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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此

      2013-04-29 00:44:03奚同發(fā)
      陽光 2013年7期

      鄒曉亮做夢都想留住自己的工作崗位,他做夢也想不到董震歐做夢都想放棄已工作了半年的崗位。

      至于馮峻,晚間做的什么夢,常常記不得,睜開雙眼一準(zhǔn)忘個一干二凈,當(dāng)然也有例外,那是噩夢。

      二黃是那種從夢中醒來能記一半夢境的人,就是說半截兒記得清清楚楚,另半截兒朦朦朧朧需要使勁兒想,或許能回憶起來,否則只能任之永遠消失。比如說,二黃曾有天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個兒一臉淚水,循著夢朝回走,那淚從何而來?終于弄清楚后,把自個兒感動得又流半天淚。

      當(dāng)然還有像馮曉霓黃毛丫頭,晚上一般不做夢,頭沾枕頭便入眠,一覺醒來大天亮。自從她上了學(xué),或是從進了幼兒園起,這種神仙日子便沒了,常常正在酣睡中被媽媽連哄帶騙弄起床,一邊揉著惺松的雙眼,一邊一萬個不樂意,有時哼哼唧唧嬌嬌地干哭幾聲。

      是啊,如今這社會,能睡到自然醒的有幾個人?。孔匀蝗顺蔀樯鐣?,自然屬性也只得退居其次,甘蔗沒有兩頭甜,顧此的結(jié)果,便是失彼。而如今大白天能睡到十點七分的人,更是微乎其微,我小說中的人物無一例外是這微乎其微之外的,在那個時刻,都在忙活著各自的事……

      鄒曉亮

      八點剛過一會兒,半醒半睡的鄒曉亮接到總編室電話,一個激靈全身的細胞盡皆蘇醒。報社記者雖然工作時間自由,但行政人員是按照國家事業(yè)機關(guān)的上下班時間,八點鐘必須到崗簽到。

      說這個電話驚了鄒曉亮的美夢,也不完全準(zhǔn)確。他哪里還有美夢,本來一夜就沒睡好。無根無底的一片葉子似的飄著,今天要決定身落何處,估計是誰也難以睡個安生覺。再說明白一點兒,今天是決定他在這個試用了三個月的單位最終去留的日子。

      鄒曉亮手腳并用上衣褲子一起忙活著往身上套,半截上衣在身,便蹦跶著往洗手間跑。再然后,牙刷已塞進口里,嘴角泛著白沫兒,像寵物犬叼根兒瘦骨頭……

      許多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fā)生什么,如果知道,肯定不讓它朝著不如意的方向發(fā)展,可惜時間沒法倒回去重來。實際上,如果時間真的可以倒流,該發(fā)生的還要發(fā)生。這好像是那個誰誰誰說的,不過誰說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認這個理。人們是沒法預(yù)測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的,正如我們無法預(yù)測自己的人生。鄒曉亮常常以這句話為自己的未知作結(jié),說這話時,便不像實際上的年輕愣頭,故意表現(xiàn)得慢慢的,緩緩的,上了把年紀(jì)似的,有點兒回望的感覺,也有點兒賣弄思想哲學(xué)之類的樣子。但是,這次他沒有從容,是那種電閃雷鳴十萬火急。在路上,他特意查看手機來電顯示,接聽是八點四分。而八點半,他已出現(xiàn)在總編室主任的辦公室。

      雖然出門時陽光明媚,這對多數(shù)人來說或許預(yù)兆著一個舒服的日子,如此好天氣,一切都該朝著有點兒意思的方向發(fā)展。他堅持自己的預(yù)感,結(jié)果會好的!他真的努力了,要比同單位其他見習(xí)記者努力得多。他明白,除了努力,自己一無所有!

      八點三十五,鄒曉亮從總編室主任辦公室出來。雖然尚不知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但上一分鐘的過去,他十分清楚??偩幨抑魅文潜饶樳€亮光的禿頂,是過多用腦消耗的見證,說話老到、滴水不漏,鄒曉亮初來乍到便領(lǐng)教過。所以,他娓娓道來,聲音不高,或是有意如此低音,為了讓你更關(guān)注他說話的內(nèi)容,鄒曉亮已根據(jù)自己有些的經(jīng)歷明曉了答案。那么,說再多的話有何意義?繞來繞去,核心不就一句嗎?他既然猜中了前頭,照樣也可以猜中后頭。

      前后五分鐘不到,鄒曉亮的身份已被對方改變。明確地說,他已不再是這家都市報的一員。他沒有急著去辦公室那個臨時隔斷收拾自己的東西,而是背起相機走出報社大廈,把自己甩進喧囂的街道。一時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凈是一張張匆匆的緊張的臉皮。兩側(cè)林立的摩天大廈,讓行人如墜落于夾岸的深淵,早已失去昔日主人的姿勢。

      他母親的!他母親的……

      鄒曉亮這樣罵娘,下意識地從包里翻騰出相機,抱在胸前。這一抱,才覺著踏實,神歸到其位。恰似一個穿梭在戰(zhàn)場的士兵,預(yù)備隨時隨地可能遭遇敵情。這是近三個月來他在這座城市的常態(tài)。有時,手與大腦步調(diào)不一,是行走中常常走神的狀態(tài)!

      鄒曉亮無意中踢到一個純凈水瓶子,讓他立刻想起大學(xué)時與同學(xué)上街撿塑料瓶子的往事。當(dāng)時,對未來還沒有現(xiàn)實的幻想,只以這種行為提倡愛護環(huán)境、保衛(wèi)地球。如今這一腳,讓他把大學(xué)與現(xiàn)實對接起來。難道這就是自己讀了大學(xué)又讀研究生的結(jié)果?連份體面的工作也留不住?

      讀本科時,以為同等學(xué)歷就業(yè)“亞力山大”,便玩著命考研。這一考,他才體會了那句,你要是恨他,就讓他考研吧!看來,是他自己恨自己???走出考場,他的下巴瘦尖成刀片子。誰料想,事到如今,報社并不在意你本科、研究生,有門路的人,三本畢業(yè)照樣可以在單位瞎混,而他一個堂堂的碩士研究生卻被告之,被辭掉了!母親的,他母親的,讓人情何以堪?

      畢業(yè)前夕,曾聽從一校友前輩的肺腑之言,他厚顏地向父母伸手,在他們已給他投入七年學(xué)費外,在他們單薄的工資之外追加了另一筆不小的開支,購買了一款單反相機。正如那位語重心長的學(xué)兄所建議,新聞或中文畢業(yè)能做文字記者的人多如驢毛;而懂?dāng)z影的相對少些,能文字又能攝影的,比率自然又少了不少。背著自配的單反,他本是自信滿滿地來,豈料,三個月后,報社一句“覺得你不合適”就打發(fā)了他。

      最讓他惡心的是,總編室主任甚至建議他改行做教師之類,或許比做記者更有前途。當(dāng)然,對方還說出一個理由,他無力反擊:在實習(xí)的三個月里,他沒有拍到一次特別的新聞,幾乎是隨著四季唱歌。在新聞圈里一說都明白,就是國慶時拍紅旗,八月十五拍月餅,五月端午拍粽子。新聞單位百分之九十不都是如此?有特別新聞的記者多是有線索,或有門路,都需要在媒體工作些時間才能打下人脈基礎(chǔ)。他怎可能位列其中?

      剛到單位,曾聽說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一名記者兩千工薪三餐不定四季無休累成五臟俱傷雖然六欲盡廢還得七點起床八點上班找九個選題不敢說十分辛苦”,下聯(lián)對“十年編輯九回腸斷八方約稿七道禁令攪得六神無主即便五內(nèi)如焚仍要四番檢討三番道歉臨兩頭不是也只好一聲嘆息”。橫批是“兩部手機”。媒體人天天替別人維護合法權(quán)益,臨到頭,自己的權(quán)益被眼睜睜侵犯卻無力維護。誰人替你伸張正義?比如說,不辦三金,不簽合同。單位說的明白,你想干就干,不想干該干嘛干嘛去!

      人話嗎?是人話嗎?有地方去,還來這兒?

      自己該干嘛去?誰能告訴他,他該干嘛去?唉……

      人多的地方有新聞!這是哪個誰誰誰說的?似乎讀大學(xué)、讀研時都有人在他耳側(cè)如此聒噪。記憶如烙,早從腠理深入骨髓,一提新聞,腦海中橫刀立馬凸現(xiàn)。

      是啊,他能干什么?能干什么去?轉(zhuǎn)了半天,還是奔人多的地方去。等大腦從一鍋粥明白過來,已身處美美商廈入口。這里是距報社最近的一家大型商場,往常的吃喝用度一應(yīng)在其超市采購。此處對他還另有一個意義,若在周邊采訪可能輕車熟路跑來解決內(nèi)急。別的地方不是不熟悉,便是人家有門崗,謝絕入內(nèi)。

      雖是上午,雖然商場開門不久,但人氣還是頗旺,熙熙攘攘。如廁時,才覺得周邊頓時靜下來。雖然尿急,鄒曉亮站在便池前費了半天勁卻沒解放出來。從實習(xí)第二個月開始偶然如此,難道是工作或生活壓力,整出了什么狀況?想起中學(xué)時,大伙兒比誰尿得高,他一射就翻過一人高的磚墻,引來墻另一側(cè)女生的一片尖叫和責(zé)罵,現(xiàn)如今卻……悲催啊!若真出了問題,看病需要人民幣,他手里的人民幣極度匱乏,生病也生不起。他本來還盼著早點兒工作轉(zhuǎn)正辦了醫(yī)保再去醫(yī)院,轉(zhuǎn)瞬間一切都成為難以實現(xiàn)的虛空。身邊的人進進出出,一陣子高壓水槍掃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悅耳,甚至終了還狗抖毛似的打個尿顫,他真是羨慕忌妒恨。久久地站在那兒不能一瀉千里,備感悲催的同時,也很難為情,對身后的等待者抱歉的一個僵硬的笑,人家便排到另一隊去了?;斡瓢胩?,他終于甩出幾滴,才算了事。

      鄒曉亮是乘觀光直行電梯到五樓的。此處是商場的最高層,他可以在通透的天井邊緣憑欄俯瞰,借用長焦鏡頭對準(zhǔn)下面尋找拍攝目標(biāo),對方一般不易覺察。通過取景器望去,時而變換焦距放大某某的面容。一樓有什么人進來了,二樓那個母親懷抱的寶寶,臉都哭歪了。四樓倆美女的唧唧喳喳,似乎都能聽到,一個指著另一個的胸,笑得前仰后合,女伴兒則握著粉拳做出要狠狠攻擊對方的樣子。只有美女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管不顧別人,以自己的嬉戲和夸張吸引著他人的目光。

