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軍
1851年,新即位的咸豐皇帝從西陵回到北京,沿途遇到婦女聚集阻攔輿駕呈訴,請求減免租糧。遭到護駕兵丁的攔阻,婦女們和兵丁發(fā)生沖突,拋擲石塊毆打兵丁,造成混亂。最后婦女中的主事者張伊氏被發(fā)駐防為奴,其余的婦女照例收押。
有冤不得伸,有仇不得報,是吏治敗壞時期的常態(tài),民眾心中才會有種種對實現(xiàn)正義的期盼。宋代以后民間文學發(fā)達,小說、戲曲中,為民除害解民倒懸的清官,鋤強扶弱替天行道的俠客不勝枚舉。
在古代專制社會中,皇權和各級官僚的權力是一切的中心。既然沒有獨立司法,現(xiàn)實中俠客又是渺茫難求。因此一般人受到冤屈不公時,最有效的解決手段,莫過于向更高級更強力的權力求援,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是也。
《水滸傳》第五十二回“柴進失陷高唐州”,柴進的叔父柴皇城的花園被高俅的兄弟高廉的小舅子所奪,一氣而病臥床不起,見到來探望的柴進,想到的辦法是叫侄子上京攔駕告狀?!稐罴覍鳌返谑呕刂?,楊業(yè)為奸臣陷害兵困陳家谷,楊七郎向潘仁美求救未遂被射死,楊六郎身懷父、弟之冤,決定上京告狀伸冤。到了京師,恰好碰上七王爺?shù)能囻{,于是攔駕伸冤,才能有后來的沉冤得雪。
這些都是古典小說中著名的例子。柴進家是前代皇族,在當?shù)貥O有勢力,手握丹書鐵券(類似免死金牌)。楊六郎的父親是當世大將。兩人的權勢、地位、資源,遠不是一般受冤民眾所能比擬。但是在古典小說的作者設想中,這些人受冤之后,解決的辦法也無非是攔駕告狀,可見伸冤之難。
攔駕,古代一般稱作“邀駕”,邀就是阻攔的意思。北魏時期的官員奏疏中,已經(jīng)提到了邀駕伸冤,可見在當時已是頗為引人重視的問題。后代的記載中,也有不少相關的法規(guī)和案例。攔駕的實質,是跳出既定程序,直接向更高級的權力機構和官員申訴,這有一個專門的術語:越訴,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上訪。
小說、戲曲之外,歷史上也有攔駕申訴成功的例子,康熙第二次南巡時經(jīng)過徐州,當?shù)氐氖看蠓蜿愓貞検孪全@得消息,埋伏在路旁。當康熙的儀仗路過時,攔住車駕,上疏陳述當?shù)匕傩丈钇D難。奏疏遞送到了康熙手中,事情也得到了完滿的解決。
不過,以圓滿收場的攔駕上疏、伸冤的例子不多,反面例子倒是不少。同樣是康熙,在南巡路過宿遷時,看到夾道申訴的民眾,便明令侍衛(wèi)不得收取沿途民眾的申訴,以防止申訴者希取僥幸。類似的看法,比康熙早700年的王安石也有,曾有某地老百姓因為賦稅太重而集體進京,攔住宰相的馬,申說賦稅太重生活困難。主政的王安石對此置之不理,認為老百姓不過是仗著人多的希圖僥幸??梢?,青天大老爺們也不是那么配合的,即使撇開帝王大臣們扮演青天的意愿強弱不說,像小說、戲曲中津津樂道的攔駕伸冤、沉冤得雪的事情,在實際操作上仍是非常小概率的事情。
攔駕之難,首先在于見面不易。帝王和大臣平時端坐宮中、府中,衛(wèi)兵層層把守,極少和百姓當面接觸。當然也有例外,女真族剛建立金國時,草創(chuàng)伊始的各種制度都很簡陋——京城里老百姓車馬往來,可以從朝門前經(jīng)過,毫無限制。碰上未解決的訟案,民眾可以很便利地攔駕申訴。誰知女真族很快學會了中原王朝的威儀和禮制,攔駕伸冤的好景便一去不復還了。
