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青年劉家財

尚長文

1986年，我們從西北的長慶油田出發(fā)，到勝利油田參加孤東會戰(zhàn)的時候，第一批來了7個作業(yè)隊，當時打出的旗號叫“勝利油田長慶井下承包公司”。當時來勝利油田會戰(zhàn)，有的高興，有的就不那么高興了。高興的人主要是老家在山東、河南、河北一帶的人，離家近了，會戰(zhàn)完畢說不定就留下來了，這樣的情況在石油戰(zhàn)線不少，石油工人么，哪里有油哪里就是家，發(fā)現了油田，隨后就留到新的油田，這都有可能。不高興的人，一般家都在西北，離開西北老家，這些人心里有點小難受。

劉家財家是西北的，這個家伙似乎是個例外。

那時候，劉家財特別喜歡談論理想之類的話題。平日里，他也不知道從哪里搜集到了眾多的我黨我軍優(yōu)秀將領的一些傳記、傳說，每天晚上吃完飯，我倆散步的時候，就會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幾次下來我就發(fā)現，他講的這些將軍們，大多出身貧寒，脾氣火暴，魄力十足。他說，看見沒有，凡是出身低微，你要想從千軍萬馬里殺出一條血路，就必須采用非常規(guī)的辦法。你比如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如果他不當機立斷地用兩把菜刀搞暴動，他還能是賀龍嗎，還能當元帥嗎。

當時我就想，怎么，難道這家伙也要變成個暴脾氣不成？

果然，有一次，我大約是給井上送個什么小配件，便去到了工地。不知道是見到我的原因，還是其他的什么情況，劉家財正站在井口吆五喝六地同職工說話。那個誰？二癩子，把腰彎下去干活兒，你這是干活兒嗎，熊樣兒！見我去了，劉家財的嘴還是不停住，看起來似乎越說越來勁兒了。

不單是我軍的優(yōu)秀將領讓他挨著個兒的琢磨了一遍，就連石油部的那些個領導們，也都讓他全部給研究了。劉家財說，你發(fā)現沒有，油田一級石油部一級的領導，都有一個特點，他們都參加過大會戰(zhàn)，沒有大會戰(zhàn)的經歷，估計要在石油戰(zhàn)線站穩(wěn)腳跟，恐怕也不容易啊。

他說，你發(fā)現沒有，所以這大會戰(zhàn)恐怕是最后一次機會了，這就是我們來參加孤東大會戰(zhàn)最好的價值。

多年后，我曾經有過那么一次機會，即陪外來的客人去孤東油田參觀時，站在孤東的采油樹旁，我想起了當年的那場大會戰(zhàn)，想起了劉家財的那個最后一次大會戰(zhàn)的話來。當時的我便有那么一點微微的傷感，也很佩服這個家伙對時事的敏銳。

總之，大會戰(zhàn)時期，劉家財給我的感覺是，這個人只要嘴里一提到會戰(zhàn)兩個字，就會激動得渾身打哆嗦。

劉家財是個干嗎的呢？

這個人是我隊的團支部書記。技校畢業(yè)生，只是在談到自己的這個學歷時，劉家財總會一臉正經地聲明道：我可是高技——高中畢業(yè)的技校生。

在基層小隊，一個團支部書記，基本上就是個擺設。可劉家財不這樣認為。劉家財說，我和你說過好多次，英雄，那是不能論出身的。你比如那個賀龍，農民，兩把菜刀。

真要命，又來了。

劉家財的團支書工作主要是開展活動。我們公司是一個井下作業(yè)單位，作業(yè)隊上全部是百分百的男人。作業(yè)隊，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們扎堆兒的地方，就容易扯皮生是非，今天有酗酒的，明天有打架的，總讓人不得安寧。我隊指導員為這個事兒就特別頭痛。頭痛就好辦了，這就為劉家財這個團支部書記創(chuàng)造了工作便利。劉家財就給指導員出主意，說，男人么，特別是年輕人，精力旺盛得能日驢，得給他們找個發(fā)泄的地方。

指導員就說，怎么個發(fā)泄？

劉家財說，有團支部啊。

劉家財說，指導員，你的職務是正連級，對吧，咱石油戰(zhàn)線從老部長余秋里那里開始，就是按部隊一套來干的。余秋里是誰呀，將軍，55年授銜的時候，人家就是中將，不折不扣的將軍。后來到咱石油戰(zhàn)線干了石油部長。

指導員就攔住了他。指導員說，你個劉家財，你到底想說甚？

劉家財說，毛主席把團支部建在連上，就是為了讓團支部發(fā)揮作用。

你個劉家財，毛主席什么時候把團支部建在連上了，那是黨支部！你個驢日的，知道你就說，不知道你就別瞎說，信口開河，滿嘴跑火車個玩意兒。

哦，指導員，你啥子都知道啊，還怪博學呢。

劉家財嘿嘿地笑。

劉家財說，對對對，毛主席是把黨支部建在連上，團支部是干嘛的，就是配合黨支部么，現在這些東西一看會戰(zhàn)條件比較艱苦，就不安心了，整日里不干正事兒，天天喝酒打架，不是個好鳥。這正是我們團支部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了，我準備多開展一些共青團的活動，教他們干點正事兒。