      手機震動,提醒鄒曉亮,是條短信,又是賣房子的,還是湖景房。唉!我何時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別說什么湖景房、復(fù)式了。

      十點了!商場的自鳴鐘伴著音樂報時。

      從那個給他帶來壞消息的房間出來,近一個半小時。糊里糊涂過了這么久?再一晃是否一上午便沒了?到底是度日如年還是白駒過隙,時間消逝之快抓不住?兩種情緒在他內(nèi)心翻江倒海,時而前一種感覺占上風(fēng),時而后者更強大。他又走神了,不知道自己在想著什么。

      董震歐

      董震歐從八點三十五分狂奔出派出所,便再沒有接過辦公室打來的電話。一股子氣沖出天靈蓋,面對所長,他一摔警帽,老子不干了,不伺候了。撂下這話,董震歐把全辦公室給震了。難怪多年后,還有人提及此事,說,這小子有種,他爹給他起名時就知道,這小子的人生總要震一下。有同事多年后甚至給子孫們講,震歐,他媽的八字,是從震了派出所開始演練的,以致終于震了歐洲。瞧瞧,過程是不可超越的吧!當(dāng)然,做警察的或許沒幾個人知道,那些年河南有個作家李佩甫,總喜歡說這句話。還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為例,去證明這個說法。比如最初寫作發(fā)不出來稿,然后到一發(fā)表便被各大刊物爭相轉(zhuǎn)載,然后成為專業(yè)作家,等等,等等,再等等等。

      炒掉所長那天,仔細算來,董震歐干警察已過半年,還是頂煩這職業(yè)。派出所天天都是那些破事,有時被借出勤,要么是領(lǐng)導(dǎo)來了在路上站班,要么是球賽或明星演唱會去當(dāng)人墻。他一個大小伙子,難道非這樣把自己的青春亂糟糟的報廢了?

      他知道,現(xiàn)在工作難找,老爸為他能當(dāng)上警察沒少費勁,花了不少銀子,托了一個又一個甚至轉(zhuǎn)彎抹角的關(guān)系,但他確實不想當(dāng)警察。煩警察由來已久,幼年時一旦調(diào)皮,母親便會說,我喊警察了。當(dāng)時一聽警車鳴笛,他會不自然的哆嗦,甚至正在撒尿都可能突然中斷尿線,直至警笛聲遠去。上了半年班,他發(fā)現(xiàn)這個職業(yè)太刻板、太機械,沒節(jié)假日、沒有晝夜,軍事化管理,二十四小時待命。身著警服,即使在大街上遇到當(dāng)年的發(fā)小,老同學(xué)、好朋友,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得大聲喧嘩,不得玩笑。這身衣服如同枷鎖,讓天性好動的他,被動得無以復(fù)加。

      當(dāng)然是公開招警招進來的,但招警也并非你想進就能進來。雖然當(dāng)時并不十分情愿,畢竟在家閑了一段時間,何況老爸跑了很長時間的路子賣面子,連考試都不參加,也太不像話。是想過故意砸鍋,考不上拉倒,又想到老爸那番折騰,于心不忍。何況試題本來他就會做,憑什么不好好考?考好了不去與考不好明擺著兩個心態(tài)嘛!

      老爸知道他不喜歡這職業(yè),但老爸的關(guān)系有限。自托人開始,老爸便給他找來《刑警吳一槍》《最后一顆子彈》《玫瑰殺手》《絕殺》等寫警察的微型小說。他清楚兒子不愿意閱讀其它與警察相關(guān)的書籍,也沒耐心閱讀太長的文章,千把字的微型小說總看得進去。通過閱讀,或許讓兒子內(nèi)心突地升騰起一股英雄氣概,說不定就喜歡上這個職業(yè)。

      唉……老爸常常嘆氣的是,如今男孩看上去總?cè)鄙訇杽傊畾?,白白凈凈,柔柔弱弱。兒子一?dāng)警察,肯定可以改變這種情況。但董震歐從內(nèi)心瞧不上老爸的說法。什么邏輯?當(dāng)警察又能怎么著?現(xiàn)在跟從前沒什么兩樣!現(xiàn)在干什么都講究個出身,他沒上過警校,而且是通過關(guān)系進來,哪可能長久不為人知。別人一旦知道他的家里就這樣,老爸老媽開個小賣店討生活,也沒什么真的鐵的關(guān)系,就是花了銀子,其它還有什么發(fā)展機會?何況進警察這個門,家里的銀子幾乎傾囊而出,甚至寅吃卯糧。

      雖然不喜歡,但干警察畢竟是份工作,可這工作怎么如此不順,這么擰巴?這么抗磨的歲月,難熬的日子,甚至從里到外壓迫的日子,爆發(fā)是遲早的事兒。

      自認為是自家王國老大的所長,天天沒個好臉色,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好像以他的本事早該去當(dāng)局長、廳長,甚至在公安部當(dāng)個什么長才不屈材料。望著他那樣子,董震歐的胃都難受。最煩所長把自己弄得像個沒教養(yǎng)的大老粗,動不動爆粗口。比如說今天早上八點半集中開會,他僅遲到一分鐘,或許自己的手表與所長的僅那么一分鐘之差,何況他不過是在廁所里褲腰帶扣出了點兒問題,便被所長放開嗓幾世仇似的罵娘。吃了哪門子槍藥?或有別的窩心事堵著找人發(fā)泄?哪有遲到一分鐘罵得狗血淋頭?分明找事嘛!找不痛快嘛?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當(dāng)個領(lǐng)導(dǎo),即便是最基層的毛毛頭兒,都很把自己當(dāng)回事。若有絲毫冒犯,不知道要被他擺治成什么樣。老同事給他說過,老爸也給他講過,還以自己為例證,不就是在單位說領(lǐng)導(dǎo)為了自己的利益要把廠子賣了嗎?立馬有猶大出賣了他,于是,在單位還沒改制前,他先一步下崗。老爸終于可以看懂達·芬奇那幅油畫——《最后的晚餐》。寬大的餐桌,以耶穌為核心,十二門徒神態(tài)各異,唯有猶大的臉色灰暗,右手緊抓錢袋。呵呵,不可思議的是,老爸由此延伸,還對意大利畫家喬托的《猶大之吻》也津津樂道。餐桌上暴露后的猶大提前溜走,帶領(lǐng)敵人沖進客西馬尼園,并以與耶穌之吻作為認人的暗號……唉,上個班多不容易,既要提防毛毛頭兒,還要防猶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時間不限,卻是從早到晚。

      下了崗,失卻發(fā)言權(quán),老爸在失業(yè)中心領(lǐng)了一年失業(yè)金,成為名副其實的社會自由人,或者說閑散人員。失業(yè)中心最后煞有介事地登記他是否再就業(yè),老爸當(dāng)然就業(yè)了,不然吃什么穿什么?東湊西拼,自開了爿日雜小店。對方立即在登記表格上填到:自主創(chuàng)業(yè),成為企業(yè)家。原來,虛報如此不打馬虎眼。這個糊弄那個,那個糊弄這個,彼此之間再糊弄,還有什么是真的?難怪人都說目前最大的危機并非經(jīng)濟危機、金融危機,而是誠信危機。試想,你身邊的人,你遇到的人,你相信誰?誰相信你?董震歐質(zhì)疑老爸的話,老爸懷疑兒子的說道?,F(xiàn)如今,誰還能說掏心窩子的話?老爸認為家里管教不好兒子,送到警局讓別人、讓單位、讓集體、讓社會好好給他上上生活課吧!除了家長,誰給他上課都是無情的,甚至是殘酷的。不如此,兒子早晚也難以硬著翅膀單飛。在教育后代這一點上,人比動物,尤其是野獸差遠了。

      從他上班第一天起,老爸遇到鄰居總喜歡顯擺,我兒子當(dāng)警察啦!哈哈……不僅嘴合不攏,脖子也比以往挺直了許多,臉上整天泛著紅光。聽者打哈哈,好好好!擦肩而過,那人便朝同行者咬耳朵,這老董,真是的,說幾百遍了,自個兒也不嫌煩。是啊,這是老爸的平衡,也是他跟老爸之間的平衡。令人遺憾的是,今天早晨八點半剛過,原本與往常類似的一個上午,這個平衡被他率先打破。而平衡的另一端,老爸正坐在自家的小店,極滿足地一匙匙喝豆?jié){,吸溜吸溜的聲音很是響亮,另一只手舉著油條在眼前搖來晃去,突然便襲擊油條一嘴……

      老子不干了還不行嗎?董震歐脫去警服,甩了警帽,一扭身把還在滔滔不絕囂張開罵、正過癮的所長晾在全所人面前,還故意拍拍自己的屁股,第一次在派出所像個“老子”,脖頸一梗,頭一昂,走人。完全能想象出來自己走后辦公室靜止了半分鐘,一分鐘,或兩分鐘,三分鐘,總之持續(xù)一段時間的尷尬場面,個個嘴都張成英文字母“O”,接下來頓悟似的紛紛圍了所長,這個一聲所長,那個一聲所長,爭先恐后擠入所長氣憤填膺的視野。所長所長所長,不用跟他小屁孩一般見識……紛紛堅定不移地站在所長一方,既勸慰,也對董震歐一致開罵,同仇敵愾。兔崽子,王八蛋,常用的口頭禪肯定形成集中火力,恨不得氣沖霄漢。

      離開那個停滿警車、三輪摩托的小院,也沒有回望一眼那小樓。

      人沒法預(yù)測下一分鐘發(fā)生的事情。董震歐也不明白下一分鐘對他意味著什么,有什么可以發(fā)生。根本不用經(jīng)過大腦,放任雙腳在周邊胡同玩魔方似的溜達了半天,一拐彎竟來到美美商廈門前——這是一家離他單位最近的大型商場,平日值班,沒少來購買方便面、面包、火腿腸、榨菜之類。對這兒的熟悉,不亞于辦公室??梢哉f,除了辦公室和家里,這半年,他進這個商廈是最多的,雖然每次來都是很匆忙地直奔超市。

      進商場大門時,他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九點三十二分。這是當(dāng)警察養(yǎng)成的習(xí)慣,之前哪戴過手表?半年來煎熬度日的感覺,第一次消失了,時間過得如此之快,是否意味著上午會在不知不覺中彈指而去?那必須的!偉人彈指一揮間,三十八年都過去了?。?/p>

