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20世紀40年代初期,張愛玲以《金鎖記》名震上海文壇。作品既有《紅樓夢》《金瓶梅》等中國古典小說的遺風,又兼有西方某些現(xiàn)代主義寫作手法具有獨特的敘事風格。下面筆者將立足楊義《中國敘事學》的相關理論,來分析《金鎖記》文本的結構藝術。
關鍵詞: 《金鎖記》 敘事空間 雙結構 組合藝術
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強調結構的動詞性,認為“結構”是作者“以復雜的形態(tài)組合著多種敘事單元”,“它超越了具體的文字,而在文字所表達的敘事單元之間或敘事單元之外,蘊藏著作者對世界、人生以及藝術的理解”,因此,“結構是極有哲學意味的構成” 。①作為張愛玲的代表作,《金鎖記》受古典小說和傳統(tǒng)戲曲的影響頗深,在敘述、描寫、人物出場和情節(jié)設置上都別出心裁,與《紅樓夢》有異曲同工之妙?!督疰i記》全本共九十九段,約三萬字,以故事性情節(jié)為主,這些故事單元在特定的開頭和結尾的統(tǒng)攝下,通過有意味的過渡,與意象文字圓融地統(tǒng)一,共同組成小說的敘事,建構起極高的結構藝術。
一、開頭與結尾——封閉的敘事空間
誰都不會忘記《金鎖記》那段意味深長的開頭,“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文章由月亮寫起,緊接著通過丫頭鳳簫和小雙在冷颼颼的夜晚談論著主人家的飛短流長,間接地道出曹七巧在姜家的身份和地位。這頗似古代說書藝人“各位看官,今天我們要講的這一位……”的腔調,又與古典小說“楔子”極其類似?!督疰i記》寫于1943年10月,因此“三十年前”指的是民國初年的上海。作者以月亮為引子,將三十個年頭里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悲涼感渲染得惟妙惟肖。小說的結尾再次提到月亮,又把讀者從故事的時空帶回現(xiàn)實的時空。在此,月亮成了一個永恒的時間意象,它見證了人世的滄桑變化。在小說結構上,形成首尾呼應,使結構更為合理完整。在更深層意義上,也寄托了作者的思考:這樣的人生悲劇,會像永恒的月亮一樣,在下一代身上不斷地延續(xù)。小說以月亮始,以月亮終,加深了悲劇的深刻性和連貫性。年輕的人眼里的月亮,是“紅黃的濕暈”“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意境、朦朧、浪漫、凄美,像陳舊而迷糊的往事。在老年人眼里卻是再好的月色也“凄涼”,原因在于中間隔了“三十年的辛苦路”。月亮的意象,投射在隔代人心里泛起的漣漪,給接下來的故事做了情感的注腳,營造出凄美、模糊的情調氛圍。較之開頭,小說結尾僅用短短三十六字,每一句的開頭都有“月亮”。小說開始于“月亮”,結束于“月亮”,形成一個封閉的敘事空間。短短三萬字,將三十年的故事、三代人的傳奇,圓融、統(tǒng)一地遙相呼應。同時“月亮”的意象貫穿于三十年始終,流注于故事的每一個角落,使得整部小說完滿、圓融、渾然一體,讀者仿佛在邊賞月邊聽故事,月亮賞完了,這三十年的故事也結束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開放性的結尾給讀者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去思考故事的結局。長安會不會是下一個七巧?張愛玲曾說:“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②
二、錢與情的雙線結構
雙線結構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一種寫作方式。即通過一明一暗兩條結構線索,使之在糾纏、對比和撞擊之中產(chǎn)生哲理的升華,造成文理別致和文氣跌宕的審美效應,魯迅的《藥》、臺灣作家白先勇的《游園驚夢》是比較典型的范例。得益于從小受到的良好教育,張愛玲熟諳傳統(tǒng)小說的描寫和敘事,對色彩、聲音往往能精準描繪,能信手拈來,發(fā)揮得極到好處。
錢與情,是《金鎖記》一明一暗的兩條線索,它們互相滲透、融合,最后在蒼涼的月色中,將主人公拉向命運之手。顯而易見,貫穿全文的主線之一是“錢”:用錢包裹的婚姻、請安、分家、季澤到訪、長安婚事等?!板X”對整個故事的發(fā)展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在開頭,小說就通過丫頭們的竊竊私語,揭示七巧的婚姻實質是一樁赤裸裸的、用黃金包裹的交易:哥哥為了姜家的彩禮,顧不得七巧的感受。有了這樣的開始,也就奠定了七巧日后在姜家的命運。請安場面里,張愛玲用了大段的篇幅,不厭其煩地記敘短短幾個小時內的故事,服飾、排場,無不具有《紅樓夢》的遺風。姜曹的婚姻,早已經(jīng)披上金錢的外衣,就連兄嫂的“探親”,也是受銅臭魅力的指使。此時錢與情雖表面上沒有交鋒,但給七巧帶來的都是失望,這為以后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人物性情的轉變埋下伏筆。潛伏在金錢的外衣下,是“情”字——七巧在“錢”上一次一次的失落,以及由此導致最后的扭曲、變態(tài),歸根究底是“情”欲沒有得到滿足。弗羅伊德說,“原欲通過正常的途徑得不到滿足”,便“被迫脫離了正常的性目標和對象,主流轉向了支流,從而增強了變態(tài)傾向”。在門第觀念極強的時代,金錢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以此來獲得安全感。季澤到訪是情與錢交織迷離的高潮,也是曹七巧最后命運的重要轉折點。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相隔十年之后,兩人前情未了各懷心思。季澤企圖用假情以期換得七巧的動心和動情,最后順理成章地騙得錢財,于是在七巧面前演了一出多情、念舊、無奈又委屈的戲。季澤的謊言讓她一時亂了陣腳,難辨真假,不禁幻想、期待著謊言里的真實成分。她“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沐浴在謊言的甜蜜中,如緩緩流過的音樂,溫暖而幸福,可見這場景確實是她多年以來所夢寐以求的。然而七巧不再是少不更事的麻油店少女,歲月早已磨礪了她一顆戒備警醒的心。對比十年前后季澤的態(tài)度,她不由得想到他的真實意圖。當猜測被證實,她立即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發(fā)泄著心中的憤懣與仇恨。極有象征意味的酸梅湯終于被打翻:
