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綱
“要知父母恩,自己懷里抱子孫。”祖父常常對我這么說。
1992年,我的本命年,生日前后,掉了一顆牙,醫(yī)生說像顆乳牙,我奇怪。我把它送給女兒閻荷,上寫:“它同我親吻60年?!闭裎?5歲時髕骨摔折成七瓣后我將它留給兒子閻力一樣,想以此代替將來的骨灰。不承想,女兒先我一步留下了她的骨灰。
2008年8月,76歲生日,適逢北京奧運(yùn)會,聲光化電、火樹銀花,上萬人的體藝表演,力與技的極限競賽,煞是好看,我卻回望一生,眷戀故土。
我想家了。
特別想我的母親。
只有住著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的陜西省咸陽市醴泉縣(今改為禮泉縣)聚族而居的“閻家什字”,才是我靈魂深處永久的家。
麥苗青,菜花黃,八百里秦川承載著漢唐燦爛的文化,蓄勢待發(fā)。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2年猴年2月,東北陷落。夏季,“虎列拉”之后又遭天旱和蝗患,人跡稀少。鄉(xiāng)人全身浮腫、面如菜色,走著走著,突然跌倒再也爬不起來。
就在這一片木然的哭喪聲中,8月14日上午,我降生,一個多余的生命。爺爺請來“老娘婆”給我放胎毒,說是放血可以祛風(fēng)。呀,“瓷瓦子”在一個“月娃子”嫩豆腐般的皮膚上胡劃亂撇,可憐的我,額顱、胸口、鬢角全往外沁血?!巴蘅薜每鞌鄽饬耍 备赣H極力反對野蠻無知的做法,可是,為時已晚。母親懷胎于瘟疫與饑荒,又備受祖母的白眼與凌辱,我難以想象,母親一天兩頓飯吃什么,怎樣用咸水井里的苦水稀釋她身上的血,把我喂活。
在西安,爸媽哥哥和我,是(魯迅以“古調(diào)獨(dú)彈”題贈的)“易俗社”的忠實(shí)戲迷。五歲的我,在戲曲的夢里長大、再長大。
日機(jī)轟炸西安,母親抱著我,像抱著一大筐雞蛋,搖搖晃晃一整天,回到爺爺?shù)孽啡h城。
哥哥妹妹們漸漸長大,母親敬老惜幼,勤儉持家。
院井中,有一叢叢盛開的玫瑰花。母親穿得干干凈凈,白襖大襟衫,黑布褲子,直貢呢鞋,滿面春風(fēng),站在階前觀賞滿院飄香的玫瑰花。母親的慈祥、善良和素凈,在玫瑰花叢的掩映下顯得那么美,永遠(yuǎn)定格在兒女的記憶里。
5月的庭院,花開得更艷,母親細(xì)心采摘含苞待放的玫瑰,不由得讓人想起戲臺上天女散花。母親將花瓣兒收入大口頸的瓶子,然后,一層花瓣鋪一層紅糖進(jìn)行腌制。一個月后打開瓶蓋,香氣四溢。腌制好的玫瑰,用來包玫瑰香包子,熬煮玫瑰香稀飯,存放一年不會壞。
母親粗識文字,喜好戲文,敬重讀書人。入夜,一盞油燈,半個月亮,我弓臥在轉(zhuǎn)動的紡車旁,看母親紡線,聽母親唱歌。那是我的搖籃曲,不是“王寶釧”就是“繡荷包”,甜蜜蜜、恍悠悠,我睡著了。
當(dāng)我病得需要喝鱉血的時候,我不知道母親怎么就把鱉給弄來了。當(dāng)大夫把一根銀針刺進(jìn)我的十個指尖時,母親一定感到這根針是在扎她,她咬牙忍著,以為那樣會減輕我的痛苦。為了兒女,付出多大的犧牲她都愿意。
母親教我謙恭有禮,“禮多人不怪”,要我善心待人,“善必善報(bào),對人行善,自己方便”。要我萬不得巳不向人借東西,借東西一定記住“低借高還”,“低借高還,再借不難”。要我“出必告,反必面”,出門不要走得太遠(yuǎn)。要我聽大人的話,萬萬不可“頂嘴”。
母親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剃頭。母親剃頭的技術(shù)不敢恭維,非常痛,我反抗,“媽呀,你這是殺豬啊!你殺了我吧!”但不容分說。“你亂動可不就痛了!”我乖乖地把頭伸向她的刀下,牙關(guān)緊咬。我漸漸長大了,母親的技術(shù)卻不見提高,頭做成了個花貍貓似的,羞于邁過二門出大門。連農(nóng)村的孩子都進(jìn)理發(fā)館留洋頭時,母親好生之德、網(wǎng)開一面,從此刀下留人。
母親教我勤快,逼我和哥哥干活。她幾乎天天給我們叨叨:“嘴饞身子懶,越饞越懶,最沒出息!”爺爺搭腔說:“先把這哥兒倆的懶筋給抽了!”