      商場中部從底層至五層通透的天井設(shè)計,讓內(nèi)部顯得張弛有度。加上穹頂是曲線型的有色玻璃,白天陽光打在玻璃上,既節(jié)省內(nèi)部照明,又層層貫通敞亮不顯壓抑;傍晚彩燈開放,天幕玻璃上十字花宛如璀璨的寶石,深邃典雅,令人充滿遐想。與天井東側(cè)的透明直通觀光電梯相對,西側(cè)是一個盤旋而上的步梯,像音符一般,曲線優(yōu)美,富有動感。不少顧客十分愿意走這種步梯,可以邊走邊俯瞰或是仰望,你在梯上觀風(fēng)景,別人在風(fēng)景中欣賞風(fēng)景里的你,且有步步高升之寓意。

      董震歐手抓光滑似嬰兒肌膚的弧線形木制扶手,沿著步梯一步一步慢悠悠盤旋而上。至于去哪一層,沒有目的。隨意而行,若消磨時間,可能從一層走到五層,再從五層返回一層,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走累為止。

      樓梯拐彎處出售奶茶、香腸、烤紅薯、爆米花之類,董震歐最嗜好的是后者。自小至今,即使做了警察仍癡情未改。曾有幾次還買了分給同事,卻遭到對方取笑,說那是娘們兒的零嘴之物。不是有人潔癖嗎?自然也有食癖,就算他食癖好了。他一下子買了五大桶爆米花,現(xiàn)場熱爆的,聞起來特香,吃起來香脆耐嚼,回味浸透唇齒。雙手懷抱紙桶,并不影響他一邊上樓,一邊伸出舌頭舐食眼前的垂涎美味。

      上到五樓,董震歐快行三五步把爆米花放在一張木條連椅上,舒了口氣,轉(zhuǎn)身坐下,三指捏了幾粒拋至空中,張嘴去接。接中了,便在嘴里夸張地大嚼特嚼。他就是愛吃爆米花,那是他個人的自由,他愿意,招誰惹誰了,誰又管得著呢?

      為了隔離嘈雜,他給手機連接了耳麥,莎拉·布萊曼的《卡斯布羅集市》天籟之音,行云流水般飄入雙耳。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他不禁隨著唱起來。說不清楚從何時起喜歡上這首歌,它總是他高興或煩惱時的首選。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記得代我問候那里的朋友,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她曾經(jīng)是我最愛的人……空靈,幽遠,凄美,無堅不摧的穿透,董震歐不禁飽含淚水,不知是喜是憂,快樂或悲傷。

      當(dāng)然,這首歌名的翻譯還有其它,比如《斯卡布羅集市》,或《斯卡堡集市》《斯卡博洛集市》以及其它,他獨喜歡《卡斯布羅集市》,他覺得“卡”字起頭響亮,嘴里發(fā)音時過癮。其實,什么名字又能怎么著?反正他現(xiàn)在可以一邊嚼爆米花,一邊聽莎拉·布拉曼,一邊《卡斯布羅集市》,一邊腳打拍子,一邊中文,一邊英語。誰TMD管得著?

      那句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常常讓他想起一個女生。初中時他曾像喜歡爆米花那樣喜歡她,但他一直在反復(fù)地做決定如何向她表白,她卻突然遠走他國。再沒見過她,也沒能留下一張她的照片,就連她的模樣在他腦際也被時光打磨得淡化,再至模糊。后來,可能在街頭看到哪個剪發(fā)頭的女生,偶然覺得像那個她。自己的記憶不過是把曾經(jīng)混亂成一種發(fā)式。多么悲哀,人這種動物,內(nèi)心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打轉(zhuǎn),打轉(zhuǎn),像蒙了眼拉磨的驢子,自以為走出很遠,實際還在原地踏步。

      董震歐的目光隨了意識不知飛到何方,行人過往,他是視而不見的。

      第一桶爆米花消滅干凈后,他不用眼睛去尋找,便精準(zhǔn)地抓過第二桶,翻開交疊的紙蓋兒,深深地吸嗅,讓爆米花的香甜充溢鼻腔,沁入心脾。伸手抓幾粒,扔進嘴里,舌頭舔一下黏黏的手指。如果央視這時采訪他幸福嗎?他肯定回答:幸福!

      他的音樂換成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Hound Dog》,音量調(diào)到最高,咚咚鏘的激烈節(jié)奏一波波沖撞他的耳鼓。在他喜歡的音樂中,只有搖滾可以讓他物我兩忘。不過,需要在酒吧或迪廳才能真正感同身受。他現(xiàn)在太需要這種感覺,真想忘卻這世界,也被世界遺忘。

      實際上,他無論怎樣忘卻世界,世界卻沒有忘卻他。此刻,不遠處的一位保潔,正十分厭惡地盯著他腳下的空紙桶和手紙團兒。啥素質(zhì)?剛打掃過的地方,怎能隨便扔垃圾。要是被經(jīng)理瞧見,又要挨訓(xùn)。坐那么長時間不走,難道還要不停地制造垃圾、亂丟垃圾?有玩垃圾的癖好?

      保潔返回洗手間找來拖布。當(dāng)然不能直接去他腳下拖地,現(xiàn)在的小屁孩,個個嬌生慣養(yǎng),脾氣大著呢!蝎子尾巴摸不得,弄不好,他犯混,你來一句,他回你十句八句,誰受得了?何必呢!她思謀著從他附近的樓梯口開始拖地,慢慢向那個連椅靠近,到他跟前兒順理成章地批評他幾句,總不算過分吧!

      二 黃

      這是咱的名字,并非兩個姓黃的,只是咱在家排行老二,本來習(xí)慣應(yīng)該喊黃二,但不知咋轉(zhuǎn)嘴便喊成二黃。起初咱一次又一次糾正,一個人一個人糾正。雖然名字只是個代號,但它畢竟與一個人相連,一個人咋可能對自個兒的名字都不認真、不在乎?所以咱糾正把咱喊成黃二,指定費了不少工夫和口舌。沒想到,越糾正,人家越故意似的,后來每每見了咱要喊名字時,還裝出卡殼的樣樣兒,接下來還是喊出黃二。唉,恁解釋糾正還有些啥用?二黃,二黃,二黃,便這樣被喊開了。

      生活中有時是這樣怪,正確的常常被錯誤所取代。咱一個人的力量抗衡不了大伙兒,如此糾正,一方面用勁不小,另一面反作用力更大。喊就喊吧!二黃這喊法自小伴著長大,一直到高中,老師剛開學(xué)還喊了幾次黃二,隨后也跟同學(xué)喊咱二黃了。班級花名冊上明明寫的是黃二,他們偏偏喊二黃,竟然不算錯?若誰做作業(yè)或考試,把某某的姓名順序弄顛倒,不給打叉或判錯才怪哩!比如說達爾文,寫成爾文達;祖沖之,寫成沖祖之;成龍,寫成龍成,恁試試!何況有些領(lǐng)袖導(dǎo)師的名姓,咱也不敢舉例說白。弄不好,恁都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

      真正不喊黃二,是咱考上大專。在新學(xué)校沒人知道咱以前被喊作二黃,不像中學(xué)時許多同學(xué)隨著從小而來。這里不但沒有喊咱二黃,連黃二也沒人喊。是哩,咱有大名大號,戶口本上的名字是黃敏。這名字才要跟咱一輩子,直到高考報名前,咱才正式啟用。

      黃敏是咱爹給起的,他意思希望咱能像啥動物一樣敏捷。其實咱爹沒啥文化,嘴里有點兒詞都是看電視或聽?wèi)驅(qū)W來的。大專學(xué)校里同學(xué)來自五湖四海,一般一個省就一個人。起初別人喊黃敏,咱自然不習(xí)慣,會愣怔半天。黃敏,黃敏,咱很快由不知喊誰而習(xí)慣地應(yīng)答了??赡苓厬?yīng)答邊聽別人說,咦,是男的!哈,當(dāng)然是男的,讓那些以為咱是美女的男生有些失望。他們順道把啥東西從學(xué)生會或郵務(wù)處幫咱捎來,還以為可以跟個美女套近乎,哪想到竟然為了一個純爺們兒辛苦跑腿,有些不值吧!咱笑,不僅是偷笑,望著他們那吃驚非小的樣兒,一邊接過咱的東西,一邊還沖他們笑。然后說,恁沒想到是咱吧!后來看電影《天下無賊》,里面有打劫者被警察抓了,摘去面罩,露出臉來的尤勇對葛優(yōu)飾演的黎叔說,恁沒想到是咱吧?哈哈,跟咱當(dāng)年的臺詞一個樣樣兒。

      習(xí)慣了黃敏,忘記了二黃,一到假期回家,別人喊二黃,還是十分爽快地應(yīng)稱。也不想想,二黃的稱呼之前跟了咱多少年?在家習(xí)慣了二黃,再到學(xué)校,有時點名黃敏,咱可能又要愣怔半天,直到同學(xué)提醒才想到答應(yīng)——有!兩年大專,咱在黃敏與二黃中反復(fù)強調(diào),終于熟練到別人稱呼二者之任何一個,都能自若地快速反應(yīng)。黃敏,二黃,像一個大名、一個小名一樣樣兒,咱的名字與外號同樣深入咱的身心。當(dāng)然啦,二黃成為咱的外號,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本來就不是咱的小名,也不是咱的名字,不過是鄉(xiāng)人瞎喊起的一個外來名號,這種名字就是外號。

      外號就外號吧,學(xué)校畢業(yè)后一工作,肯定把這外號徹底涂掉,說啥也不可能再回那個小村子生活。恁想想,咱上大學(xué)圖個啥?還不是立志改變生活面貌。若再回去,還上啥大學(xué)?一旦工作,不過逢年過節(jié)再回一趟半趟,別人可能早把二黃這稱呼忘到爪哇國。即使忘不掉,也不打緊,恁想想,那才能喊幾天?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那三五天不過是個零頭。喊就喊吧,也不影響咱是黃敏。

      大專畢業(yè)后,哪想到找工作找得那個辛苦,真是別提啦!僅復(fù)印個人簡歷、求職材料就花了不少錢,咱要求不高,也就找個能把咱留城里的事干,自然不敢提住房、戶口、高薪,還是沒人用咱。那個急?。∧锲鹣人ち艘货?,后半生都離不開拐棍,一家人只能靠爹一年到頭在土里刨食。爹為咱上學(xué)費了老大勁,還借了債?,F(xiàn)在小妹高中,小弟初中。咱急于工作正是為了能早一天解決家里的重負。上學(xué)時打零工發(fā)傳單,都沒少干。畢業(yè)了再不能去干那些朝不保夕的事,但穩(wěn)定一些能長期干活的單位,咋那么難找?

