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進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二日,耶穌受難日,美國亞拉巴馬州伯明翰市加斯頓汽車旅館三十號房間內(nèi),二十五位南方基督教領(lǐng)導(dǎo)人圍坐在一起,嚴肅而熱烈地討論著是否繼續(xù)走上街頭,勇敢地迎接當?shù)鼐斓木髋c手銬,現(xiàn)場的氣氛有些絕望和無助。因為就在兩天前,伯明翰市政府剛剛從法院拿到一份禁令,禁止黑人繼續(xù)在當?shù)嘏e行游行抗議活動,否則將一律逮捕嚴辦。作為這場抗議活動的領(lǐng)袖,馬丁·路德·金很清楚,如果拒不遵守法院的禁令,將面臨牢獄之苦。但是他主意已定,要以實際行動回答期待已久的民眾,以奮不顧身的精神踐行堅持抗爭的承諾。
金的這個決定,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他不是一個缺乏勇氣的人。他相信良知的力量,這種力量隱含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需要用愛去喚醒,用同情心來培育。為了喚醒更多民眾的良知,他必須沖破法院的禁令,以身試法,以道義的力量,顯示法律的不公。為此,他和幾位宗教領(lǐng)袖一道,起草了一份“關(guān)于禁令的說明”:
我們憑著自己的良知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不公平、不民主、踐踏憲法的法律程序。我們的拒絕并非由于我們無視法律,而是出自我們對法律懷有的最崇高的敬意。這并非企圖逃避或是違抗法律,或是從事無政府主義的騷亂。正如我們的良知使我們無法服從不公平的法律一樣,我們也不能尊重濫用法律的行為。
我們相信以公義和道德為基礎(chǔ)的律法制度。由于我們對美國憲法的深深的喜愛,也由于我們強烈要求凈化亞拉巴馬州的司法制度,我們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對其引發(fā)的后果,我們也有充分估計。
金所領(lǐng)導(dǎo)的這場游行,得到了眾多黑人的支持,當然也激怒了嚴陣以待的警察。金和他的同伴被投進了監(jiān)獄。這不是金第一次進監(jiān)獄,一九五六年,在蒙哥馬利市抵制公共汽車種族隔離的運動中,金就曾被逮捕,但很快獲釋。一九六二年,在佐治亞州奧爾巴尼市聲援自由乘車運動時,金也曾兩次被捕。他以自己的行動,一再質(zhì)疑南方各州的種族隔離法。雖然屢被逮捕監(jiān)禁,但并不憤怒,也不訴諸暴力。
金的這種非暴力不服從思想,起源于他的中學年代。一九四四年,十五歲的金第一次讀到亨利·大衛(wèi)·梭羅的《論公民的不服從》,“他那拒絕同罪惡制度合作的觀念頗具魅力,我大為傾倒,反復(fù)誦讀”。梭羅因為拒絕繳納自己不認同的稅收,而被關(guān)了一夜。那一夜,他的思緒超越監(jiān)獄的石墻,集中于法律、正義與良知:不服從不公正的法律,只做自己認為正當?shù)氖隆?/p>
梭羅讓年少的金第一次接觸到非暴力反抗思想,此后數(shù)年,他一直念念不忘。但真正使他將這種非暴力反抗理論應(yīng)用于社會沖突的,還是印度圣雄甘地領(lǐng)導(dǎo)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甘地讓金看到基督之愛的巨大力量。在此之前,金覺得,“轉(zhuǎn)過右臉”和“愛你的仇敵”之類的哲學,唯有當人與其他個人沖突時方才有效,而種族團體與民族之間發(fā)生沖突時,則需要更為現(xiàn)實的辦法。但是,甘地將耶穌愛的倫理,由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提升至強大而有效的大規(guī)模社會力量。在甘地強調(diào)的愛與非暴力當中,金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年累月苦苦求索的社會改革方法。