每年農(nóng)忙時節(jié),特別是夏收龍口奪食,母親總要把我和大哥趕到舅舅家干活練吃苦,什么活都干。小舅高高的個子,干活利落,重活輕干,動作十分瀟灑。我跟他學(xué)到幾乎所有的農(nóng)活,包括給牲口起圈墊圈。學(xué)會干各種農(nóng)活,而且干得很巧,這使我日后受用不盡?!拔母铩逼陂g兩次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勞動改造中累死累活,但是什么活也沒有把我難住。
小舅被人抓壯丁,在死人堆里過日子,抓了就跑,再抓再跑,最能吃苦,極勤勞。他娶不起媳婦,后來到寧夏給我們“買”了個妗子回來。小舅家窮,住在土窯洞里,那也是我吃睡的地方。破窯洞冬暖夏涼,笑聲、歌聲以及妗子搟面的響鐲聲,其樂融融,樂不思蜀。
白天干活,晚上唱戲、說閑話,童言無忌,沐浴著鄉(xiāng)情鄉(xiāng)俗。每天打場收工后,在場院的井旁、桑間閱讀《賣油郎獨(dú)占花魁》等讀物,或干唱桄桄亂彈,同村里的人接觸頗多。找機(jī)會,我凈往農(nóng)家院里鉆,借機(jī)搜集了大量的民間諺語和絕妙的口頭語,偶有慧心,編編唱詞練練詩。后來養(yǎng)成習(xí)慣,一到忙天,主動往舅家跑,玩命地干活,拜農(nóng)民為師,吸吮民間文化的滋養(yǎng),倒也快活自在飽口福。
搜集大眾口語成了我的愛好,愛好成自然。妙語麗句,整整兩大本,1950年寄往北京中國民研會的《民間文學(xué)》,請求發(fā)表,石沉大海。1956年我來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藝報(bào)》工作,《民間文學(xué)》陶陽先生說他記得那兩個大本本,陰差陽錯,誰知道怎么給弄丟了。我很傷心。
家里孩子多,水甕下去得很快,井水苦,用水勤,我自小和母親下坡坡抬水。放學(xué)回家,首先掀開水甕蓋兒,見水快到底兒,就發(fā)愁。我盼下雨,下雨好接房檐水以充實(shí)水缸。磨面這苦差事,也歸我們哥兒倆,最叫人頭痛。天不亮母親收拾麥,篩呀擦呀,忙個不停,然后把哥或我從夢中叫醒:“再不起來日頭爺要曬到尻蛋子上了!”黑乎乎地起床,對我來說多么困難啊!熱被窩多么好啊!上半晌務(wù)必磨完二斗,不然耽誤下午別家上磨子。磨面磨人,無休止地?fù)u籮籮,一個勁兒地趕毛驢,口中念念有詞加吆喝,單調(diào),馬拉松。因此,放學(xué)回家我也揭開面缸蓋兒看看,一見面缸快露出底兒,我的頭就大了。
大哥去了西安,我成了孤膽英雄,不然,母親太累。擔(dān)水、磨面、抱娃、拉風(fēng)箱,開門四件事,離了我都不成。經(jīng)過母親調(diào)教,我在擔(dān)水、磨面、抱娃、拉風(fēng)箱“四大改造”中,完成了從少年到青年的轉(zhuǎn)折期。