      當(dāng)個清潔工,或站在馬路十字口的交通協(xié)管員,咱肯定能做,但人家不要咱。人家安排的都是下崗職工。咱還沒上崗,不在人家安排的范疇內(nèi)。唉,不久前咱給家里說已在城里上班,不需要家里再給錢。本意是讓爹娘放心,誰想,爹很快帶來口信,讓給家里捎點兒錢回,多少都中,現(xiàn)在借錢難。是哩,真正是屎難吃,錢難借。爹的話說到這份兒上,恁說咱咋弄?所以,一提找工作,急得咱頭發(fā)都想泛白。突然間額前真的冒出幾根銀白白的,很扎眼地點綴在烏黑的頭發(fā)里,咱一氣之下把它們連根拔起。龜孫子,不瞅個時辰,這么早光臨,咱自個兒催自個兒也罷,恁算老幾,也來催咱?

      是哩!正焦頭爛額,街上遇到同村的扁擔(dān)。咱倆小時候一塊兒光屁股玩哩!

      扁擔(dān)那時候好吹牛,吹急了常常把說話的次序弄亂。有一次,課間同學(xué)們坐在校園的乒乓球水泥臺案上,扁擔(dān)說,他去城里了,回來坐的是卡車。大家知道他在吹牛,便問他,坐在卡車哪兒,是后車廂哩?他一擺手,哪可能哩,咱坐的是司機開車坐的“機司樓”哩!有同學(xué)追問,是雞屎樓?他說,是哩!大伙兒猛笑……他醒悟過來,急得去追打剛逗他的同學(xué),追不上,站住喊,恁小心點兒,咱抓住恁,會吐恁一臉糖雞屎……又引來一陣大笑。恁的嘴水平真高。哈哈哈……

      現(xiàn)在,扁擔(dān)吸著煙,在城里打工,就是在工地上蓋樓房。咱起先也動過這念頭,可沒工地愿意用咱。一看咱的樣樣兒,說沒力氣,胳膊腿兒麻稈細,干啥沒勁都不好使?,F(xiàn)在遇到扁擔(dān),咱也沒啥遮攔,便想著能先找點兒活干,給家里弄倆錢捎回。

      扁擔(dān)還真中,說不吹牛,跟咱走,在工地上找個事沒問題。像恁上過大學(xué),不會讓恁跟咱一樣樣兒干粗活,有個事很適合恁。比如記個東西、要個賬啥哩。

      咱一聽,中,老中!這對于咱來說,肯定沒問題。恁想想,畢竟咱有文化,雖然不是學(xué)建筑的,但總比他們更有文化。真要是代表他們跟某某去談個判啥哩,比如為干啥活或工程,簽個字之類,咱肯定比他們的字寫得好。再說,雖然咱不是學(xué)法律的,但有關(guān)簽個啥合同,還是比他們更有識別能力,看相關(guān)的條款是否對咱有利。咱這么一說,扁擔(dān)也高興,像個驢噴噴地打了好幾個響噴嚏。扁擔(dān)說,娘哩,家老婆想咱哩,嘿嘿……

      這不,咱跟了扁擔(dān)來到鐵皮墻圍的工地,躺在工棚里,與村里一幫打工的人攪和在一起。扁擔(dān)給他們介紹,那個誰,這是二黃,他們就喊咱二黃。是哩,想不到,大專畢業(yè)后,咱又從黃敏回到那個喊咱二黃的人當(dāng)中,又變成了二黃。

      跟著扁擔(dān)的工程隊,還算可以。扁擔(dān)當(dāng)然不是隊長,他也是個打工的。隊長是咱們一個鄉(xiāng)里的,鄰村哩,以前根本不認識,但人還不錯。一聽咱的情況,說留下吧!恁瞧,這種收留,像咱真的找到了工作。于是,咱像模像樣兒在內(nèi)心告訴自個兒,讀了幾年書,讀的恁辛苦,讀來讀去,咱那些書讀到哪里去啦?

      人家扁擔(dān)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一是家里窮,二是他個人不想讀,讀不進去。那時候,他一去學(xué)校老害頭疼,家里沒法子,只好讓他回家給豬割草。不然的話,還要不斷地帶他去找大夫。大夫也脈不出他到底啥毛病,對他爹娘說,不中,就去大地方瞧瞧,那里有好設(shè)備,咱這兒瞅不出來啥。扁擔(dān)真是鬼蛋,一不去學(xué)就不頭疼了。最后家里只能讓他放棄上學(xué),也不能老讓他害頭疼。當(dāng)年因為頭疼不上學(xué)的扁擔(dān)如今成了瓦工,咱上了大專回來,還是啥也不會。比如說,咱試圖推那種獨輪車,根本推不平穩(wěn),惹一幫工友好笑。搬磚之類,沒多大力氣。工頭老叔說得明白,讓咱在工地上看能干點兒啥就干啥,不分具體活,到有啥需要文字或圖紙啥哩,再讓咱出力。所以,在工地的倆月,咱沒干啥活。工錢,跟大家一個樣樣兒,每月發(fā)個幾十塊錢生活費,其它到年底要來錢一塊兒發(fā)。

      人吧,別人對恁太好,恁若不為人家做點兒啥,都覺著虧欠。在工地,大伙兒不讓咱干,都說,上大學(xué)的咋能做這哩。咱們干活,恁講個故事吧!哈哈,畢竟不是下苦力的人,好多重活、苦活,雖然簡單,咱干不動,比如說抬鋼筋、背水泥。而技術(shù)活兒,壘墻砌磚,咱又干不來。講故事倒不錯,讀了那么多書,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咱想了想,去買了《故事會》《傳奇》之類雜志翻看,等大伙兒晚上休息,便開講。還別說,真有效果,連工頭老叔也來聽。

      元旦一過,工頭老叔找到咱,說,說話間要過年,甲方,哦,就是給人家干活的那個老板,拖欠咱一年工資,找了幾次,都說沒錢給。恁去吧,能把咱的錢要回,是恁今年最大的貢獻。

      咱的臉立馬莊嚴起來,保證要回!這樣說,咱覺得沒啥問題。只有此刻咱才找到真正工作的感覺,內(nèi)心有些小激動。恁想想,大伙兒對咱這么好,終于能以這種方式報答。何況這成了咱的工作,咱如果這次做得好,以后可以每月要一回,咱們的工資可不也像城里上班的人那樣固定每月幾號發(fā)啦?唉,沒幾天,咋又把自個定位成了農(nóng)民?真是屁股決定腦袋。人這一生,有時想起都可憐,難道咱現(xiàn)在不是在城里上班?在城里上班人跟人咋可能一樣樣兒?

      回頭說這欠的錢,找恁要,不就是講個理的事嘛!讀過大學(xué),看了多少書,用咱爹哩話,多喝了那些年的墨水,講道理還有啥不行哩,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更何況,從人性角度說,人家干了一年,平時每月只給幾十塊錢生活費,現(xiàn)在總要讓大家伙兒回家過年吧!誰沒有爹娘兒女,農(nóng)民在外打工,是家里的主要經(jīng)濟支柱。過年回家?guī)У墓べY不僅關(guān)系到過年,更關(guān)系到年后娃娃們的學(xué)費,家里的吃穿、柴米油鹽。何況咱們的圣人孔子這么說,孟子那么說來著。躺在工棚里,咱想了個那樣充分、那樣盎然。但咱永遠不曾設(shè)想,咱做的所有充分的要錢準(zhǔn)備和說辭,在遇到往常還說笑過、言語和氣,甚至見了工人不笑不說話的老板馮峻時,被改變了,被徹徹底底的改變啦!

      馮老板一見咱便說,又有啥好段子。瞧,他不說故事,一直把咱講的故事說成是段子。還是那個笑,白胖的臉上一笑便生出紋絡(luò),不笑繃得緊緊的,顯得光滑油亮,像咱家里逢紅白喜事請的廚子。

      咱說,故事有很多,不過,這次來找馮總是想讓給咱們把工資早點兒結(jié)一下,說話間,個把來月要過年。咱想著,下來該引用孔子、孟子,甚至盧梭的契約論……馮老板沒讓咱繼續(xù)說白,長嘆一聲,唉,小老鄉(xiāng)啊,大學(xué)生兄弟,你以為我不想早點兒給你們錢?我巴不得月月給你們發(fā)錢,天天給你們?nèi)鲢y子,上午晚上給大家分金錠??晌覜]錢,現(xiàn)在賬上一分錢都沒有,還欠一屁股爛賬。我也急著找甲方要錢。

      馮老板哭窮,說不是不發(fā),是建筑方?jīng)]給他錢。當(dāng)初給的錢都用來買建筑材料,那哪能夠,自己公司還貸款,他個人也借款,現(xiàn)在都砸在這工地,這是墊資干活?,F(xiàn)在屁股后面一堆子催討的,可別人欠他的一時半時也拿不回來,找人家要,費死費活的,只說給但還是沒拿到。欠錢的都是大爺,當(dāng)初說的都可好,真要是用錢時,人家就掐你的脖子。他如今都快急瘋了,不瞧瞧,口舌生瘡,都是急得上火。

      咱這才瞧到他的嘴瘡,燎泡小顆粒散落在唇上嘴角。心說,還不是吃出的積食,消化不良!咱接下來曉之以理,明以大義。誰知他說話轉(zhuǎn)起轱轆,說來說去,就是沒錢給。轉(zhuǎn)了幾個圈,還是那幾句話,咱準(zhǔn)備的說詞在他的轉(zhuǎn)圈中,繞來繞去自個都繞暈了,詞也說白亂了套。突然才明白古人云,秀才遇到兵。

      他也不攆咱走,咱說白一句,他回一句,好像跟咱說白也是個樂趣,逗著玩。咱突然在沒有任何準(zhǔn)備下冒出那句氣不打一處來的話,恁沒錢,沒錢?還天天西裝革履、名煙豪車?天天喝得酒氣熏天,帶著美女招搖過市(據(jù)說那幾個美女是他的秘書和財務(wù)人員,還有公關(guān),誰信哩)……

      這算捅了馬蜂窩。馮老板也不坐在像張床似的老板臺后說車轱轆話了,沖著咱一通機關(guān)炮。怎么了,怎么了,難道讓我也穿得破衣爛襪,像農(nóng)民工去跟別人談工程,找活兒干?我?guī)琅趺戳耍嵌际枪镜墓ぷ魅藛T,有什么不能帶的?帶了又怎么了?不是美女們,你能在這兒跟我說話?不是美女們,能有那個干活的工地?你在哪兒還不知道呢?難道……

      他一高聲吶喊,像講說家聚眾宣講一般,咱馬上明白不該點這炮。于是,很快截斷他的話頭,自個兒也退一步近似乞求:能不能先給一部分,讓大伙兒也抽空提前置辦些東西。要不然,大年跟前,來不及??!

