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在哪兒過年？老劉很糾結(jié)。

早先，兒子三番五次勸老劉到城里過年。兒子說城里有暖氣，兒子說老爹六七十了一個(gè)人在家不放心，兒子說還有那個(gè)。兒子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老劉就知道“那個(gè)”的意思了：怕街坊鄰居說兒子不孝順。

老劉推脫說過罷祭灶再說吧。

祭灶，河套灣里的鄉(xiāng)俗，臘月二十三是祭灶日。這天，老劉早早起來，帶上鞭炮、紙錢和香火，上墳。到墳上，圍著祖墳轉(zhuǎn)三圈，燒香，焚紙，放鞭炮，三叩九拜。之后，老劉愿語：“老奶奶老爺爺、俺爹俺娘、他娘：俺來請您回家過年了，跟俺走吧，回家過年。”來到家里，把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牌位放在堂屋后墻的八仙桌上，擺上豬頭、雞、魚三生貢品，一日三餐叩拜，直到正月十六。

老劉祭灶，很有年頭了。老劉是長子，兵荒馬亂的年月，老劉背著奶奶爺爺?shù)呐莆患涝睿黄扑呐f的時(shí)候，老劉偷偷摸摸的祭灶；現(xiàn)在好了，祭灶是傳統(tǒng)文化。

后晌，兒子來電話：“爹，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接你去了，來城里過年?！?/p>

有啥準(zhǔn)備的呢？老劉孤寡一人，抬腿就能走。老劉放不下請到家里來過年的老奶奶老爺爺，還有兒子他娘。老伴是秋天去世的，頭一次來家里過年。老劉一走，老奶奶老爺爺，還有他娘，豈不孤孤單單冷冷清清？

老劉上了兒子的小轎車，依舊很鬧心。車窗外，熙熙攘攘回家過年的外出打工者，老劉年輕的時(shí)候何嘗不是如此，背著鋪蓋卷，掂著鍋碗瓢盆，匆匆忙忙往家里趕。哪怕年五更里給爹娘磕個(gè)頭、端碗扁食，也踏實(shí)?，F(xiàn)在是怎么了，活顛倒了？老劉一肚子的話，看看兒子，到嘴邊上，又咽下去了。

小轎車很快駛?cè)氤抢铮蟿茨筒蛔〖雍涂簥^。早年，老劉是這座城里的泥瓦匠，搬磚、和泥、蓋大樓，后來傷了腰就回家種地了，兒子工作結(jié)婚也沒來過這座城里，幾十年了。

老劉透過車窗，尋找當(dāng)年的大樓，一點(diǎn)兒影子也沒了。城市變了，路寬了，樓高了，人多了，面目全非。

來到小區(qū)，老劉下車，兒媳和孫子在樓梯口迎候。兒媳問寒問暖，孫子攙扶老劉進(jìn)了電梯，“吃嘍”一下子，就到門口了。

孫子告訴老劉，這是20層。老劉很驚愕，老劉說年輕的時(shí)候，最高爬過8層。

白天，老劉看電視，和孫子下象棋。晚上，兒子、兒媳和孫子陪老劉聊天。三世同堂，其樂融融。

老劉說：“兒啊，二十七八了，咋沒一點(diǎn)兒年味？”

兒媳指指冰箱，說：“爸，過年的東西準(zhǔn)備好了。”

孫子說：“爺爺說的年味是啥？”

老劉說：“貼對聯(lián)，貼門神，燒香，磕頭，放鞭炮?！?/p>

兒媳說：“爸，年輕人不懂這個(gè)，只知道蹦啊跳啊的狂歡節(jié)，圣誕節(jié)。初一不起五更，不吃餃子?！?/p>

“不起五更，不吃餃子，過什么年？”老劉一臉疑惑。

兒媳笑笑說：“爸，興啥啥不丑?！?/p>

第二天一早，老劉讓孫子陪他到樓下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

老劉轉(zhuǎn)了半天，回到樓上，竟然東倒西歪，搖搖晃晃。老劉說：“兒啊，我暈，暈得要命，天旋地轉(zhuǎn)?！?/p>

兒媳建議撥打120，孫子建議去醫(yī)院，兒子一時(shí)慌了手腳，老劉說先到樓下那個(gè)診所看看吧。

在診所里，大夫沒檢查出啥毛病。老劉說：“大夫，我早年的恐高癥復(fù)發(fā)了。對吧？”

大夫小聲對兒子說：“好好勸勸你爸，人老了。老小孩，老小孩?！?/p>

兒子說：“爹？”

老劉說：“兒啊，我得回老家，住平房。”

兒子看看兒媳，看看孫子，大眼瞪小眼一陣子。

兒媳說：“順著咱爸，聽爸的?！?/p>

臘月二十九，兒子送老劉回家。

剛進(jìn)村子，老劉執(zhí)意下車，說透透氣，活動一下筋骨，讓兒子開車回家。

老劉走在街上，見人就說：“我真沒福，在兒子家呆不下去?！?/p>

“咋呆不下去？”

“我得了恐高癥。暈樓！”老劉的聲音很大，生怕街坊鄰居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