1958年,母親來京照看剛剛出生的孫兒閻力,家住東郊芳草地,旋即遷入多福巷。
多福巷16號原本是丁玲的家。七年之后,丁玲下了北大荒,丁玲搬出,我們遷入。
我當(dāng)時可高興了,因?yàn)槲曳浅O蛲本├虾锞┪妒愕钠矫裆?,非常想在四合院里好好體味體味老北京的人情世故。
可是,大躍進(jìn),有家權(quán)當(dāng)沒家,我和劉茵早出晚歸,家里全靠母親一人。母親經(jīng)管孩子,做飯忙家務(wù),夠辛苦的,她卻說忙得高興。
多福巷的日子里,母親雖說忙得高興,可是醴泉城里還有一大家子,母親不得不返回老家。“困難時期”,母親又被我接來看孫女閻荷,母親來得勉強(qiáng)。家鄉(xiāng)有信來,饑餓威脅著大大小小每天張口要吃飯的人。兩頭都是心頭肉,母親的心扯到兩處,忍受著人生巨大的痛苦。
我工作的單位作家協(xié)會食堂,節(jié)糧,試做一種叫作“雙蒸飯”的發(fā)糕,而且出售半摻樹葉的棒子面窩窩,我心里像刀剜一樣。
一次,出差回家,母親已經(jīng)幫人看孩子了,執(zhí)意要去。罷罷罷,去吧,權(quán)當(dāng)母親解悶。我真傻,何嘗理解母親!過上幾天,母親總要回來一次,手提白面,說些“活兒不重,小孩好管,主家謙和”一類的安慰話。滿一月時,母親把我叫到她屋里,要我把她領(lǐng)到的工錢收下家用。我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母親啊,這不是拿刀子戳兒的心嗎?母親說,“那我就攢著?!?/p>
后來聽說,母親在人家家里,自己吃白菜幫子,把省下的糧食提回家給孫子孫女,怕孩子餓著。又聽說,母親每月把掙下的工錢寄回老家,那里也有幾條命,都是自己的骨血。
小時候,母親常常用《三娘教子》里的上場詩鼓勵我,教我成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鄙蠈W(xué)以后常聽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什么“千鐘粟”“萬石食”,現(xiàn)在是“五斗米”能否有保證,老家的幾個孩子能不能度過食不果腹淪為餓殍的危險期。
“要知父母恩,自己懷里抱子孫。”母親又說起早年的老話來。
北京街頭,一輛輛汽車背著累贅的煤氣包;在河北南宮中學(xué)教書的大哥,悄悄告訴我說:“為保存熱量,學(xué)生們已經(jīng)把體育活動停了。”大嫂帶著一支饑餓大軍啼饑號寒,將爺爺教私塾留下的戒尺——紀(jì)念品,也塞進(jìn)爐膛當(dāng)柴燒。實(shí)實(shí)在在揭不開鍋了!
