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珺
伴著紙墨特有的芬芳,沉浸在古語的海洋。不似他人般“不求甚解”的品賞把玩,我只為在五千年的歲月長河中尋找你的那一點(diǎn)浪花。
那是個特定的季節(jié),風(fēng)間夾雜著杏子特有的酸甜。儒雅的老者端坐在高位,如春雨般點(diǎn)化他的學(xué)生。座下的人們有的得意滿面,有的與恩師爭辯,有的靜靜坐于偏角——就如你,不出聲,卻將一字一句鐫刻在心頭。
你是那么的安靜,雖受恩寵,卻不張揚(yáng),不賣弄,只是懂得,只是靜靜的或站或坐,伴于恩師身側(cè)。不似子路般桀驁不馴,不收斂一絲一毫,最終只落得個“不得其死然”的預(yù)言。
你是那么的忠誠,只愿跟隨著恩師的腳步,短短幾句教誨,便是你最珍貴的收藏。當(dāng)孔子感嘆“賢哉,回也”時,當(dāng)孔子說出“用之則行,合之則藏,惟我與你有是夫?”時,當(dāng)孔子輕扶白須,微笑著說:“回也非助我者也,與吾言所不說”時,想必你的心情是愉悅的。
以你的才思,足可以道千乘之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也;在宗廟內(nèi),王侯將相前,展示你傲人的才華;以你的真與仁,足以獨(dú)創(chuàng)一派,在千秋萬代后如孔孟般受人的景仰……可你放棄了太多的機(jī)會,僅僅選擇了隱于恩師身后。
正如一句古語所概括的那樣“亂世出新星”。但那些新星,與之我,只覺是太空中的碎石與大氣層做相互運(yùn)動的物理結(jié)果——雖絢麗無比,給人以希望的寄托,但終究不能以一霎。而你,年少白頭的人兒,雖沒有那樣的絢麗,似沒于夜空中的幕布,卻是一顆來自亙古的恒星,做著永恒的守護(hù)。守護(hù)著你的恩師,守護(hù)著你的真理,守護(hù)著你對人生的詮釋。
我好似站在你身側(cè),卻只能遙望著你。你我只隔著一條河,但正是那浩浩蕩蕩的千百年歲月的洪流,使我無法觸及,也無法看清你的臉,只能在雜亂缺失的文字中迷茫的尋找著,尋找著浸染你氣息的墨跡。然后,似用毛筆般的輕輕勾出少許的畫面。如那坐于圣人位下的君子,居于陋巷的賢士,與那伴著慟音永眠的你。
“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是呀,短短四十一個年頭,只夠我淺讀你,卻不想你便消失了蹤影。而我,只能抓住你回首時飄落的幾縷白發(fā)。
是白發(fā)呀,但那不是為苦于無人賞識的悲痛之白;那不是為富貴操勞的貪欲之白;那更不是隨著心的出世而暗淡的歸隱之白……那是絢麗的銀色,是由不落的恒星所漂染的屬于天空的光芒。
眾人或許只知孔子的圣人之風(fēng)。
而對于千百年后翻開《論語》的我,獨(dú)獨(dú)想要珍藏你那永不褪色的三千白發(fā)。
我無處不在,每一顆石礫都是我的探子,他們流走于世間的各個角落,將一切訊息告訴我。
我居住于陸與陸的接壤處,將一切分割為兩半,然后看著一個個無知的人試圖連接,揮一揮手,讓風(fēng)沙將一切吞噬。
我就是如此,總在流動與擴(kuò)大,土黃是陽光賜予我的膚色,熱浪是我氣息的溫度,我一直在這里,阻隔著人們的去路。
那是深秋的一晚,月色是如此明亮,我游蕩于草原的邊際,月光下有一位女子立于我面前,黑色的紗將她動人的面容輕裹,我只能借由風(fēng)輕輕掠起那層層的紗才能窺見她的容貌——絕世無雙,但那雙閃亮的眸里卻浸滿了哀傷。
我見過她
我見過還年輕的她
那時的她全身是紅,是艷麗的紅,那是婚禮的前奏,她從南方而來,一隊人走在我的身邊,女孩輕撩起喜轎的窗簾,望向我——無邊無際的黃沙,眼中載滿了的依戀。
“值得嗎?”她輕問,沒有人聽見。
我聽見了,卻無法回答。值得嗎?埋藏自己的青春,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而前去那方不知名的草原,在那片黃塵滾滾,孤鴻南飛,牛羊遍地,青草連天的土地上,居民是如此粗獷,女孩就如那顆居于草尖的露珠,在第一縷陽光的照耀下,稍不留神便可能消失沒了蹤影。
我以為她已經(jīng)消失在草原未知的蒙古包內(nèi)。使我不敢相信的是,她如今還在這里,只是變了。曾經(jīng)她只是望著我,而如今,她則想望穿我,透過我,癡望著那遙遠(yuǎn)的東方宮殿。
若說曾經(jīng)的她是月神落下的露珠——猶如水晶一般的清純與澄澈。那現(xiàn)在的她則是由水與沙礫打磨的珍珠,黑色的喪服遮不住她雙眸也載不下的期盼,這次她什么都沒說,但我聽到了。
“我要回家”。
是的,她想念她的家。
那個養(yǎng)育過她,擁有她最美的青春,給予她無限歡樂與期盼,卻將她送出的地方。
她的手一松,紙片隨風(fēng)飄走了,只余下了一滴思鄉(xiāng)的淚。