宮中、府中不能見到,那么出行或有機會?其實談何容易。先不說有萬歷皇帝這種三十多年都沒離開紫禁城一步的宅男天子。萬歷皇帝的伯祖明武宗倒是酷愛出行,但他關心的是行軍打仗飛鷹走狗,對于伸張冤情扶助細民一類的事情毫無興趣。當然,這都是極端的個例。但一般的帝王和大臣出行,都有儀仗跟隨,古人稱為鹵簿,此外往往還要事先清道回避,以保護安全、宣示威嚴,一般小民無法接近。以唐代為例,皇帝出行時,大駕鹵簿,按照史書上的記載,有1838人,分為24隊,列為214行。小儀駕1500人,分為24隊,列為120行。和后世相比,唐代的皇帝出行簡直算得上輕車簡從,宋朝以后的駕鹵簿一般都在一萬人左右,宋太宗趙匡義有一回出行,大駕儀仗中的光步兵和騎兵就多達19198人。
皇帝如此,大臣怎么樣呢?清代的巡撫是一省民政長官,出行時的排場也極龐大。開頭是兩人左右并排走,每人扛著一根棍子,棍子前頭挑著一面銅鑼,后面掛著一面寫有“金鼓”二字的大旗。這二人的鑼聲一響,就表示長官駕到,行人讓路。鑼后面跟著一大串扛高腳牌的,開頭是兩對,寫著“肅靜”、“回避”。后面跟著若干對,如果巡撫是長官出身,一對就寫著“舉人”。如果是進士出身,又有一對寫著“金石”,后面一對又一對,從官員開始做的官起,一直到現(xiàn)在的官為止。做過多少官,就有多少對。高腳牌后,是8對執(zhí)事。然后是拿著帥字旗和武器的兵勇,扛著令箭的皂隸,帶刀的包圍、巡捕官、轎夫等等。官員的儀仗,是依照品級定的,巡撫下面的官僚,雖然不這么煊赫,但威勢也可以想象。龐大的儀仗隊加上清道,攔駕伸冤,并不如一般小說、戲曲中所展示的那么容易。
以上還只是技術方面的困難,此外還有法律和政治層面的障礙。中國古代很早就確立了嚴格的逐級告狀制度,案件必須經(jīng)縣、州、大理寺、尚書刑部逐級上告,越過這些司法訴訟程序上訴,就是越訴,即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上訪。政府對于越訴的態(tài)度很曖昧,往往在表面容許它的存在,彰顯政府的道義責任。又在事實上對越訴設置障礙,唐代就有規(guī)定,越訴者和受理者,各笞四十。攔駕者如果沖撞了皇帝的儀仗,可以判處絞刑,這已經(jīng)是視同謀反了。后代的帝王中,朱元璋最初對此頗有興趣,漸漸也不耐煩。明朝后來更是有過不問對錯虛實,越訴者一律發(fā)配充軍的規(guī)定。
明清時期,隨著進京越訴的人越來越多,政府的管控力度也越來越大,大部分越訴案件都發(fā)回地方重新審理,越訴者辛苦一場,得到的結果無非繞回原點。而地方官員為了自身的政績,甚至不惜派人專門截拿越訴者,例如有四川的民眾上京控告,路過涿州時東西失竊告官。當?shù)夭轵灂r搜到了控告用的狀紙,直隸總督琦善知道后,將控告者直接遣返原籍,不讓進京。更有專門雇傭打手,毆打越訴者。
由此可知,不論是技術上,還是法律、政治層面,指望青天施與正義都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尤有甚者,在上者有心主持公道,負冤的百姓也沖破層層儀仗得以申訴,事后不免反遭地方報復,甚至身陷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