母親的心思全在兒女身上,誰最困難、最可憐,她向誰傾斜,把奶頭伸向誰,寧肯自己吃白菜幫子。
母親決計(jì)回老家去,堅(jiān)決把戶口也從北京轉(zhuǎn)回去,而且即刻起身。
母親緊抱著她疼愛不夠的閻力、閻荷,得意地笑著,然后轉(zhuǎn)過身偷偷擦拭淚水,生生離去。此后的事態(tài),繼續(xù)向悲劇性的方向發(fā)展,直到母親彌留期間呼喚我的乳名。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家,家不能選擇自己的國。
國之不幸是你民我主,家之不幸是食不果腹。
國和家,都面臨著最嚴(yán)峻的考驗(yàn)。
母親從北京回到醴泉西北街以后,頭一件事,就是天天給娃們洗頭、貼藥,她們長了一頭的瘡顆。
大哥和我都離鄉(xiāng)在外,母親回到的所謂“家”,其實(shí)是大嫂卵翼下嗷嗷待哺的一群小鳥,要是排隊(duì)報(bào)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 連母親、大嫂,總共九人。
母親無奈,先讓芳妹休學(xué),然后,拉扯兩個弱小的女子共三代三女性,離開閻家什字,回娘家逃難去了。
姐姐有恩,誰敢不收?困難時期,大家困難,再難也得和姐姐共渡難關(guān),七手八腳,在二舅的大門口搭個草棚遮風(fēng)擋雨。房子的頂上爛了個洞,睡在炕上仰頭看,能看見天上的星星。鍋頭連著炕。沒有案板,給炕上鋪一張報(bào)紙,放一塊木板。東頭舅家送一升米,西頭妗子送一擔(dān)柴。端的是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碗里湯水能照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可憐的母親紡紗織布,幼小的女子們撿柴拾糞,加上本家舅舅們雪里送炭,時不時地添上一口兩口,方才保住三條人命。
母親拼命地紡線、織布。她的一個堂弟在隔墻生產(chǎn)隊(duì)的飼養(yǎng)室喂牲口,常給人說:“我姐成晚上不睡覺,我給牛都拌過二道草了,還聽見棉車嗡嗡嗡地響?!蹦赣H托人買了頭小豬,兩個女子天麻麻亮就起床到地里摟柴、撿棉花殼殼,用玉米皮、涮鍋水,加上麥草喂養(yǎng)。鄉(xiāng)下草多。
母親一邊紡線、一邊述說自己的身世,月兒彎彎,冷光普照九州。聽母親講她過去的事情……
有個姑娘出嫁,將來的親家,雙雙坐在一個筵席上吃飯。婆家母口齒伶俐,辦事厲害,娘家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丶液螅馄艑λ墓媚铮赣H)說:“娃,你使不過啊!”外婆心上壓了一塊石頭。從此以后,外婆記恨外爺,以致憂郁成疾。
母親說外婆白白凈凈,一頭卷發(fā),人很細(xì)膩。母親自小也是白白凈凈,也是一頭卷發(fā),特別像外婆,非常聽話,家里人都喜歡。母親不到14歲,張家死了伙計(jì)打官司,官司輸了,債臺高筑,一個家庭從此中落,外爺把自己的女兒24兩銀子賣到閻家,這就是祖母常說的“24兩買了個丫環(huán)”。外婆后悔女兒的親事,病重時把外爺?shù)母觳怖^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外婆一斷氣,母親也病倒了。出殯那天,母親不能走路,用車子拉著到墳上送別她的母親。一回到家,人事不省。后來聽母親說,她當(dāng)時病得很重,外爺已經(jīng)給她做好一口碎小的棺材匣匣,任誰都說這娃活不成了。母親命大,活了過來,小小的年紀(jì),擔(dān)當(dāng)起外婆操持家務(wù)的重?fù)?dān),其間的艱難困苦可想而知。