他決定將這種方法,用于南方黑人的抗議活動。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一日,在蒙哥馬利市實施種族隔離的公共汽車上,疲憊的羅莎·帕克斯夫人因為拒絕給白人讓座而被逮捕。為了聲援帕克斯夫人,金和幾位宗教領(lǐng)袖號召黑人市民抵制公交車,步行或者搭乘朋友的私家車上班。金將公共汽車公司視為邪惡體制的外在形式,他要像梭羅抗稅一樣,抵制種族隔離的邪惡體制。他成功了。在此后的一年時間里,幾乎沒有黑人乘坐公交車,蒙哥馬利市當局被迫讓步。在這期間,金和他的家人多次受到死亡威脅,但他克服了恐懼,也沒有以暴易暴。
蒙哥馬利抵制運動標志著對南方生活方式的首次有組織、持久、群眾性非暴力反抗,是美國黑人反抗種族隔離斗爭的轉(zhuǎn)折點。蒙哥馬利也為黑人提供了非暴力抵抗這一全新社會工具,讓他們能夠以道德的手段達到道德的目的。非暴力的集體抵制,有效地收繳了對手的武器,揭露出對手的道德防線,削弱他們的士氣,同時極大地影響著社會的良知。
在一九五八年出版的《邁向自由:蒙哥馬利故事》一書中,金將自己所倡導(dǎo)的非暴力哲學總結(jié)為六個基本方面:一、非暴力抵抗并非懦弱者使用的策略,而是勇敢者反抗的手段;二、非暴力并不企圖打敗或者羞辱對手,而是要贏得他們的友誼和理解;三、非暴力針對的是罪惡勢力,而非行使這些罪惡的人;四、非暴力是甘心受苦而不求報復(fù),甘心挨打而不求還擊;五、非暴力要避免的不僅是肉體的外在暴力,也包括精神的內(nèi)在暴力;六、信仰非暴力的人總是深切矚目未來,因為未來的世界終將屬于非暴力的正義一方。
馬丁·路德·金認為,真正的非暴力抵抗并非一味地屈從于邪惡勢力,而是用愛的力量勇敢地面對邪惡;與其把暴力強加于別人,不如我們就選擇充當暴力的受害者吧,因為前者只會使暴力和仇恨在人類社會更加猖獗,而后者卻會在反對派心里產(chǎn)生一種恥辱感,從而起到最終轉(zhuǎn)變思想、重新做人的作用。
蒙哥馬利之后,金已經(jīng)成為南方黑人不服從運動的當然領(lǐng)袖。為了更好地領(lǐng)導(dǎo)黑人的抵抗活動,一九六零年初,他舉家前往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市,隨后參加了州內(nèi)的靜坐抗議和自由乘車運動,兩次被捕入獄。但每一次入獄,都使他更堅定了非暴力斗爭的信心和勇氣。
一九六三年春,金再次來到亞拉巴馬州伯明翰市,領(lǐng)導(dǎo)和參加當?shù)睾谌说目棺h活動。他們在公共場所靜坐抗議、游行示威,號召黑人抵制種族隔離的商店。他們沖破法院的禁令,手挽著手走向監(jiān)獄。從四月十二日到四月二十日,金在伯明翰監(jiān)獄度過了八個日夜。與世隔絕的監(jiān)禁生活,雖然暫時阻斷了金與高墻之外抗議行動的聯(lián)系,卻正好給他時間來回應(yīng)教會內(nèi)部牧師的批評:他們覺得金目無法紀,藐視法庭和法律權(quán)威,給黑人帶了個壞頭;而且,金住在亞特蘭大,根本不應(yīng)該到伯明翰來帶頭抗議。
但是,金并不這么認為,他是南方基督教領(lǐng)袖大會的主席,伯明翰的教會是大會的一個分部,他應(yīng)邀來到伯明翰,組織這場抗議運動。在《寄自伯明翰監(jiān)獄的信》中,金詳細回答了幾位牧師的質(zhì)疑:
我認為所有的社區(qū)、所有的州,都處于相互聯(lián)系之中。我無法閑坐亞特蘭大,對伯明翰發(fā)生的事情卻不聞不問。任何一個地方的不公正,都會威脅到所有地方的公正。我們都落在相互關(guān)系無可逃遁的網(wǎng)里,命運將我們結(jié)為一體。
對于自己故意違法的指責,金的回答是,法律有兩類:公正的和不公正的?!拔覉詻Q主張服從公正的法律,每個人都得服從公正的法律,這不僅是法律責任,也是道德責任。反之,每個人都有道德責任拒絕服從不公正的法律。”因為正如圣·奧古斯丁所言,“惡法非法”,不公正的法律根本就不是法律。
