾乎看不出禮教的痕跡。而傷春惜時和表達情感的作品顯然有一個變化過程。從《春曉》《春殘》《春思》《晝寢》等到《結襪子》《拜新月》《明月引》《山之高》再到《川上行》和《哭沈生》反映了她認同到?jīng)Q心實踐所謂“女德”的心理和過程。

張玉娘的《詠史》和《題畫》組詩，反映了知識女性在殘酷禮教下的微弱抗爭。表現(xiàn)在被吟詠的對象從先秦到北宋，包括謝安、陶谷、伏生、馬融、樂羊、賈島、陳摶、孟浩然、林逋、俞伯牙、蔡確、王徽之、柳宗元、蘇軾等。這些詩作中有兩個特點。

第一，《詠史》詩中人物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才華橫溢的飽學儒生；一類是具有超凡脫俗但卻名垂青史的閑云野鶴式人物。《題畫》中的人物和《詠史》中第二類人物相似，這些人物的共同特點是，人格高尚、才華出眾、風格灑脫，都有一種“茲游奇絕冠平生”的豪邁、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也有一種時運不濟的無奈。反映了張玉娘對時代賦予女性的生活內(nèi)容的不滿，但又無可奈何的復雜心理。

第二，這些作品選擇的切入點非常巧妙，都抓住了人物性格最具特征或者最具成就的點?！叭舴撬沟澜K難墮，雪鬢應消異世才”（《伏生》），“堂下青衿日就文……”（《馬融》），“棋終偶折登山屐，方信風流社稷臣”《謝東山》；“……，推敲原已入詩神”（《賈浪仙》），“……，遁時知有濟世心”（《陳圖南》）?！啊毐Э萃┮捙f吟”（《伯牙》）；“依舷一聲鳴鳴調(diào)，驚起蛟龍夜不眠”（《蘇子》）。

作為知識女性的張玉娘有著深厚的學識。通常情況下，越是有厚重的文化積累也就越容易束縛人們的創(chuàng)新和抗爭精神。張玉娘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非但沒有成為她探索人生、反思社會的資本，相反，恰好成為了她認可并踐行當時女性社會角色的內(nèi)在原因。在對社會主流文化的認可和實踐中，在對沈生無限的懷念中，張玉娘實踐著近乎宗教意義的宗法制強加于女性的道德觀念。在濟世思想和這種愿望無法實現(xiàn)之間的苦悶；在不甘于平淡的禮教生活、但又無奈的悲哀中“……丈夫則以忠勇自期，婦人則以貞潔自許，妾深有意焉”（《凱歌樂辭》自注），這些許微弱的自我精神終于在貞節(jié)觀的壓迫下消失了，自己的一生也終成“古希臘式的悲劇”。

張玉娘的《血雪蘭集》問世之后，從元至清歷來為學者文人所推崇。并將其和李清照、朱淑真、吳淑姬并稱為四大詞家。唐圭璋先生在《宋代女詞人張玉娘——“鸚鵡冢”故事的來源》中感慨：“她這種貞孝的大節(jié)，不獨超過尋常百姓，便是李易安，朱淑真也還遜一籌呢！”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環(huán)境、特定的生活領域，張玉娘以一個有影響力的知識女性的身份實踐著封建女性的道德觀念。她的實踐意義，遠不僅僅在于她自身對“婦人則以貞潔自許”的認同和實踐上。更重要的是對后世的影響。元代《西廂記》廣為流傳，被認為是替“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諺語做了充分的鋪墊。那么，作為現(xiàn)實生活中知識女性精英的張玉娘和以后其他杰出女性，在這種觀念形成過程中，無疑起到了一種巨大的現(xiàn)實推動作用。她一生的悲劇意義遠不僅僅限于她自身，更在于對其后的社會思想的影響和帶頭作用上，在于對后世中國女性生活的影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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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玉軍 浙江寧波大紅鷹學院藝術傳媒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