母親14歲嫁到閻家,開始媳婦受婆婆折磨的日子。她想回娘家看看幾個沒媽的弟弟,祖母只準(zhǔn)她三天的假。就在這三天之內(nèi),母親手腳不停,黑明不閑,縫縫補(bǔ)補(bǔ),洗洗涮涮。她用手指頭數(shù)著日子,不敢超越假期。小舅小時愛翻亂,棉襖從上領(lǐng)扯到下繚,母親邊哭邊數(shù)說。舅舅幾個沒鞋穿,四季常常光著腳,母親只有三天時間,做鞋怎么也來不及了,光腳就光腳吧。給小舅剃頭,忽然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磕碰了一下剃刀,掰開一看,呀,原來是半截釘子!母親傷心不止,坐在門檻上放聲大哭。她哭早去的媽,哭弟弟連個固定的睡覺地方都沒有,哭那根生銹的釘子。女兒回娘家本來是嬌客,但母親不是。三天期滿,要回城了,母親坐在車子前面哭,舅舅們在后邊追著哭,要姐姐把他們帶走。外婆去世時小舅才6歲,還是虛歲。外婆斷氣后穿上老衣躺在床上,小舅還上去摸外婆的奶頭要吃奶呢!聚在周圍的親戚們沒有不哭成淚人的。
母親說她在閻家過頭一個春節(jié),初一早上,分男隊(duì)、女隊(duì)“轉(zhuǎn)筵”,給本姓大人們拜年。當(dāng)拜倒到祖母的腳下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祖母操起板凳腿朝母親的頭上打去,血一下子從頭頂流下來,母親抱頭撲向井邊,頓時大亂。
祖母彌留時刻,拉住母親的手說:“你是個好媳婦!”
祖母喜歡姑姑,姑姑卻上演了一出《小姑賢》。姑姑早逝,母親可憐沒媽的娃,把表妹接回舅家,視若己出,藏在溫暖的卵翼下養(yǎng)護(hù)。表妹長大工作后,不管在咸陽還是醴泉,處處孝敬舅父母,疼愛一群女子娃,買吃買穿,問寒問暖,至今。
…………
以上都是母親從北京回來,借住娘家,夜里紡線時說的,聽起來像故事,卻是一個帶著血淚的實(shí)事。
饑餓的時代,母親身體累垮了,血壓特別高,時常害頭疼,說“耳朵里在磨面”。無來由地,突然哭了,不一會兒又笑了,精神受到刺激。孩子們大了,升學(xué)問題、工作問題、婚姻問題一大堆,母親傷透腦筋。
小女兒,換了150斤麥,外加沒過磅的紅芋若干,還有一架用舊了的紡車。
二孫女,遠(yuǎn)嫁新疆,一場“出塞”的悲劇,母親哭天搶地,“把我娃賣到口外了!”
最小的孫女剛剛長大,便說了婆家,出嫁那天,母親大哭不止。
母親緊緊巴巴,把我每月從北京寄回的15元生活費(fèi)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省著、攢著,把我上大學(xué)時本姓鄰里接濟(jì)的錢,挨門挨戶悉數(shù)奉還。這些錢本來是捐贈給我上大學(xué)的,因?yàn)樽≡陂惣沂沧值拈愋兆迦?,以我能上大學(xué)為榮。但是,母親仗義,決意要還,在當(dāng)時那種隨時可以餓死人的境況下,誰家家里不和我們一樣難場!