于是每周隊上開職工大會的時候，劉家財就會在會上安排每周共青團的工作。本來，劉家財只是個團支書，團支書在職工大會上是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講話的?？墒牵笇T又不愿意在會上安排團的活動，大約是覺得一安排就成了正式的工作，并且還有聽從劉家財這個家伙指揮的傾向了，于是就讓劉家財自己安排。時間長了，劉家財居然像個領導似的，每次都說上那么幾句。

劉家財安排的團支部活動，大約有這么個特點，一般情況下，大都有姑娘參加和配合。打飯了，劉家財把飯打完，卻不急著把飯端回宿舍，而是繞一個兜圈子去到食堂的后廚里。哎，你干嗎的，進來干啥？食堂的人冷不丁見到有人進去，就直通通的一嗓子喊了過來。

劉家財就笑著說，這個菜炒得很地道啊，大鍋菜，就是香，不過我得提一個意見，昨天中午我的菜里可吃出了一個蒼蠅。

胡說，蒼蠅怎么都讓你吃了，我們想吃還吃不到呢。

劉家財說，別急，我這里呢也沒有言語，不過，我把蒼蠅肉扔了，這不算浪費吧。下來后，我在想一個問題，要是再出現這么個情況，人家保不齊就會鬧上門來了。因此我打算，這個周周末，我呢喊幾個人過來，幫大師傅們搞衛(wèi)生，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想和你們交個朋友。

劉家財說，哎呀，這后廚的溫度真高啊，你們是怎么在這里面工作的，真不容易呀。

人家說，可不就是么，哎你別說，我們在這個高溫下干活兒，你還是第一個發(fā)現我們“不容易”的。

對方這么說，就有點感動。

是啊是啊，我原來還以為我們在野外工作很辛苦，現在來看，你們在室內工作也真不容易啊。

劉家財說，那就這么定了。周末，我喊幾個人來幫忙，我們上午九點來，主要是清理油污，沖洗地板，你們這些老師傅就別動了，你們休息一下，讓那幾個丫頭片子搭個下手就可以了。

劉家財巧妙地把話題轉移開，讓對方在短暫的感動之余，就又把話題拉了回來。

給食堂幫忙的過程里，我隊小伙子們就和姑娘們有說有笑的，小伙子們的內心就格外舒服。因為在這樣的男人的世界里，幾百號小伙子都在看著食堂和機關里的那幾個姑娘，能這樣師出有名地和姑娘們接觸，大家心里那個痛快呀。

實際上，劉家財在安排工作時，也是將食堂的姑娘和我隊的小伙子搭配安排的，安排完，還要偷偷地向我隊的小伙子眨巴眨巴眼睛，意思是怎么樣，我劉家財夠意思吧。

活兒干完了，食堂方面為了表示感謝，中午的那一餐就可以省下五毛錢的菜票了。大家心里還都彼此滿意。便紛紛夸獎劉家財，說家財書記啊，這共青團工作很重要，以后這樣的活動要多開展，嗯。

那是當然的，只要我劉家財干這個書記，就一定讓大家滿意。劉家財就謙虛地說。

這就是劉家財的團支部活動。只不過，這家伙每次開展完這一活動后，總會不辭辛苦地去七八里外的公司機關，向公司團委進行匯報。

劉家財說，這叫對口負責，一級負責一級。

劉家財還喜歡出黑板報、寫通訊報道，同時，劉家財還喜歡根據季節(jié)不同，自發(fā)地開展活動，像三月五日，組織隊上的小伙子們去食堂搞搞衛(wèi)生工作，五四青年節(jié)的時候聯系附近采油隊搞上兩場撲克比賽。劉家財搞的活動每次倒是開展得比較順利。有時，實在沒有活動可開展了，劉家財就在職工大會上傳達共青團的文件。

劉家財傳達完了，我隊指導員就要在會上守著大家的面表揚他，劉家財不錯，我們隊上的各項工作，要都像劉家財這么熱心，那我們的生產就不愁上不去了。這個劉家財，團支書，干得比領導還像領導。好了，散會！

指導員這么說，劉家財也是有看法的。劉家財說，用到人家的時候，還怪愿意的，可是人家一干出點成績，心里就不舒服，就當眾用合理的方式諷刺人，什么態(tài)度這是！

但，生氣歸生氣，下來后，劉家財還是照樣開展工作，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的。

這年的年底，我在隊上寫全年總結，他找到我說，你把團支部工作掛上一筆。我問怎么個掛法，他說我給你寫個東西吧，到時候你也不用動腦子，直接放進去就可以，放心，保證不浪費你的腦細胞。我說好啊，那你就整上一段兒。

過了一天，他就把那一段兒給了我。我一看，他這一段也未免太長了，直接是洋洋灑灑的兩頁紙。我說，你這個團支書沒白當么，沒感覺呢就干出這么多工作。下來后，我就果真給他只寫了一小段進去。

