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
小時候,父母在一所大學任教,每天早上他們總是抱著書本急匆匆地去上班。吃完早飯,外婆就會搬張小木凳,一搖一晃地往門外走,我緊隨其后,做她的跟屁蟲。她一坐下來,就會教我在地上寫字:大、小、多、少、人、口、手、腳……
我覺得外婆的個子很高,腳很小,所以走起路來才會一扭一扭的,很費力。那天,我邊在地上用小樹枝畫出大大的腳字,邊問她:“外婆,你的腳為什么那么?。俊彼α诵Γ嬖V我,腳小是裹出來的。以前按照習俗,女孩長到五歲就得用長長的裹腳布把腳緊緊地纏住,不讓腳長大。
我看著外婆的小腳,好奇地問:“腳疼不?”外婆回答:“疼啊,那個年代的女孩都得裹腳,而且裹得越小越好,三寸金蓮才叫美麗。外婆就是因為腳沒裹成三寸金蓮,一直找不到好婆家。直到二十歲,才嫁到了五十里外小鎮(zhèn)上的外公家?!?/p>
外婆出生在1906年,那時候她的娘家還算富足,前院后院種滿了棗樹、石榴樹和桃樹。每年果樹開花,滿院芬芳,到了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碩果沉甸甸地掛滿枝頭。外婆最喜歡石榴樹,因為她喜愛石榴花的艷麗火紅,所以出嫁那天,她特意選了一身石榴紅的褂子、裙子、鞋和蓋頭,手絹也是。出嫁的第二天是回門的日子,外婆回到娘家,特意挑了棵石榴樹,移栽到自己的新房前。她相信,自家的石榴樹能給新家?guī)砀毁F與昌盛。
婚后第二年,外婆生了大姨媽,取名“玉”;兩年后,生了二姨媽,取名“珍”;又過兩年,三姨媽出生了。這在封建意識至上的外公看來,三姨媽又是一個包袱,于是給她取名“訓”。外婆非常心疼三個女兒,她對她們充滿了希望。早年在娘家的時候,外婆就從在延安做八路的同胞兄弟那里接受了不少進步思想,她知道,女孩一樣能參軍拿槍、能當醫(yī)生能教書……
外婆常常進城趕廟會,順便去書市、書攤買書,她買回《百家姓》《三字經》分發(fā)給姨媽們學習。外婆沒上過學,認的字不多,她就先撿自己認識的字,認認真真地教孩子們。對不認識的字,她跟讀私塾的男孩子們學。于是,在外婆家附近的路口,常常會有她的身影,她在等讀私塾的男孩子路過,好向人家討教不認識的字,學會了再回家教姨媽們。就這樣,在外婆的教育下,三個姨媽一個比一個愛學習,在外婆的石榴樹下健康茁壯地成長,院子里常常能聽見三個女孩朗朗的讀書聲。
后來,外婆教女兒讀書的事情被左鄰右舍知道了,大家開始議論紛紛說三道四,說外婆不給女兒們裹腳,卻給女兒們讀那些只有男人才讀的書,長大了可咋嫁人……那是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閑言碎語最終激怒了外公,他大發(fā)脾氣,不管外婆怎么講道理,他都聽不進去,還把裹腳布甩在了三個姨媽面前,吼道:“以后不許讀書寫字,把腳好好裹上!”大姨媽把手中的書悄悄地往身后藏,外公抓過來要撕掉,外婆趕緊從外公手里搶過書本,哭著央求:“我聽你的,現(xiàn)在就給她們裹腳。所有的書都給我,誰也不許看了?!?/p>
在外公的強權下,姨媽們開始“打游擊”。外公在家時,她們裹腳藏書,外公一離開家,她們就放開腳讀書寫字。后來,大姨媽在新中國成立后,成為市里服裝廠的第一位女技術組長;二姨媽成為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女軍醫(yī);三姨媽成了全鎮(zhèn)第一位新中國成立后的醫(yī)學院的女大學生;我的媽媽是新中國成立后出生的,她成長為一名大學教授。
