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鴻騫
有一位文學青年曾經(jīng)問我什么是天才,我告訴他,所謂天才,就是用一生的時間去寧靜而專注地做一件事的人。用一生的時間做一件事,很可能會成為大師,即使成不了大師,起碼也能成為專家;做兩件事就很難說了,什么都想做、“沙河里睡覺千條路”那種人,結果肯定是庸碌之徒。我們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更是如此。
面對神圣的文學殿堂,我們應該有怎樣的一種心境呢?現(xiàn)在還說文學殿堂是“神圣的”,有的人可能會不以為然,甚至會發(fā)出不屑的噓聲,但我自從青少年時代皈衣文學以來,一直都是不二法門,現(xiàn)在仍然癡心不改,仍然常常為它對自己的靈魂進行拷問。我知道,寫作切忌浮躁,因為這是不自信的標志。浮躁的人最注重別人的評價和看法,愛表現(xiàn)自己,甚至嘩眾取寵,取得一點小成績就惟恐別人不知道,生怕別人把他遺忘了。這種人永遠是活給別人看的,因為他耐不住寂寞,而耐不住寂寞就成不了真正的作家。我在改革開放初期也曾被推上當時中國文學的潮頭,小說作品曾受到中央和地方許多報刊的熱評。當時我尚年輕,由于缺乏深厚的文學功底,加之急功近利,誤以為沿著那種轟轟烈烈的路子走下去便會取得更大的成功,殊不知那種路子后來卻越走越窄,最后不得不沉寂下來,潛心思考,重新探索,重新研讀托爾斯泰、契訶夫、海明威、馬爾克斯的作品……
我從青年時代開始至今一直崇尚俄羅斯文學,無論是尼古拉一世時代,還是斯大林時代,俄羅斯民族都為人類貢獻出了一批又一批偉大的作家。封建專制的屠刀扼殺不了俄羅斯文學,貧困、富貴、災難等等的一切外象和厄運可以逞兇于一時,但終究沒有動搖俄羅斯的文學大廈。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由于俄羅斯作家大多有一個獨立的心靈世界,對人生和文學都有一種寧靜和專注的心境;而那些與他們同時代的中國作家,卻往往會隨著一個新時代的降臨而迷失了自我。中國文人的潛意識里“學而優(yōu)則仕”的成分居多,“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多將個人的悲喜和命運維系于朝廷或強權身上,次一等的也會追求書中自有“黃金屋”和“顏如玉”,而將文學的真正內涵異化了。
通過研讀和反思,我對生活和文學逐漸有了新的認知,我為我過去的生活感到愚昧,對過去經(jīng)歷感到憋悶和可悲。
退休對那種重權戀位的人來說,似乎是一種落寞,但對于我來說,卻是一種解放、一種新生。我不禁從內心深處發(fā)出了“人生六十才開始”的吶喊。為了開拓視野,重新檢驗我的人生,還未來得及辦理退休手續(xù),我就早已闖進了京城,一闖三年,所見、所聞、所思、所悟遠遠超過了我過去在小縣城里生活的三四十年?;貋砗?,我在做人與為文中真正有了一份寧靜與專注,再也不急功近利,不浮躁,寵辱不驚;再也不害怕孤獨,不跟風、不趕浪,處事自有“定盤心”;再也不盲從,對名人、對歷史既要橫看,又要縱看,這樣認識生活才不至于迷亂,才能看清本質。
真正的作家就是要有孤獨的自信和寂寞的清醒,更不乏從容。他必須有真正的平常心,寫作就是他的生活,或為完善人生,或為充實自己,或是靈魂的吶喊,如“不欲極饑而食,食不過飽,不欲極渴而飲,飲不過多”。他不靠寫作去換什么,只是說出自己想說和該說的話,當他能成為人民的代言人的時候,人民就會崇敬他,他也會因此而成為大作家。他當然也在乎發(fā)表作品,但不發(fā)表也沒什么,只是做了命定由他做的事,至于成敗,那是命運的職權范圍,他是不屑去管的。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寫作中真正地沉得住氣。
沉不住氣的人老是埋怨一些外界的因素,比如機遇,有的人甚至把大師們的成功全歸于機遇。機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作家的靈魂和功底,文學上最終說話的是作品。歷史會因為你有一部有價值的作品而記住你的名字,亦會毫不客氣地將寫出千萬字文字垃圾的所謂“作家”掃得不知去向。我們要在喧囂的時代沉得住氣,修煉出一份寧靜和專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讓自己的心靈真正獨立起來,然后朝著自己所認定的方向,寧靜而專注地走,莫問路程遠近,只管默默地邁步,直到成功的果實撞疼你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