劉家財看了卻不滿意。說這幾個事兒很重要，你給我放上，放上，求你了。他這邊說著，那邊就不斷地給你遞煙，又殷勤地拿出打火機給你點著。一次性打火機在80年代初期并不多，一般人用的大都是出差到南方時帶回來送人時才有可能得到，這種打火機就顯得比較珍貴，有點像現在的蘋果手機。劉家財幫我把煙點著后，就很瀟灑地把打火機扔在了我的桌子上，嘴上說，技術員，這個打火機就送給你了。我拿了他的打火機，再不把他講的那幾件所謂的重要事兒寫上，就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了。

那次，我們隊開總結會的時候，還專門把大隊的副大隊長請過來“蒞臨”了一下，這差不多就是慣例了，一年了么，把全年工作匯報一下，也算是在領導面前討個巧兒，賣個乖，但沒想到我們公司的團委也來人了。

請團委來人，主要是劉家財的意見。劉家財找到隊長指導員，說咱每年開總結會，誰都可以不來，但公司團委應該來人。隊長指導員就問他原因，他說操啊，這不很簡單么，咱們隊上年輕人多，占了百分之八九十。這是其一。其二呢，團委書記干幾年，下來就是大隊的教導員，現在不留個好印象，打個好基礎，到時候就晚了。

劉家財說，這樣吧，我親自去請，我和團委書記的關系不一般。

對劉家財的意見，隊長和指導員沒有表態(tài)，覺得這個劉家財也真是冷一出熱一出的，你一個小隊開個年度總結會，喊人家團委的同志來干嗎，再說了，你喊得來嗎。

就沒大啰啰他。

在劉家財看來，隊長指導員這樣的態(tài)度，差不多就是一種默認了。

開會的前一天，劉家財便搭車去到離我們隊十幾里遠的公司機關，找到了團委書記。劉家財首先對一年來公司團委對我隊共青團工作的大力支持表示感謝，然后就說，結合我們隊上青工多的特點，黨支部和團支部商議，請書記明天去我隊，參加我們的年度總結大會。

劉家財說得一本正經，卻把公司的團委書記說樂了。第二天，公司的團委書記便將一個女干事使喚過來，參加我們的年度總結會。

這個會議主要由指導員主持，隊長做工作報告。工作報告當然是我寫的那個稿子。大約是嫌我寫共青團的那一段太長，有點喧賓奪主了，隊長直接就沒有提到團的工作。這讓劉家財很不高興。劉家財想，敢情隊長是讓俺親自總結匯報吧。出乎劉家財意料的是，往常隊上開個會議什么的，都還讓他說兩句，今天到了給臉上貼金的時候了，指導員卻似乎把他給忘記了，因為會議下一步的程序竟然是讓副隊長宣布年底的先進名單。

劉家財想，壞了，再不給指導員打個招呼，這個會上就沒法總結共青團的工作了。不能總結團的工作，公司團委那邊又怎能了解自己干的那么多事兒呢。

這么想著，劉家財就起身去到指導員身邊，小聲對指導員說：這么個情況，共青團工作是不是一會兒讓我說幾句。指導員就皺起了眉頭。指導員心說，你算個干么的，有你說話的權力嗎。指導員說，你想說什么？劉家財說，我想把團支部工作總結一下。

見劉家財這么說，指導員就生氣了。什么素質啊這是！指導員說，開完會下來你再說。

下來后，劉家財很生氣地說，操啊，看不起“兒童團”不是，誰不是從兒童團過來的呢。

好在最后那個團委女干事說了幾句，表揚了一下我隊團的工作，劉家財這才多少有點平衡。

這本來是個節(jié)外生枝的事兒，也是個笑話。實際上，我們也把這個事兒當做一個笑話來看，但那個團女干事卻對劉家財的行為很感興趣。團干事回到機關后，就把劉家財當作一個有特點的同志向公司團委書記做了介紹。團干事說，我們干共青團的，需要這種有熱情的人，這樣的人經過引導，將來是能干出一點事情的。

后來，過了一年多吧，團委書記果然下來當了我們大隊的教導員，那個團委干事就做了團委副書記，當副書記后，就把劉家財弄了過去。

劉家財在追求進步上，果然便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多年后，劉家財在當了大隊的副教導員后，還記得自己當年在會上要求匯報團的工作這么一出兒。當然，劉家財這時已經對我隊指導員沒有意見了。相反，他自己也意識到當年這個事兒辦的有那么一些不地道，于是便喜歡在酒后飯余，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悠閑地剔著牙，一遍遍地對自己的兒子“哼哼”教育道，年輕人么，只要追求進步，方法上冒失點，也是可以原諒的。

劉家財這么說的時候，當年的那個團委女干事就在一邊對他翻白眼兒，嘴里說，還好意思說出來，沒個正形！

嗯，忘了說了，那個團委女干事后來和劉家財喜結了良緣。

這倆人是在劉家財去團委幫忙那個階段搞上的。

這也算是劉家財成長過程的一個重要補充吧。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