      馮老板正要大講一番的話頭被咱截住,胖臉還鼓鼓的,道,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有的話,早給了!你們那點兒錢加一起,才多少?現(xiàn)在主要是對方?jīng)]給我一分錢,如果給了,立即先給你們,這行吧!有了最后這句話,咱心里還是有些舒坦。畢竟人家也難嘛,沒錢,也不是不給。再說,還有一個多月,真的有了錢,首先給咱結(jié)了。

      回到工地,大伙兒停下手頭的活計把咱圍攏起來。一聽咱如此說,扁擔(dān)開罵起來,他八輩祖宗,老是這話,都他姥姥的沒啥變化。望著大伙兒由希望變得失望的目光,而且瞬間把咱身邊的包圍圈撤散,咱才明白,啥是羞愧難當(dāng)。

      咱知道被馮老板愚了弄。扁擔(dān)的話讓咱清楚了,其實,恁準(zhǔn)備再充分,對方都是那種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說白。咱沒有退路,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為大伙兒討回工資,哪怕是給一點兒,否則半點兒顏面都沒啦。咱甚至想過,如果咱自個有錢,哪怕拿出來也要先給大伙兒以換回自個的顏面。在工地倆多月,大伙對咱尊重,不就是盼著咱最后能幫他們要回工錢,因為咱的存在,或許跟往年不同。因為咱是文化人,大專生,肯定不會像他們那樣笨嘴拙舌,對付對方的無賴一所無能。誰想到,咱跟他們一樣樣兒。他們對咱的失望可想而知。于是,咱不得不向大家伙兒表示:放心,放一百個心、一萬個心,恁們只管干活,把心擱自個兒肚子里,咱一定要把錢要回來!說這話時,咱的心里是那種斬釘截鐵的鋼梆硬。

      接下來的日子,咱三番五次去找馮老板。恁不是想耗嗎?不就是抗日持久戰(zhàn)嗎?咱沒啥事,工頭給咱的任務(wù)就是要錢。而恁還有許多事要做,接見咱不過是恁繁忙而重要的工作之外的一種負擔(dān)。一旦真的咱讓恁覺得是負擔(dān)。恁肯定需要解決。那么,至少恁應(yīng)該先付給咱一部分,至少可以暫時解決這種被咱不斷圍追堵截騷擾接連的困局。這不,咱給自個兒制定了相應(yīng)的策略,無論對方咋急,咱不能急。惹急了他,也是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讓他天天因為看到咱而生氣,而急眼,最后不得不把咱的問題當(dāng)作一個必須解決的燃眉之急,提到解決日程上來。咱腦海里好像突然出現(xiàn)了啥來著,中學(xué)歷史課本上那個帶著大家吃紅米飯喝南瓜湯的毛委員,提出的反圍剿游擊戰(zhàn)術(shù)那幾字方針??丛鄄粩_死恁個馮老板!

      令咱始料未及的是,在咱的一再追擊下,馮老板很快適應(yīng)了咱的存在,好像咱哪天不見他,才真不舒服。再后來咱的出現(xiàn),他干脆熟視無睹。看到咱,也不打招呼,咱說啥,他充耳不聞,當(dāng)咱空氣一樣樣兒,在他面前跟沒在一樣樣兒,人家該弄啥還弄啥。比方說,打電話對別人打情罵俏,或約朋友吃飯,或談年后哪塊地的工程項目,好像根本不避著咱。有時跟老婆或閨女在電話里大秀恩愛親密,惹得咱眼里、心里酸酸的。這么這么,咱在耗磨中,咬著牙,鐵了心,要把自個錘煉得更理性、更有耐心,加上韌性。腦海還出現(xiàn)了那句啥,對哩,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變色……

      咱們都沒法預(yù)知下一分鐘咱們的生活能發(fā)生些啥。如果知道,是可能不讓它發(fā)生?也未必見得,雖然日子沒法倒流回去讓咱重來一次,實際上,真的可以倒著跑回去重來,咱以為,該發(fā)生的、能發(fā)生的仍然要發(fā)生。

      可惜的是,咱無論如何的修煉和自我告誡,都沒法子跟對方相比。事至以后,一天接一天,是咱先沉不住氣。咱每天畢竟要回去面對一排排如子彈般的目光,而馮老板對付咱的招術(shù)也就是倆字,沒錢。當(dāng)咱覺得他成了真正真正的無賴時,咱知道,與他的較量,咱已經(jīng)輸?shù)袅恕?/p>

      如果咱是孤軍作戰(zhàn),咱相信,一定會把他一點點蠶食。可咱背后的力量不是支撐,是一種對咱能量的削弱。每每結(jié)束一天與馮老板的抗衡,咱走回工棚的路上,立刻能感受到一種對大伙兒的愧疚。他們比咱還心焦。咱雖然兩眼冒火,卻真的對馮老板束手無策。無為之策,顯然不是長久之法。咋辦?恁說咋辦?咱能等得起,大伙兒也等得起嗎?起初咱回去,他們還熱切地渴望地圍攏了咱,問當(dāng)天的戰(zhàn)況。有些人給咱倒水或遞煙(說白一下,咱是討錢的過程中開始吸上煙,一吸就喜歡了這個以前很煩的東西)。再后來,大家伙兒似乎對咱的回來也不那么熱乎,說明都猜到咱的結(jié)果。當(dāng)咱在他們臉上找不到信任和焦渴的表情時,覺得自個兒羞愧至極。這不明顯嗎?人家一堆人養(yǎng)著咱吃白飯,咱本來是他們千日養(yǎng)兵,用兵一時哩,可養(yǎng)是養(yǎng)來,關(guān)鍵時候不管用。唉,恁說咱該咋辦?

      馮 峻

      瞧我爸給我起這名字,就知道我的生命中將不斷遭遇嚴峻時刻。他是希望我每每面臨嚴峻,能創(chuàng)造奇崛,甚至化腐朽為神奇,但我們誰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平安順利?讀小說看電影,曲折悲喜,或大起大落啟承轉(zhuǎn)合,那是舞臺,是戲,是供別人欣賞的。真正輪到自己,估計沒有誰愿意天天瞎折騰。再有精力和能力,誰能自找像電影里那些人折騰,比如《真實的謊言》,或是《史密斯夫婦》。

      雖然嚴峻在我生活中時有發(fā)生,但每次遇到嚴峻,我還是嚴陣以待大意不得。比如現(xiàn)如今,我再次身處險象環(huán)生的嚴峻時刻,怎樣從地產(chǎn)商那里要回工程款,實在是件費事的事。還有二十來天要過年,國家不讓拖欠民工的工資,報紙電視湊熱鬧,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的曝光欠薪的報道。誰愿意欠錢啊?這不,手里沒有嘛!何況不少單位也要趁節(jié)前打發(fā),明年的工程還需在這個節(jié)日氣氛下找人打點……不一而足,都集中在一個字,錢!而錢現(xiàn)在也成了我最難纏的嚴峻。

      工地上干活的民工眼看要回家過年,錢自然是急。那小白臉大學(xué)生天天來,還有另一個工地那高個黑塔樣的漢子也天天來,都是工頭指派來要錢的。唉,就連那個做飯的女人也不做飯了,肩負起他們工程隊要錢的使命……幾撥要錢的,我自己也弄不清,有時還以為是一撥人不同批次前來。但我沒錢,真的沒錢。誰不明白,過年是國人最重要的節(jié)日,誰不歸心似箭?我也是人,再狠也不能狼心狗肺到這地步。但我真的沒有錢,現(xiàn)在恨不能把自己變成錢。瞧外邊那些人,說有錢的,手里都沒錢。錢哪兒去了?說不清。平民百姓還有點兒積蓄存款擱銀行里,我們哪有存款啊,都扔工程里了,而且還要銀行或投資公司拆借、貸款??傊?,從成為有錢人開始,一下子變成了窮人。窮得只是在花錢,卻總?cè)卞X?;ㄥX也不見錢,誰他媽的發(fā)明了卡,刷來刷去的。

      真是一家不知一家愁,白天不懂夜的黑。兩眼一瞪只說我天天去高級酒店里山吃海喝,其實,早他媽的不想吃那些,早吃夠了,甚至吃怕了。但沒辦法,吃飯雖然不能給我?guī)矶嗌倏旄校瑓s成了我的主要生活或工作方式之一。吃飯已不是享受美味,而是有事,滿腦子有事,要說事,要談事,要辦事,有些事還需要很費勁才能說出來,得動腦筋、傷腦筋,絞盡腦汁,費周折,只欠肝腦涂地。一句說不對,那頓飯便可能白請了?,F(xiàn)在誰不清楚,被請的人誰缺飯局?能去吃你,是給你面子。比如說,現(xiàn)在要工程款吧,就不得不一次次請吃。人這種動物,奇了個怪,天天飯局都吃煩了吃膩了,辦事說事還是需要請吃。雖然他的飯局多得跑不過來,還是樂此不疲,有時一晚上換幾個局子,以此顯示自己受到的尊重,自己是多么重要。有的人剛一落座便一再嘮叨,是推了多少飯局才來的,你請到人家是你撿了多大的便宜。只有人家來了,才有機會說事。于是,準(zhǔn)備好了在吃飯喝酒恰到好處時說出來,那個哪筆哪筆款項,結(jié)一點點!對方常常一笑,很爽朗地說,喝喝喝,你喝多少,就結(jié)多少。唉,唉,唉!那么貴的酒,白開水似的一悶一大杯,或是擔(dān)心自己喝醉了說不成事,還要不時去洗手間雙指抵了舌根吐出來,那哪是酒,都是錢,都是自己的血汗,心疼啊,可不得不喝!有時喝得都忘了為什么請對方,只是喝喝喝,一醉到明天,才醒悟,壞了,昨天說的事忘敲死了。唉!后悔得一拍腦瓜,再請唄!還能怎么樣?更可惡的是,有時不管怎么喝,對方還是不給面子,突然來一句,你要是再說事,我就走人,飯也不吃了。你瞧瞧,林子大了什么飛禽都有,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嗎?