“留下去”。
三個字,擊碎了她的所有愿望——那個期盼已久,想要回到家鄉(xiāng)的美夢。這是從千里之外送來的家書,也是結(jié)束她幻想的信箋。
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芭桑。
養(yǎng)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沒沉,不得頡頏。
雖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獨(dú)伊何,來往變常。
翩翩之燕,遠(yuǎn)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進(jìn)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一曲琵琶,伴隨著女子凄涼的歌聲,從原野上傳出,我揮揮袖,將悠揚(yáng)的歌聲傳遍戈壁的每一個角落。
我以為她會經(jīng)常來陪伴我,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看的另一方。
然而,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來此處眺望;
從那以后,她參與了那游牧民族的謀權(quán)斗爭,改嫁給自己丈夫的長子;
從那以后,人們漸漸淡忘了她的漢名。只道她“寧胡閼氏”。
從那以后,我漸漸忘記那個女孩曾經(jīng)擁有的期盼的目光以及她那動人的悲曲。
歲月匆匆,花開花落,幾十年歲月在彈指之間流過。當(dāng)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眼神時,我又在那片草原的邊緣望見了那個女孩。是的,是她,縱使她的頭發(fā)已是灰白,歲月奪走了她嬌嫩的皮膚,但她眼底閃爍的期盼還是一如既往的動人心魄。
這時的她青春不在,她的兒子與女兒們將她扶到了草原的邊境。匈奴人俯身向她致敬——匈奴中最為尊貴的女子。但她沒有因為人們深深的崇敬之心而分神,她的目光直直望向了我——沙石翻滾的黃沙之地。
是她,不管過了多久,她還是一如當(dāng)初般在癡想,想要透過我,看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她終究是看到了吧,那座壯麗的宮殿,那片寧靜的水鄉(xiāng)以及在水鄉(xiāng)邊的家人……
她笑了,一如喜轎中的她一般美麗。不,現(xiàn)在的她比當(dāng)時的她更加美麗,褪去了青澀的外衣,縱使沒有美麗年輕的容貌也是如此的攝人心魄、她安心的笑,如同孩童時那般恬靜。
“終于回來了啊……”她喃喃道,眼里有著欣喜的滿足,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有許多人都在遙望,試圖將我望穿,因為穿過我這土黃色的屏障,也許可以見到自己的夢想。
我是大漠,橫于陸與陸之間的屏障,有多少人由我而被隔于兩地。
我是大漠,有多少人由我而被隔于兩地??伤麄兊男脑竭^了我,一直居于自己的家鄉(xiāng)。
現(xiàn)在,我已記不清到底是哪一個炎熱夏日的午后了。當(dāng)我在被一聲清脆的鳥鳴喚醒,又準(zhǔn)備再次入睡時,忽然間感到了許久都沒遇上的光亮以及之后將我溫柔地捧在手心的那個人。
我聽說,這里是楚國的領(lǐng)地;我聽說,當(dāng)時將我喚醒的鳥兒喚為鳳凰;我聽說,我的主人費(fèi)了好多功夫才把我找到;我聽說,我是一塊無價的寶玉。
可是,怎么可能呢,我的主人,我其實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啊。
但是他似乎沒有在意我說著什么,整日都用著迷戀的眼光注視著我,用手細(xì)細(xì)撫摩著我的每一寸。仿若忘記了家里的妻兒,仿若看不見了親人的盼望的目光,仿若忽視了時間的流逝。
終有一日,他忽然從自己的噩夢中驚醒,似乎察覺了自己多日的不妥,于是狠下心來將我從懷里掏出,仔仔細(xì)細(xì)似乎是最后一眼般不舍得望著我。末了,還有一方嶄新的布小心翼翼地將我擦拭了一遍。
他靜靜地走向了楚王宮,在烈日炎炎下跪了半日之久后,終于有機(jī)會覲見到了威武的國君——厲王。當(dāng)他懷著滿心的崇敬跪在殿下,將我雙手奉上時,殊不知臺上原本帶著興趣眼神的厲王雙眼漸漸暗了下來。他喚的工匠匆匆趕了過來,僅僅是掃了一眼,便說:
“這只不過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罷了?!?/p>