至于如何區(qū)分公正的法律與不公正的法律,金也提出了自己的標準?!肮姆墒侨祟愔贫ǖ?,同時也和道德律或上帝的律法是一致的。不公正的法律就是與道德律不和諧的法規(guī)”;“不公正的法律是人制定的,但與永恒的自然法相違背”。在金看來,任何高舉人性的法律都是公正的,任何貶低人性的法律都是不公正的。所有種族隔離條例都是不公正的,因為它傷害人的身心,扭曲人的個性。它讓種族隔離分子誤認為自己是人上人,而讓受隔離的人誤認為自己是人下人。
因此,金決心要改變這些扭曲人性的種族隔離法,他采用了公民不服從的非暴力方式,取得了巨大成效。他認為自己并非逃避或者無視法律,因為他甘心接受法律的懲罰;他以這種方式喚醒民眾的良知,告訴他們法律的不公之處,這實際上表達了他對法律的最崇高的敬意。
有些人覺得金過于著急了,應(yīng)該接著隱忍等待,等待一個更加適合的時機,讓時間來撫平所有的溝壑與創(chuàng)傷。但金認為,時間并非萬能?!皩嶋H上,時間是中立的東西,它可以用于建設(shè),也可以用于破壞;邪惡的人之利用時間,將會比善良的人更其有效。我們得在這一代進行懺悔,不僅因為壞人們充滿仇恨的言辭與行為,也因為好人們駭人聽聞的沉默?!苯鸷芮宄?,人類的進步,絕不會隨著時光流逝自動實現(xiàn),特權(quán)集團很少能夠自愿放棄特權(quán);自由也絕不會由壓迫者自愿賜予,而必須由被壓迫者努力爭取。
白人穩(wěn)健派希望黑人遵守現(xiàn)行的法律與秩序,不要使事態(tài)更加緊張。然而,“法律與秩序的存在,乃是為了建立正義的目的;而若其未曾達到這一目的,法律和秩序便成了危險的制度性堤壩,阻擋了社會進步的洪流”?!拔覀冞@些參與非暴力直接行動的人,并未曾制造緊張,我們只不過是將早已存在的潛在緊張帶到了表面。我們使之公之于眾,好使人們能夠看清它,解決它。癤瘡不破,便無法治好。”同樣,所有的非正義,也都必須揭露出來,“才能讓人類良心的陽光與全國輿論的空氣為其治療”。相反,消極地接受一種不公正的體制,便是與這體制合作;因之,被壓迫者也就變得與壓迫者同樣的罪惡。不與罪惡合作,和與善合作一樣,都是個人的道德責任。
馬丁·路德·金要以自己的身體為手段,喚醒全社會的良知。他從伯明翰監(jiān)獄發(fā)出這封長信,被各類報刊多次轉(zhuǎn)載,逐漸引起越來越多人的共鳴。正如金自己所言,那些為爭取平等權(quán)利而靜坐在餐臺前的上帝的孩子,實際上正是在堅持美國夢的精髓:生命、自由與追求幸福。這是所有美國人的夢,它源自《獨立宣言》,又被內(nèi)戰(zhàn)期間《解放黑人奴隸宣言》所重申。
一九六三年恰逢“解放宣言”生效一百周年,當年夏天,美國民權(quán)人士再次組織聲勢浩大的華盛頓游行,紀念這份偉大的文件,以及發(fā)布這份文件的偉大總統(tǒng)林肯。八月二十八日,二十五萬人從全國各地來到首都華盛頓,在林肯紀念堂前集會,金應(yīng)邀發(fā)表講話。他在講話中明確喊出了自己心中的美國夢:“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將崛起,履行它的信條的真諦——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辨自明的,所有人生來平等。我夢想有一天,在佐治亞的紅山上,奴隸和奴隸主的兒女們會像兄弟姐妹一般同圍坐一張桌子共同用餐。我夢想有一天,我的四個孩子可以生活在一個國度,那里不再以膚色取人,而只重視他們的品格。”
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是金一生民權(quán)事業(yè)的巔峰,也是美國民權(quán)運動的里程碑。此后,黑人民權(quán)分子急劇分化,很大一部分人轉(zhuǎn)向暴力與直接對抗,大大削弱了運動的整體力量。一九六八年四月,金在孟菲斯遇刺身亡,帶著未竟的夢想,離開了他所深愛的黑人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