1975年,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很差,動作十分緩慢,面容憔悴,耳朵也聾了,白花花的頭發(fā)上頂了一條濕毛巾,問她,她說:“發(fā)燒。頭痛得厲害?!?/p>
面對所謂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許多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包括大躍進(jìn)的賽詩會以及郭沫若、周揚(yáng)主編的《紅旗歌謠》……
1976年9月,我受《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之命,回西安組稿。
車過三門峽,入潼關(guān),八百里秦川撲面而來,我的心和著火車鏗鏗鏘鏘的輪聲一起跳動。啊,“文革”災(zāi)難,山河阻隔,18年分別的土地和老母啊,你的兒子回來了。
回西安的第二天,9月9日晨,起床不久,鼓樓腳下文化廳招待所大院里“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的大喇叭傳來極其沉痛的聲音:今日零時10分,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和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名譽(yù)主席毛澤東逝世。無產(chǎn)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xù)革命的總司令逝世了,“文化大革命”這個攤子怎么收拾?殘破的家國怎么重整?人們的臉上掛滿淚珠,我反倒哭不出來。陳毅逝世,我躲進(jìn)干校的宿舍大哭;周總理逝世,我一家大小守候在長安街頭以淚洗面,送者夾岸,哭者百里不絕,但此刻,欲哭無淚。我心緒煩亂,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到此次回陜最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火速趕到醴泉縣城探望望眼欲穿的老母。母親的頭發(fā)變白了,骨質(zhì)疏松了,一定忍住淚水不讓我看見她心里多么難過。
正打算起身回鄉(xiāng)的時刻,接到《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的急電,通知我務(wù)必于近期返京,參加9月18日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追悼大會。我百思不得其解,到現(xiàn)在也鬧不明白,為什么非得我趕回去參加不可?只有一個解釋,國喪期間,各單位必須管住被管的每一個人頭,不得有誤。
9月10日,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天,大哥從縣上趕來接我,是一輛軍用吉普。一小時后,母子重逢。我想,還和過去一樣,母親不會當(dāng)著人面流眼淚,我會頑皮地站在母親身邊,在母親面前我永遠(yuǎn)長不大。母親這會兒一定站立柴門,望眼欲穿,微風(fēng)吹拂著她的銀發(fā)。
飽經(jīng)憂患的生母??!
中途小憩,問大哥:“咱媽精神怎樣?頭痛病老犯嗎?”
大哥的臉立刻沉了下來,那三個字有如千鈞之重:“媽歿了!”
眼前一黑,大哥伸手把我扶住。
1976年3月,母親病危,半身不遂,癱在炕上,見人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嗒嗒地往下滴。母親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巨痛之中。為了減輕痛苦,她使勁地拽繩子、咬被子。她拉著嫂子的手說:“穎如,快給我買毒藥……我不恨你!”大家哭成淚人了。母親彌留之際,想我。從小,母親變著法兒打扮我,苦口婆心教我勤謹(jǐn)、好學(xué)、不說慌、不偷賴;母親百般疼愛,卻不慣我哪怕任何一點(diǎn)點(diǎn)壞毛病。我聽話,生活一向簡樸,但長年在外,政治運(yùn)動一個接著一個,母親盡量不向我開口給我增加負(fù)擔(dān),但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她想念北京一家大大小小,大呼小叫,呼喚我的小名“運(yùn)生!運(yùn)生!”
母親喚我小名之日,恰我胃出血搶救之時,母親歿于我住院時“四五”天安門悼念周總理期間。我瞞著母親,母親也瞞著我。當(dāng)母親病危電報(bào)告急不再瞞我時,我的單位《人民文學(xué)》仍然瞞著我,回電報(bào)說你兒子出差去了。母子相瞞,兩個人的悲劇落在母親一個人的頭上,悲莫悲兮生別離!
母親辛苦一生,始終不失貧農(nóng)女兒的本色,晚境凄涼。她最為痛苦的莫過于咽氣時沒有等到全家過上好日子,不能和她漂泊外鄉(xiāng)的游子見面。她知道遠(yuǎn)在湖北干校的骨肉被斗得死去活來,日夜惦著兒子是死是活。她呻吟床笫,輾轉(zhuǎn)反側(cè),渾身巨痛,牙齒狠咬,呼喚著我的小名,哪怕瞅我一眼,她或許安穩(wěn)一刻。她走了,不瞑目就走了,生離死別,從此天上人間,兩處茫茫。
哭聲大作,不孝子抱憾終身。
我和大哥匆忙趕路。
母親是全家最苦、最受尊敬的人。
母親的墳頭還留有沒燒化的紙錢。
一生挨過兩回打,最沉重的責(zé)打,頭一回打我的是媽,第二回打我的是“娘”。
從曾祖起,詩書傳家,“君子動口不動手”,打人罵人非禮也,在我家認(rèn)為是不文明行為。但是,我頭一回挨打就是在我的不興打人罵人的家里,打我的就是教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疼我愛我、連手指頭也不碰我一下的母親。
我靦腆,循規(guī)蹈矩,不愛說話不惹事,不會打人不罵人。但是,到賭風(fēng)甚盛的高年級,經(jīng)不住死拉硬拽,下了賭場。一回生,二回熟,竟然玩出竅門,而且上癮。端的是:一邊站,試試看,滿頭汗,拼命干,死了算。我們的賭場設(shè)在人跡罕至的城門樓子上,站得高,望得遠(yuǎn),警戒森嚴(yán),安全方面絕對沒有問題。
我逃學(xué)了。
大輸特輸,群起而威懾之。
“我媽從來不給我零花錢?!?/p>
“你不會拿家東西……賣?”