      平時不少打點,逢年過節(jié)你敢忘了誰?但到關(guān)鍵時刻,人家哪記得你曾送過什么,好鋼要使在刀刃上不是?要辦具體事,現(xiàn)打現(xiàn),不賒賬,拿過路錢吧!送的人多了去,能收你的,說明對你信任,跟你關(guān)系不錯,對你有交情。如果不是平時維持的關(guān)系,現(xiàn)打現(xiàn)送,哪送得出去?別人還以為你設(shè)了套,讓人家往洞里鉆、坑里跳。難怪小說《蓋碗兒》寫道,一個官員收禮擔(dān)心對方錄音,假裝大發(fā)雷霆,把對方伸來的手中紙袋一掌拍落在地,高喊,干嘛?你給我出去!一邊抬腳把紙袋踢到沙發(fā)下面。送禮人夾著尾巴跑出來,一頭冷汗,突然一看自己的空手,才明白,禮送出去了……

      所以啊,說是當(dāng)老板,現(xiàn)在想想,不就是個吃飯的老板,除了陪人吃飯,還是陪人吃飯。有些工地自拿下工程到交工,老板一次都沒去過,你信不?不管你信不信,我信了。這話鐵道部的發(fā)言人說得沒錯。你沒經(jīng)歷過的事多了去,你不信是你的事。

      說什么,你說什么?本來快過年了,大家心情都可能激動,興奮啊、高興啊什么的,我的臉不能扯成苦瓜?唉,你以為我想苦瓜?大伙兒平日說我笑面佛,整天笑掛臉上,這些天想笑都笑不出,尤其吃飯時,笑都可以掛成臉譜,凝結(jié)在臉上,沒有動態(tài),沒有變化。

      終于知道了兒時家長說的那句話,過年就是過難??!我不豪車,不大吃大喝,怎可能要來錢?現(xiàn)在這幫王八孫子,哪個不是大爺,你敢越過誰?稍有招呼不到,拉倒吧,人家不給你使絆子才怪!你以為我愛吃鮑魚?他姥爺?shù)模移鋵崗墓亲永镞€是農(nóng)民,幾天不吃紅薯葉子芝麻葉面,都難受。從情感上已成依賴,一旦在家吃飯,肯定鼓搗這些。不少人以為我裝蒜瓣,也不想想,在家,在自己家里還用裝?雖然小時候吃得見了就反胃酸,如今有幾天在家不吃還想得慌。一是胃適應(yīng)了,二是要時時警醒自己,能有今天是多么不易。一塊磚壘一塊磚,一分錢攢一分錢,一滴汗浸一滴汗,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有時瞧著西裝革履不是?一沒旁人,我會瞬間把領(lǐng)帶扯下來,那玩意兒勒著脖子,悶憋得慌。皮鞋?那可是我兒時的夢啊,當(dāng)年看見別人穿皮鞋,做夢都想長大了天天穿,夜里睡覺都不脫。實際上,現(xiàn)在除了外出,在家只穿呱嗒板兒。噢,你可能不懂,呱嗒板兒就是那種木頭做的拖鞋,前腳掌有一條兩公分寬的橫帶子。腳不是臭嘛,一穿這,什么事準(zhǔn)沒。你不知,穿皮鞋,再高級的皮鞋,我的腳都起繭子,兩腳側(cè)的皮磨得一層層堅硬老厚,有時需割幾刀。你說這什么毛???

      說到底,我現(xiàn)在還是生活在水深火不熱的夾縫,這邊看是窮人,那邊看天天山吃海喝像富翁。其實,我也是個高級打工仔,不就一個包工頭嗎?在民工眼里是老板,這邊朝工程方要不來錢,那邊是民工追討工薪,個個見了我眼紅得恨不能噴出血。

      你說,這是日子?漢堡似的兩片面包夾一心肉,這是什么日子?但我能怎么樣,也不能不如此。

      越是臨近過年,越是急著用錢,越是沒錢。就連銷售工程材料的廠家,也開始要現(xiàn)錢,不給錢不發(fā)貨??偛荒茏尮こ贪肜油O拢∪绻驗橥9さ⒄`工期,到時罰款,誰受得了?何況真要這樣,除非你不想在這行當(dāng)做了。有了這種記錄,像信用卡透支逾期準(zhǔn)上黑名單,影響了信譽,以后誰還敢給你工程做?江湖上看似天下大亂,實際上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門門道道,明規(guī)矩和暗路數(shù)。危難之中方顯英雄本色,滄海橫流才怎么樣呢?東湊西借無論如何也必須維持工程正常運轉(zhuǎn),同時因為春節(jié)要休息,還得加工加點。

      我沒有錢,真的沒有錢。找工程方,給他們送錢的目的是要錢。拖欠我的錢,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正常還我,卻需要一次次去送錢。送的少了,瞧不上眼,多了現(xiàn)在實在拿不出。他們應(yīng)該付我的款項中留出一部分給他們過年,不就行了嗎?人家哪干???還教訓(xùn)你,說,你這是干嘛??。磕氵@是干嘛?我怎么能吃回扣????我是國家干部,這種事能干嗎????

      都火燒屁股,火箭已點火沖天,對方還裝得如此正經(jīng),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阌惺裁崔k法?一幫龜孫子,王八羔子,兔崽子,奶奶的腿,姥姥的三寸金蓮……不都是以為我最有錢嗎?其實,我就是張空皮!現(xiàn)在講究資本運作。一資本,一運作,人便成了空頭。嘴里跑馬似的多少多少萬,對我來說就是個數(shù)字,一簽字,一張紙浮云般飄過。資本難道就是這?只有民工手里,也就是資本運作的最終端,才是現(xiàn)金。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好久沒拿過大把大把的人民幣了,除了卡,一張張這家銀行那家銀行的金卡、銀卡,或酒店、洗浴中心、歌廳的會員卡、充值卡、VIP卡等等,人民幣現(xiàn)在用的是八○版、八五版,抑或九○版,或什么新版,都快忘到九霄云外了。

      說起來,你不信。有時找他們要工程款,只差給他們跪下,痛哭流涕,甚至真的想過,像民工一樣高喉嚨大嗓門大吵大鬧,放縱一次、撒回野。大吼咆哮,不做了,說什么也不做了,何必受這窩囊氣?如果關(guān)系一鬧僵,發(fā)了火,自己一時心里通泰,舒服了,下來如何?不正像對方提醒你那樣,真的不想干了,???你到底還想干不想干?不干,滾蛋!有的是人干,兩條腿的動物不多,兩條腿的人多得是!也不瞧瞧現(xiàn)在什么時代,缺錢,缺良心,就沒聽說過哪兒缺人。

      是啊,不干了干什么?不干了,他們欠的錢不是更沒個譜?這像被套的股票,準(zhǔn)確地說像是賭博,像沼澤,陷進去,再想出來,難不死你。唉,只能一邊找他們要錢,一邊躲民工討薪。再過三兩天便是臘月二十三過小年了,現(xiàn)在幾路民工不僅罷工的念頭火苗般亂躥,打我的想法更是蓄勢待發(fā),箭在弦上。再不躲,弄不好哪天要挨這幫兔崽子文盲的老拳。那肯定劃不來,好漢不吃眼前虧。再說,欠人家賬,實際上還是心虛。躲吧,一邊自躲,一邊還要找工程方要錢,你瞧我這老板當(dāng)?shù)?,躲得那個辛苦,心下自知,一言難盡。有家不能回,一連幾天吃方便面、喝純凈水。當(dāng)然不能總躲在酒店里,有時還躲在別人工地。晚上做夢都在要錢……喝得差不多了,你已沒有多少容量,對方突然出了殺手锏,你喝,再喝一杯,給你一萬塊。什么話,不說還你,而說給你,好像你不是在要自己的錢,而是對方給你他的錢。當(dāng)然,這時酒都喝嗓子眼了,舉個車將著軍再喝,哪還是助興?又不得不先把自己喝翻以示誠意……回想起來,夢半夜突然驚醒,一身虛汗。

      馮曉霓

      爸爸哎爸爸,每年我生日你總不在家。今年我都八歲了哎,如果再不跟我一起過,我一定要對你噘嘴,一定要給你點face瞧瞧,哪有不跟自己的寶貝一起過她的生日的爸爸呢?你再回家,不讓你抱,不親你,不摸你的胡子。還有,不給你開我小屋的門,你使勁敲也不開。你信不?

      嘿嘿,還是爸爸回來好,我們可以與媽媽一起去吃麥當(dāng)勞、哈根達斯。我最愛吃皮薩,媽媽不喜歡吃,每次吃的時候總愛往我盤子里夾,還給爸爸夾。媽媽不吃,我跟爸爸也能把一個九寸皮薩吃光光。哎,不能想啊,一想好饞貓,要流口水。嘿嘿,不知羞哎,自個兒笑自個兒吧!

      最近聽媽媽爸爸通電話,好像說是躲別人。我暈,爸爸不是出差了嗎?怎么還躲別人?問媽媽,她說,爸爸跟我們開玩笑,躲貓貓,他總是想在我們毫不防備的時候,出其不意,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末了,常常這樣問:那是為什么?嘿嘿,給我們驚喜唄!這還不知道。我每次這樣回答,媽媽都會輕輕地摸摸我的頭,然后刮我一個小鼻子說,小霓子好棒哎,連這都明白!接下來,她準(zhǔn)會說,爸爸回來當(dāng)然還會給小霓子帶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好吃的,還有漂亮衣服,還有“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是什么?鞋!每次媽媽這樣強調(diào)時都要用“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作為伴奏音樂。媽媽知道我最喜歡新鞋,爸爸每次回來肯定給我買新鞋。我肯定不例外地立即換上,站在床上跳來蹦去。有時鞋碼小也不情愿脫下,媽媽便強行抓住我的腳,她擔(dān)心憋疼我;如果鞋碼大的話,我更不脫,就讓鞋子船一樣唄,我跳舞,我唱歌,歡迎爸爸的回來,也慶祝我的新鞋。穿著新鞋,多美氣呀。我們家我自個兒有鞋柜,里面的鞋好多好多,有些穿不了幾次就小啦,都不再穿。爸爸說是我長得快,他會趕緊再給我買新的。爸爸也喜歡我穿上新鞋臭美唄!

      我們班沒幾個可以跟我比新鞋的同學(xué)。我只要換了新鞋去,他們準(zhǔn)說,你爸爸又回來啦?瞧,都是精猴子!班里不少同學(xué)的鞋實在太一般,像慧慧吧,有時穿的鞋都破了,還補呢,好丑??!我問她,難道你爸爸不給你買漂亮鞋?跟慧慧一樣,不少同學(xué)的回答都是,是媽媽買的。

      哦,爸爸與媽媽的眼光明顯有些差異??!不過,班里也只有慧慧穿得不好。對了,她爸爸被抓進了監(jiān)獄,媽媽是撿破爛的唄!要不,她也不能穿那么丑。

      我們家呀,我一般要什么爸爸媽媽都會給我買的。他們對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成績考得高高的。當(dāng)然,聰明無敵的馮曉霓同學(xué)什么時間讓他們失望過?從上幼兒園起,考試排名沒有當(dāng)過老三。嘿嘿,得意吧!當(dāng)然也不可能是第二以后。準(zhǔn)確地說,一般是第一,個別情況是第二。

      叔叔阿姨見我,總喜歡問我的理想。吼吼吼,什么理想不理想,沒理那么多想。長大干什么?煩人不,我還是個小孩子嘛,就不想這個問題啦!長大有什么好啊,天天很忙,爸爸跟媽媽一忙,家里只剩我自個兒。當(dāng)然想過快點兒長大,長大了就不用自個兒在家,可以出去找小朋友玩,不用像現(xiàn)在小孩子出門,怕別人把我騙跑。爸爸媽媽常對我說,不能跟陌生人說話,不能跟陌生人走,更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要是長大了,當(dāng)然不怕陌生人了??墒牵墒?,我有時還是不想長大,大人天天好忙,忙得都沒有時間在家。家里多好啊,寫完作業(yè),可以看電視、上網(wǎng)打游戲……

      嗯,要是讓我長大,那就當(dāng)老師吧!能管可多同學(xué),尤其是小豆子。他總欺負女生,到時候,我要罰他站!讓他背很長很長的課文。他肯定背不過,嗯,罰他替女生打掃衛(wèi)生。哈哈……可是,可是小豆子也長大了怎么辦呢?