我的主人不可置信的抬頭望著將我隨意拋下的工匠,第一次忽視了我的存在。我的身體敲擊著每一層的石級,但是并沒有發(fā)出玉石所特有的清脆嗓音,只是有著黯淡的音色。
厲王怒了,毫不留情的下令將主人的左腿砍去。鮮紅的血飛濺,染紅了從大堂之宮門的小路。當(dāng)主人被摔在地上,口中還是嘶吼著那是絕世寶玉的言論時,我迷惑了。
“主人,聽我說,我真的只是一塊被埋在土里多年的石頭”。
遺憾的是,他并沒有聽到我說的。
當(dāng)傳聞厲王薨了,舉國國喪。在眾人悲傷之時,只有主人一個人大聲張狂的笑著,拄著陳舊的拐杖,在破舊的草房里收拾起行李,準(zhǔn)備再次去皇都獻(xiàn)玉。
但出乎他所料的是,新即位的武王雖然接見了他,但最終還是相信了皇宮工匠的說法——“只不過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于是,我與主人都被摔出了宮門,憤怒的武王僅僅留下了主人的另一條腿。
這一次,我的主人不再向門口的守衛(wèi)嘶吼,他只是如癡般慢慢將自己縮成一個圈,一只手顫抖著執(zhí)起染上了血色的我,隨后,開始將我狠狠地敲打著地面想要看看我的表面下究竟有著怎樣的至寶?;蛟S,他是真的癡了,傻了,瘋了。
主人,在我石頭的表面下,我擁有著與表面一般的內(nèi)心——我只是一顆普普通通的頑石罷了。
不知是上天對他的仁慈還是諷刺,那兩個各取了他一條腿的國君們都已經(jīng)逝世了,但是依然沒有了腿的他還是在那個破舊的小茅屋里一住就是幾十年。新君即位的消息傳來,他卻還是癡癡傻傻地看著我,一如這么多年一樣,沒有一絲生機(jī)。
終于,當(dāng)一個與他尋到我一般的陽光普照的晌午,當(dāng)一位玉石商人帶著滿箱的玉從他的窗邊走過時,玉石互相敲打所發(fā)出的清脆的響聲使他終于崩潰了。幾年來都沒有離開過家門的他居然努力向外掙扎,最終哭倒于楚山的腳下。他那抑制了數(shù)十年悲愴的哭喊引來了出宮狩獵的楚文王,在聽說了他的故事之后,文王饒有興趣的招來了一個年輕的工匠。
“孤從未見過你這般執(zhí)著的工匠,天下竟有你這般的癡兒”。
那個年輕的工匠細(xì)細(xì)端詳著我,在一絲不確定里,他拿起腰間的匕首,輕輕在我身上劃了幾道淺淺的紋路。隨后,我看到了當(dāng)年主人初見我時的那般驚艷的眼神。
“王,此物乃是絕世寶玉!”
眾人皆跪下齊呼萬歲,只有主人一臉無常的癡笑,仰坐在一旁。仔細(xì)看去,我發(fā)現(xiàn)主人變了:曾經(jīng)烏黑的頭發(fā)已轉(zhuǎn)為了暗灰,青春不再,就連當(dāng)初那雙明亮的眸都變得渾濁,如死水般不再有任何的神采。
他變了,只是我還是不懂,為何他總是那么執(zhí)著著想要讓人承認(rèn)我是一塊寶玉?他到底是在為自己的眼光而執(zhí)著,還只是為了當(dāng)初在青石板上棲落的鳳凰。
但之后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受了他卞和的名,被奉為“和氏璧”,供奉在了王宮之中。
幾百年后,楚國不再,七國的故事已儼然成為了歷史,但我還是被一位君王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張狂的笑著,稱我為“至寶”,將我雕琢為權(quán)利的象征,收在了一方明黃色布中。
之后,我就像又回到了被第一個主人發(fā)現(xiàn)之前的生活——整日不見陽光,隱于黑暗的角落。但是現(xiàn)在的我再也聞不到泥土的芬芳,只能夠聽到無盡的爭吵與嘶吼。
在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一日,我被吵鬧的打斗聲驚醒,一雙手扯開了裝著我的外盒,將我塞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里。跌跌撞撞的不知走了多久,只是聽到一聲馬嘶,似乎那個懷抱滾下了小道,幾度的翻滾后,不知是不是周圍的樹枝扯開了那塊明黃色的絹帛,我看到了或許是我最后的一位主人——一個不算大的孩子。只是他的眸不似孩子那般清晰,映射出的是令我吃驚的瘋狂的占有欲,然后,終是熬不住了一般,緩緩地閉上。
或許,我一直就是不明白,為何我的出現(xiàn)帶來的不是平和而總是災(zāi)難,為何當(dāng)初卞和縱使雙腿被砍也想要大家承認(rèn)我是“寶玉”,就如為何當(dāng)初那只名為“鳳凰”的鳥兒,棲息在了我沉睡的山上。
但或許已經(jīng)不重要了,畢竟,我終于又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的重新做起屬于自己的一方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