如今,每當五月花開、八月果熟的時候,外婆常常念叨家中的石榴樹?;叵肫鹜?,她常常跟我念叨那首自創(chuàng)的兒歌:“小紅花引來小蜜蜂,大石榴帶著水晶籽,女娃娃帶著紅花來采果……”關于石榴樹,外婆總有嘮不完的話題。
我四歲那年,跟外婆乘火車回外婆家生活了一陣子。正值六月,剛踏進外婆家,火紅的石榴花映入眼簾,高高的石榴樹枝繁葉茂、花朵盛開。外婆急忙上前去輕輕地撫摸石榴樹,就像跟久違的親人重逢一樣。而我,終于見到了外婆的石榴樹。
第二天一早,我被石榴樹上的小鳥喚醒,朝窗外望去,外婆已經拿著掃把站在石榴樹下了。她為石榴樹剪去殘枝,然后把石榴樹周圍打掃得干干凈凈,還給石榴樹澆足了水。被外婆休整后的石榴樹更加明艷動人,透著一股靈氣。我跑出屋子,站在外婆身邊,盯著那四朵石榴花看。外婆指著高掛在枝頭的那四朵花對我說:“那朵叫‘玉,是你大姨媽;那朵叫‘珍,是你二姨媽;那朵叫‘訓,是你三姨媽;那朵叫‘秀,是你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外婆臉上溢滿了幸福的笑容。
住在外婆家的那段日子,每當她思念遠在外地工作的四個女兒時,就會在石榴樹前教我寫幾個名字,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名字?!俺4婊ā笔峭馄诺拿郑爸x保樹”是外公的名字,“玉、珍、訓、秀”是她四個女兒的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外婆還教我寫“石榴花”和“石榴樹”這六個字。那些美麗的石榴花寄托著她的期待和希望,給了她無窮的支撐和安慰。那棵石榴樹上的花朵綻放得有多美,外婆的希望就有多美。
外婆會寫的字不多,卻數(shù)那十六個字寫得最工整。我看著石榴樹上的石榴花問她:“外婆,哪朵是我呢?”外婆指著那朵叫“秀”石榴花的右下方,說:“那是我的小寧寧?!蹦嵌浜臀彝氖窕ㄖ鴮嵶屛铱鞓妨艘魂囎?。
七夕那天晚上,外婆摟著我在石榴樹下傾聽天上牛郎織女在雀橋相會時說的悄悄話。外婆說石榴樹最有靈性,她還常常爬在石榴樹上側耳傾聽,我也跟著一起聽,雖然只能聽到小鳥飛過空中時的鳴叫聲,可我還是跟著她樂此不疲地聽著,小小的內心享受著大自然帶來的寧靜與平和。
外婆已經去世多年,我很懷念她,也很懷念她的那棵石榴樹。很多年了,不知道那棵石榴樹還在嗎,開花的時候有沒有人打理,結果的時候有沒有人采摘?前年夏天,我出差到外婆家所在的地方,特意去探望了外婆的石榴樹。外婆家周圍都變了模樣,但外婆的石榴樹依然佇立在老地方,還加了水泥護欄。那棵石榴樹身姿依然挺拔,花開依然嬌艷,比我兒時見到的它,更加高大,更加繁茂。
我學著當年外婆的樣子,給石榴樹澆了水,還在石榴樹的周圍撿了許多飄落的花瓣……外婆的身影、小腳、掃把和地面上的一串字,仿佛就在眼前,揮之不去。仿佛外婆還站在石榴樹下,對我說:“那朵叫‘玉,是你……”也許,在旁人眼里這不過是一棵普通的石榴樹,可是對外婆來說,這棵石榴樹卻是她人生的里程碑,這棵石榴樹見證了她的成長,她的辛酸、幸福與希望。在她的生命里,在她的四個女兒的生命里,甚至在我的生命里,這是一棵永遠無法替代的石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