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
如果說請安、分家之后,七巧人性中溫暖的部分逐漸流失,對情還有一點點的幻想和保留的話。那么至此,對于“情”的期待和幻想已經(jīng)徹底破滅,錢徹底戰(zhàn)勝了情。物質與情欲的雙重失敗使七巧內心殘存的人性受到了重創(chuàng),最后一點希望被無情地剝奪,于是她開始用黃金之夢來抵御情欲之火,走上了一條泯滅的不歸路。在漫長的歲月中,她逐漸由愛生恨,甚至變態(tài)、瘋魔,親手制造了長安、長白的婚姻悲劇,戴著金錢的枷鎖,將幾個無辜的生命活生生劈殺了。小說里錢與情兩條線索,互相照應,共同將故事情節(jié)推向高潮,完成人物的塑造。
三、敘事單元的組合藝術——過渡段的描寫
在《中國敘事學》一書中,敘事性單元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要素。作者楊義先生認為小說由故事性情節(jié)即敘事單元組成,各敘事單元本身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小片段,他們之間通過整合、排列,能構成小說情節(jié)的平緩、升降,營造獨特的審美價值?!督疰i記》以故事性情節(jié)為主,主要有“月夜私語”、“請安”、“分家風波”、“季澤到訪”、“長安婚事”等敘事單元。張愛玲用她擅長的意象和色彩連綴各敘事單元,形成“敘事—特寫—敘事”和“動—靜—動”的結構特色,將故事情節(jié)渲染得豐滿、圓融、極有意味:“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p>
月夜私語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地平線上的曉色,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上來了。……
請安、兄嫂來訪
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拖磕拖敲著墻。......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jīng)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分家風波、季澤來訪
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沒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長安婚事、七巧去世
……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敘事學推崇結構的動詞性,認為文本的結構就如一座建筑的框架,行文的安排就好比房屋的布局和構架,這不禁讓我想到了工于布局的古代建筑。小橋流水、屏風、回廊往往是設計者們中意的設計,以起到分隔、美觀、協(xié)調的作用,拓寬了建筑物本身的視野和美感。《紅樓夢》中大觀園里假山、回廊塑造了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效果。如果把《金鎖記》看成是一座建筑物,各個敘事單元是主景的話,那么中間意象性過渡段的描寫,則是一出出的屏風、拱門,與主要景觀牽連、引接,共同構成了一座文學的小景觀。故事性敘事單元以情節(jié)入勝,本身帶有比較強烈的故事性。而中間意象性文字的過渡,含義模糊、多義,滲透到各部分情節(jié)內部,營造了特定意境。同時由情節(jié)的動態(tài)敘事轉為靜態(tài)的情感體驗,給主要故事制造一個唯美、暈濕的底,就像“蔥綠配桃紅”,含蓄、曲折,將上一片段的情節(jié),與下一個敘事單元進行對接,于不著痕跡中,攜帶著渾然天成的美感,完成了小說結構的創(chuàng)作。最受推崇的、飽受贊美的莫過于“金綠山水”屏條過渡的十年?;匚牡衿衢L鏡一晃,鏡中的人老了十年,“金綠山水”換成了丈夫的遺像。十年間發(fā)生了多少事情,作者沒有詳細記敘,而是緊接著在接下來的敘事單元里,講述了分家風波和季澤到訪。十年前,七巧是個與妯娌們爭風吃醋的新婦,在情人面前敢于袒露自己的心聲和欲求;十年后的七巧,經(jīng)歷分家和昔日情的欺騙,早已成為獨當一面的“家長”,性情變得更加古怪暴戾??梢娛甑臅r間里,中間的曲折太多而一言難盡。在張愛玲的筆下,她用一雙冷靜的雙眼,觀望著七巧身份、性情的巨大轉變,巧妙地用一張屏條和遺像,分隔了敘事的時空,留給讀者無窮的想象空間,不著一字而內涵盡顯,收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同時這種電影化蒙太奇的手法,既增加美感,又給整部小說塑造朦朧的、夢幻般的藝術氛圍,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人生如戲”,最終華美而蒼涼地收尾。
在張愛玲的世界里,“蒼涼”是她的專屬詞,她的生命仿佛是以“蒼涼”打底,在上面開出了冷艷的花朵?!督疰i記》自問世以來,許多研究者對它進行了研究,文化、文學、女性等研究視角瀚如煙海層出不窮?;蛟S張愛玲并無意于結構和精心布局,但是就在這種無意當中,讓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精致和貼切,那么意味深長。
①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頁。
②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見《張愛玲散文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5頁。
參考文獻:
[1] 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3] 劉鋒杰等.張愛玲的意象世界[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
[4] 宋劍華.“金鎖”未必是“金錢”——論張愛玲《金鎖記》的女性自省意識[J].福建論壇,2008(3).
作 者:李紅芳,華南師范大學2011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