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

那是一個中午。太陽照在頭頂，沒有風(fēng)，空氣里飄著塵埃的干燥氣息。小街上靜悄悄的，沒有車輛、行人，連那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都找到潮濕陰涼之處，吐著舌頭，目光疲倦而懈怠。

中街的大槐樹傘篷足以覆蓋半個街區(qū)，中午、晚上，常有老人和孩子在這里閑坐，聊些日常生活的話題，也談古論今。我那時正搜集這一地區(qū)廣泛流傳的民間故事、民歌、民謠，常常從海濱小城趕到老樹下，打開錄音機(jī)，保存那些即將消失的民間文化符號。

但這個中午過于干燥，馬路上泛著白花花的日光，躲到樹蔭里仍然感覺得到蒸騰的暑氣。我不停地喝水，已經(jīng)喝了三瓶礦泉水，而我隨手丟棄的礦泉水瓶，立刻被一只骯臟的瘦手抓走。

那是一個流浪到小鎮(zhèn)的老人。他有流浪漢特有的落魄，頭發(fā)蓬亂，上衣的吊帶背心胸前背后皆有洞，褲子看不清顏色，隨便找一根接了幾截的布條系著。他不討飯，只是搜集各種廢棄物，到了一定數(shù)量，就送到廢品收購站換錢，夜里就瑟縮在老槐樹下。他清瘦的臉孔我已很熟悉，尤其他溫和、懦弱的綿羊一樣的目光，清澈地望著你，沒有任何乞丐的懇求和追討的惡意。小鎮(zhèn)人因此接納了他，我這個外鄉(xiāng)人也把他當(dāng)成小鎮(zhèn)里的一景。

他捕捉到了我丟棄的所有空瓶子，見我的背包已空，沖我滿懷謝意地笑笑，轉(zhuǎn)過身去看沉寂靜默的小街，還有那歇在小賣店門前地溝邊的流浪狗。小街上，只有我們?nèi)齻€來自外鄉(xiāng)的活物。

忽然，老人移動起來，去樹蔭下尋摸。地上有幾個瓶蓋，還有幾片被鳥兒蹬落的枯葉。但顯然他看中的不是這些，他開始探出長得過膝的手臂，去地上抓，一下又一下，五指空空，什么也沒有抓到。哦，原來，他是在捕捉樹蔭間篩落的光斑。

頭頂?shù)陌倌昀匣睒涔邶嫶?，但葉隙間總有空點，讓陽光透下來，打出一個個白亮的孔洞。那些孔洞，如一枚枚散落的硬幣，發(fā)出金屬的光澤。

老人抓幾下，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回頭看我，皺巴巴的笑容像一個無意開裂的核桃。他轉(zhuǎn)身又去撿那些光斑。

我很快明白他在希冀什么。他坐過的地方，只有我丟給他的幾個空瓶，塑料內(nèi)壁上還掛著淚痕一樣的水珠。他今天的收獲僅此而已，肯定換不回幾個足以充饑的饅頭，光斑變現(xiàn)對他十分重要。

還好，我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了幾枚硬幣。在老人背離我五六米之后，我趕忙把硬幣掏出來，一枚枚滾向另一邊，盡量不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老人鍥而不舍。他轉(zhuǎn)過身去時，瘦長的手指抓住了一枚硬幣，臉上先是驚愕，繼而露出笑意，像一個意外考了滿分的孩子。他眨著昏花的老眼，仔細(xì)環(huán)視，終于發(fā)現(xiàn)了硬幣和光斑的不同，他開心地去抓捕那些規(guī)則的圓形金屬片。

他站起來，把手中的硬幣用兩只手緊扣，故意晃晃，讓掌心里發(fā)出金屬的響聲，樂呵呵地看看我，向不遠(yuǎn)處的小賣店跑去。

出來時，他手中多了兩瓶礦泉水、兩個饅頭。他在流浪狗面前蹲下，打開一瓶礦泉水，把一個饅頭掰開，倒上水，浸濕，放在狗嘴巴前。狗撲棱一下站起，一口吞下饅頭，搖著尾巴，跟隨老人一起向我走來。

骯臟的大手伸向我，五指握著瓶底。是冰鎮(zhèn)過的礦泉水，外壁掛著冷凝的水珠，他五指間因此淌下黑色汁液來。但他握的是瓶底，以免弄臟瓶嘴。

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把水瓶接過，打開，涼沁的水流滋潤著干渴的心田，格外香甜。

于是，那個仲夏的中午，一個流浪漢，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在撒滿光斑的老槐樹下，默默注視樹蔭的移動，守望一份淡泊寧靜。

而我——那個采風(fēng)的文學(xué)青年，從那只握住瓶底的黑手上，看到了人類的尊嚴(yán)。那些樹蔭里散落的光斑，是陽光的饋贈，永遠(yuǎn)和高高在上的施舍無關(guān)。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