我偷了。我把別人送父親的兩條價值一石麥錢的美國駱駝牌香煙,死磨硬泡,以斗麥之價賣給街頭破廟上一個賣雜貨的瘸子。母親大怒,從未有過的憤詈,不等我把謊話編圓,“拍!”重重的一記耳光落在早已發(fā)燒的臉上。爺爺急了,上前解勸。母親恭恭敬敬施上一禮,滿含熱淚,把爺爺“請”出上房。
我全身發(fā)抖,像面團(tuán)一樣癱在地上。我沒有反抗。從來沒有打過人的母親這會兒變成另一個人:周身在顫動,渾身是力氣,三下五除二,像手提一只落湯雞,很容易地就把我捆在大方桌的腿兒上。我一動不動,端正地跪著。我耷拉的腦袋已經(jīng)悔愧,我的眼色里早就向酷刑告饒,但我心里明白,一場劈頭蓋腦的暴打礙難幸免。
一陣又一陣地劈頭蓋腦,直到笤帚疙瘩斷成兩截。
爺爺?shù)沧碴J進(jìn)屋,直沖著母親:“你就打死他吧,連我一塊兒打死!”
母親趴在桌上“哇”地哭了,非常傷心。
在我斯文的家庭,剛才一場武戲,無異于五級地震。
從此之后,老實(shí)做人,誠實(shí)說話,沒有重犯,母親沒有再打,我更愛母親,母親更愛我。
后來,誰也不再計(jì)較我偷竊挨打丟臉的事,照樣說,“從小看大,這娃有出息?!币惶欤笊﹩栁遥骸罢窬V,你將來想做啥?”我胡說什么:“當(dāng)縣長!”大嫂說:“你當(dāng)縣長可別忘了嫂子我喲!”
縣長沒有當(dāng)上,二十多年后的”文革”中,卻兩次當(dāng)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皮肉受苦,腚青臉腫。
干校深挖“五一六”反革命分子,我不承認(rèn)我是“五一六”,一頓毒打,一點(diǎn)不手軟,比起當(dāng)年捆在方桌腿兒上挨母親的打可怕得多。我挨了許多打,不是母親打兒子,而是“革命打反革命”,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君不聞,“文革”中挨整、挨打“是娘打兒,不怨不怒,怨而不怒,不要跟黨記仇!” 1979年,劉紹棠剛平反不久,說:“我是黨的孩子,又是調(diào)皮的孩子,結(jié)果挨了打,娘打孩子,孩子也就不去計(jì)較了?!边B丁玲也說,“娘打孩子”的屈辱不值得再提。把“公仆”比喻成“母親”,把動手打人叫作“娘打兒”,這合適嗎?再說了,“要文斗不要武斗”,黨叫你將人往死里打嗎?
是三娘教子嗎?是三娘教子,一頓杖責(zé),教我不欺不詐,守人的本分,從而明得失、知興亡。
是三娘教子嗎?是三娘教子,一個教我誠實(shí)不撒謊,一個教我撒謊不誠實(shí)。
我只有一個娘——親愛的生母,加倍敬愛的地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