      我自個兒在家,好沒意思哎,抱著洋娃娃說半天話,她也不理我??磩赢嬈?,都那么短,一會兒就演完了。電視里好多大人的電視,可是,可是,好像大人的電視總是這個跑來那個跑,那個跟這個吵啊哭的,搞不明白在干什么?有時還親嘴呢,那么大的人親嘴,還是男的跟女的,不害羞!大人們親嘴親的在床上翻著打架,打得喘大氣。搞不明白,好像又不是打架。一般演到這里,媽媽就不讓我看了,說,小霓子該睡覺啦,或是說別的怎么怎么樣。我知道,她是想不讓我看大人在床上打架。這時候,她一說,我的雙眼便轉(zhuǎn)移到她的臉上和嘴上,媽媽的臉好好看!

      有時我也不想寫作業(yè),為了爸爸和媽媽高興,要堅持寫。寫得認真,寫得整齊,寫得正確,寫得優(yōu)秀,要老師表揚,要得小紅花、五角星,不像班里的曹文瑞——大家都叫他草包啊。哈哈,是他外號。草包吧,作業(yè)總是寫不好,得不了小紅花,他竟然自個兒到學(xué)校門口小賣店買小紅花,給自個兒作業(yè)本上貼。不知羞,老師不表揚,哪有自個兒表揚自個兒的?真是個草包!媽媽嚴厲批評我,不許給同學(xué)起外號。這個外號哪是我起的,誰讓他姓曹?同學(xué)們都這樣叫他,他還喜滋滋地答應(yīng)。哈哈哈,笑死人啦!

      你們看上面這些話,時間肯定不是靜止的。我現(xiàn)在都坐上了爸爸的大奔。也不想想,爸爸這次的前些天早答應(yīng)了我,在我生日的時候,哪怕他在國外、在月球,就算在火星、天王星、冥王星,也要趕回來跟我一起過。我都八歲了,八歲??!我好期待、好期待,盼月亮、盼星星。哈哈,這不是我說的,是聽電視里一個叔叔說的,我跟著學(xué)唄!爸爸當(dāng)然回來啦,昨晚就回來啦,只是我睡了不知道。今天一大早醒來一睜眼看到爸爸,再去找翻,當(dāng)然是我喜歡的禮物了。他怎么能沒給我買新鞋?爸爸說,立刻,迅速,馬上,即刻帶我的千金寶貝寶貝寶貝寶寶貝去商場買新鞋、新衣服,慶祝寶貝寶貝寶寶貝的生日。耶!好幸福哎!爸爸還說,要給我買上次在街上看到的別的小朋友手里那種洋娃娃,一摸耳朵,還會唱歌,好好玩的噢!

      媽媽說,她要在家里給我們準(zhǔn)備好吃的?,F(xiàn)在爸爸的車開得超快,卻平靜得像在無風(fēng)的水上行舟。嘿嘿,這句話當(dāng)然也不是我說的,是幼兒園老師說的,有一次她在朗讀,我便記了下來。后來的一次作業(yè),我以此造句,老師還表揚了我,當(dāng)然是在全班同學(xué)當(dāng)面。同學(xué)們都給我鼓掌,好熱烈。小豆子的倆眼瞪得真像兩粒豆子,老師讀我的造句時,我高興得像吃了蜜。啊,哈,到底什么是蜜呢?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大人都這么說,我跟著學(xué)唄!反正說話是為了你我都聽懂唄!大人說的,我們小孩子學(xué),總沒錯吧!

      商場一

      一氣之下炒了所長魷魚的董振歐,覺得自己應(yīng)該度過一個久違的自由散漫的上午,是那種無拘無束,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

      北京時間十點,商場內(nèi)的時鐘在音樂聲中愉快地報時。

      董振歐還在吃香噴噴的爆米花,此時耳機里傳來的《江南Style》,讓他有種一邊吃一邊想站起來跳騎馬舞的沖動。不過,他忍住了,即使不當(dāng)警察,在這樣的商場突然騎起馬來,顯然也不是他的做人風(fēng)格。

      俯瞰一樓大廳里人來人往,董震歐心想,平時上班,沒想到不是周末周日,商場還有這么多人,都是些什么人在逛商場?他們不上班?如果不上班,拿什么購物。

      美女自然居多,商場里女性肯定要比男性多。五樓顧客明顯少些,畢竟是兒童衣服玩具之類,一大早來給孩子買東西的能是些什么人?三樓淑女衣柜、四樓男人世界,閑蕩的人不少。無論什么時候,一樓超市的人都最多,熱火朝天的。二樓家電的來往行人不太多,瞧那些售貨小姐眼盯手機,誰把她身邊的彩電、冰廂搬走可能都不察覺。誰好像說過,世界上最遠的兩顆心是,彼此坐在一起,各玩各的手機。

      除了俯瞰,董震歐也平視同樓層,繞著天井的一圈欄桿附近,也有如他一樣坐在椅子上休息的男女。估計也如他,沒事可做,在消磨時間?正對面還有個男子端著相機在拍什么,不會是拍我吧?

      離開派出所不到倆小時,他越發(fā)覺得不做警察真好。首先不用衣著那么正經(jīng),坐有坐姿,站有站相。瞧他現(xiàn)在,完全可以不考慮任何外在因素,戴著耳機,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隨著音樂節(jié)奏搖頭晃腦,甚至右手似握了雙截棍右甩左劈。我劈,我甩,我甩,我劈,吼吼哈嘿……一個馬步向前一記左鉤拳右鉤拳,一句惹毛的人有危險……快使用雙截兒棍,吼吼哈嘿……快使用雙截兒棍,吼吼哈嘿……

      商場二

      鄒曉亮一邊連續(xù)按下相機快門,一邊盤算,等周六單位人少時再去辦公室收拾東西,否則,別人問起,被辭退總有些傷面子。

      隔著天井欄桿,對準(zhǔn)一個戴耳機晃來搖去的小青年“咔咔咔”一通連拍。瞧人家多么休閑,上班時間不用去上班,還可以在這里聽音樂吃爆米花,說不定還在想Style騎馬吧?說什么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現(xiàn)如今能生活成自我,就讓人羨慕。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不比也罷。

      當(dāng)個記者有什么好的?天天那么辛苦那么忙,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賊晚,吃的是一會兒天上,一會兒人間??刹皇菃??如果采訪時別人接待,你便一副貴賓上座的架勢,一桌人圍著你,領(lǐng)導(dǎo)長領(lǐng)導(dǎo)短。明知你只是個一般記者,還是稱呼你主任或總編。要先給你敬酒,先讓你吃魚。服務(wù)小姐自然善于察顏觀色,知道上菜時魚頭應(yīng)該對著誰,然后把酒壺和杯子端到你面前,魚頭一對大福大貴、好事成雙,三星高照、步步高升,還有四季發(fā)財、事事如意,五谷豐登、五福臨門,六六大順、一順百順,直到天長地久、地久天長,十全十美、好事連連之類說辭,不就是勸你多喝幾杯,嘴里像鮮花盛開,或者伸出一只小手,專撓你的癢癢處。人不都這熊樣?明知一切是假的,還是很享受,就算是片刻。正宛若炫目燈光下的舞臺,一會兒王子,一會兒貧兒。燈光一黑,什么樣的演員回到人間煙火,不也要吃喝拉撒?再光鮮的記者,多數(shù)時候身處的還是人間煙火,在單位干活時,即使不頓頓方便面,也離不了叫快餐或面對盒飯。誰發(fā)明的這家伙?天天如此,想起來都作嘔。一旦工作起來哪有時間哪有個點?不吃這些吃什么?同齡人,別人為何在我要忙于工作時如此瀟灑自如?

      人間太不公平。上帝真是最大的騙子,讓人生下來就不平等,然后還要去追求平等,累不累?要不,怎么那個誰說過,有的人生在山腳下,窮其一生也爬不到山頂;有的人生下來在山巔,站起來便是巨人。

      唉,還是要有個好爹媽??!瞧那對兒父女,那男人肯定是個有錢的主兒,穿那皮衣,一看就價格不菲,女兒打扮得一個小公主。童年時讀《白雪公主》,這么說來,這不是白雪公主是什么?他爸爸那么有錢一個老板,像女兒的仆人,大包小包拎著,眼看雙手都快提不住了。女兒走在前面,趾高氣揚,爸爸這個跟班,喜笑顏開。是啊,誰給自己寶貝女兒花錢不開心?唉,這,這,這,這不是又造就一個富二代?

      鄒曉亮對準(zhǔn)富二代連連按壓快門。且慢,他覺得拍最后一張時好像鏡頭里大搖大擺前行的小姑娘被人抱住了,富二代的表情很是異樣驚駭。他一納悶,抬頭向?qū)γ嫱ィ糁炀?,聽不清聲音,但能看到富二代在別人懷里伸胳膊踢腿的掙扎。顯然不是遇到親人或故友。那緊抱富二代的人,好像跟富二代父親發(fā)生了爭執(zhí)!

      急忙把目光收回相機取景器,鄒曉亮通過長焦鏡頭仔細觀察。吵架了,好啊好啊,吵起來了,還很激烈。有戲,有戲,一吵架,說不定他能拍出什么新聞來。什么是新聞,變動產(chǎn)生新聞,剛才還有序的商場因為他們的吵架便產(chǎn)生了新聞。如果富二代不是現(xiàn)在爸爸的親生,如果現(xiàn)在抱起她的才是她的親爸爸,那更是新聞了。如果,如果……當(dāng)然如果現(xiàn)場只有他一人拍攝的話,不就成了“獨家新聞”?目前看來,當(dāng)然是獨家。還能有誰這么巧也把鏡頭對準(zhǔn)前面發(fā)生的狀況?肯定只有他鄒曉亮獨一個。那句話怎么說呢?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鄒曉亮半秒也不敢放松,右手食指壓著快門,咔嚓咔嚓咔嚓……

      商場三

      已經(jīng)有十多天沒找到馮老板,二黃外出返回工地,本想給大伙解釋解釋,找不到人哪!這咋辦?可沒人再圍著他問情況,連扁擔(dān)也不再打問。他急急地想說白,扁擔(dān)卻截住他的話頭說,快去吃飯,灶上給恁還留著哩,一會兒涼啦!他默默地低著頭去,劉師傅給他留的飯用籠布蓋著,放在蒸饃的大面案的一角……

      一天天一次次撲空,二黃的頭發(fā)都要直立行走了。這種連續(xù)多天的焦灼日子被打破,是因為他今天收到有關(guān)馮老板的準(zhǔn)信兒。這信兒不是天空掉餡餅砸他頭上的,是他花錢買了一盒煙,外加預(yù)支了如果要到款再買兩盒煙,把馮老板家附近的清潔工變成他的另一雙眼睛。

      二黃趕到美美商場,從天井步梯一層一層走上來,這樣方便發(fā)現(xiàn)要找的人。他當(dāng)然擔(dān)心自己上步梯,恰巧對方正乘電梯,可能錯過,或是自己只是為了快,大眼掃過卻漏掉目標(biāo)。

      老天爺耶!好恁個馮老板,恁個馮無賴,讓恁藏,讓恁躲?二黃剛上五樓,迎面正是要找的人。

      二黃呼吸急促,血脈賁張,頭部轟的一炸,完全有可能沖過去像人們說的那樣樣兒,狠狠地,恨不能掐死這可恨的家伙。正在像被啥吸引著要向前飛,甚至躍躍騰空的一剎那,他告誡自己,要淡定,要理智,沖動是魔鬼,不能把事情搞砸,不要激動,千萬不要激動,掐死了他,大伙兒忙活一年不都白泡湯啦!雖然自個兒的面子在一次次遭遇中掃地落泥,自信也一次次遭到前所未有的打擊,但他相信或者說有預(yù)感,他肯定能要到錢……唉,啥事?學(xué)校里學(xué)的那么多禮義廉恥、忠信誠義,卻如此軟弱無力。恁給他講義,講信,講仁,他給恁耍流氓、玩無賴。連秀才遇著兵的關(guān)系都不能算,整個是楊志遇到牛二,不動刀也得動刀!停留在飛躍前的姿勢,二黃想起一句話,對付流氓,恁要比他更流氓;對付無賴,恁要比他更無賴。于是,他對自個兒說,那咱也耍個流氓給他瞧瞧,先禮后兵,一句話,今天不給錢,別想離開此地半步。

      一個活潑的小丫頭迎面蹦蹦跳跳過來,二黃順勢蹲下張開雙臂,很快他看到,小丫頭身后的馮老板那張變形的臉,還有臉上咧得接近耳朵的獅子般的嘴……

      董震歐有話說

      我沒有離開,不是等著你們來采訪,是等來處理的人,在等警察。我明白這個轄區(qū)歸我們派出所管,我的同事接到110指令很快會來到現(xiàn)場。

      我再次聲明,在此等待,是因為我是當(dāng)事人。你們一會兒一家報社,一家電視臺,還有廣播電臺、網(wǎng)站。天哪天哪天哪,一會兒戳在我面前的是麥克風(fēng),一會兒是錄音機、攝像機。我簡直要崩潰了……

      這么個事,反反復(fù)復(fù)說了幾十遍。你們不累,我還累呢!不要拍了,行不行?求你們,算我求你們了!

      所長,我不是什么英雄,也沒給警察爭光什么的。我當(dāng)時只是在聽音樂,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而且突然發(fā)生的那一刻,我只是在聽音樂,只是起身想離開那里。你明白嗎?所長!

      是的是的,我確實看到身邊一個男人抱著掙扎的孩子,好像跟另一男人爭吵。我當(dāng)時戴著耳機,音樂聲放得很大,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他們的表情明顯在吵架。本來我今天情緒很好,心情好好地聽音樂,想自由自由,放松放松,終于可以不做警察了,本來就不想做。意外的,他們的吵架很破壞我的情緒,便決定離開,你們吵你們的,我換個地方還不行嗎?我千真萬確沒看見那抱孩子的青年拿把刀。你想想,我在他右側(cè),是他抱孩子的右臂一側(cè),你們說他左手持刀,我根本看不到。你們既然聽那個清潔工阿姨說的,你們聽她的好了。我真的沒看見那刀,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家用水果刀,也不知道刀從哪里來的,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刀架在孩子脖子上,她才大哭,淚流嘩嘩的水一樣淌。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哭,我只瞥了一眼她的小身體在那青年懷里盡力掙扎。

      真的真的真的,我當(dāng)時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想管閑事,我只是想起身換個地方。

      其實吧,我的好心情在他們爭吵前已有些破壞。應(yīng)該是你們采訪的那個清潔工阿姨吧,她拖地拖到我面前,好像我不該坐那么久似的。她的目光很不友好,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吃光的爆米花紙桶紛紛掉地下了,還有用過的揉成團兒的餐巾紙。我明白她誤會了,以為我故意丟的。因為戴著耳機聽音樂,我看到她的嘴在嚅動說些什么,不聽也明白是些指責(zé)的話。我向她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她仍不依不饒,用拖布把我腳下方圓之地拖了一遍又一遍,滿地濕漉漉的,明擺著想趕我快點兒離開。真的真的真的,我的心情從那一刻便被破壞了。沒過兩分鐘,扭頭發(fā)現(xiàn)身邊這些人吵架。你說煩不煩?我走還不行嗎?換個樓層,甚至離開商場拉倒!

      真的真的真的,我當(dāng)時就是這樣想的,其它沒多想,也顧不上想。人們平常做事,提前誰能想那么多。你要過馬路,要上樓梯,還要有什么想法然后再過再上嗎?有些動作只是我們的無意識,毫無準(zhǔn)備。起身前,我特意看了一下表,十點過七分!沒想到,起身時,我腳下打了滑——都怪那個清潔工阿姨吧!我的打滑使我的身體沖撞向身邊那個抱孩子的人。我眼看著,他退了兩步撞到齊臀的欄桿,然后倒翻身子,消失了……

      我傻了眼。天哪,天哪,天哪,怎么會這樣?

      另外,我還是要強調(diào),是我身體騰空砸向那青年,不是撲過去的。但我看得很清楚,即使在這樣的意外發(fā)生時,那青年仍然反方向猛推一把那孩子,否則小姑娘肯定隨他翻過欄桿摔下五樓……

      不知道那個清潔工阿姨對記者說了些什么,我能看到許多記者對那個阿姨進行包圍式采訪。她應(yīng)該是離事發(fā)現(xiàn)場最近,親眼目睹事情真相過程的當(dāng)事人。

      當(dāng)時我覺得,完了完了完了,自己會不會成了殺人犯?即使誤傷,也要負刑事責(zé)任。我整個麻木,傻呆,趴在地板上,大腦一片空白。耳機早不知丟哪兒去了,只聽身邊有人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fù)叨叨——早知這樣,賣房賣車,也先給他錢……早知這樣,賣房賣車,也先給他錢……早知這樣,賣房賣車,也先給他錢……再后來,他的叨叨好像又變成——賣房賣車,先給他錢……賣房賣車,先給他錢……賣房賣車,先給他錢……

      那背臺詞似的男人懷抱慶幸脫險的女兒,緊緊的,好像稍有放松,女兒便會雞毛似的飛天。女兒呆呆的都不哭了,任憑爸爸緊緊地摟著,木頭人似的。

      天哪天哪天哪,讓我驚訝的是,第二天的報紙新聞與我說的前面一樣,后面卻不同。我被寫成了機智勇敢、解救人質(zhì)的英雄,為警察爭了光,充分展示了人民警察危難之中顯身手的精神。其中還有一份報紙標(biāo)著“獨家報道”,用兩個整版以視覺新聞的專欄,以時間順序報道了我“解救人質(zhì)”的全過程:那青年墜樓時的照片上標(biāo)注的正是十點零七分。天哪天哪天哪,他們的記者竟然拍到全過程?從我坐著聽音樂起,然后是那邊的吵架爭執(zhí),再到那男青年突然拿出刀橫架孩子脖頸一側(cè)(我發(fā)誓當(dāng)時真沒看到,如果看見的話,我會想辦法解救,可能采用另外一種辦法,而不是這種被拍到的“冒險”),再下來是我站起突然以上半身騰空撲向歹徒(其實是下意識自我保護的手腳并用,像落水的人一樣伸臂踹腳。如果這樣施救,孩子可能與劫匪一起墜樓,那施救者不成了罪人嗎),最后包括那青年從五樓到四樓,三樓,一樓的墜落過程(連拍也無法每層樓都拍到,報紙上沒有發(fā)表二樓的照片)。署名是“本報首席記者鄒曉亮”。這他媽的什么新聞記者,還他媽的首席,在現(xiàn)場看得那么清楚,不說先救人,竟然特意等著拍照片,等新聞?

      我是英雄?一夜之間我成了英雄!昨天還“被”辭職,今天成了英雄。公安局長要接見我,市領(lǐng)導(dǎo)也要來所里慰問我。天哪天哪天哪,想起來都后怕。所長特意叮囑我,按報紙上寫的如實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不許亂說,上級專門交代過。

      汗不斷流下來!整齊的警服,雖然穿起來筆挺有形,但我的汗在冬日嚴寒的上午還是淋漓而下。熱?是熱的?那我的手為什么如此冰涼?一會兒領(lǐng)導(dǎo)要是握手,怎么辦?他們握著我那出著汗卻冰涼的手,怎么辦?我禁不住第一次覺得應(yīng)該向所長求救,便沖著站在門口的所長大喊:所長,給我一杯熱水!

      所長立即傳話筒似的朝著民警老胡喊道,胡二炮,你他媽的沒看到董震歐渴嗎?快倒杯熱水!這樣喊時,所長根本沒有回頭,只是肩頭朝老胡的方向聳了聳,他站在辦公室門前,隔了門縫向外仰著脖頸眺望。或許他心里想,局長陪的市領(lǐng)導(dǎo)怎么還沒來?

      奚同發(fā):陜西白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就學(xué)于長春師院中文系、鄭州大學(xué)新聞系、河南省文學(xué)院首屆高級作家班、魯迅文學(xué)院。著有長篇小說《擁抱苦色》,小說集《愛的神傷》《最后一顆子彈》《木兒,木兒》,隨筆集《浮華散盡》。曾獲河南省文學(xué)獎,河南省“五四”文藝獎,第四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一等獎,全國第十一、十三屆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在《延河》《莽原》《北方文學(xué)》《小說月刊》等二十多家省級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小說,并被《中篇小說選刊》等多家刊物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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