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寧
老蔡坐在我的左手邊,他的右手腕上拴著一塊表。我猜這樣的座次是他刻意安排的,他夾菜時那塊表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晃,連表針、表盤上的字都看得一清二楚。陽光白花花的,像他炒的芹菜里提味的肥肉塊,又亮又膩。
他還是那副吃相,扒米飯時那張臉快要伸進碗里了。嘴里呼嚕呼嚕的,下巴上的肉跟著顫,像那什么把食槽子拱了一樣;甚至嚼起來,嘴里還發(fā)出“吧唧”的聲音,使他和那什么更多了幾分相似。
我敲敲盛芹菜的盤子,他抬頭看我一眼,嘴里嘿嘿笑著,把嘴角的油摸凈,腕上的表閃閃發(fā)光,表盤那一面他是故意朝向我的。
“表不錯呀,蔡老師”。我首先提起這一茬,我猜他會很高興和我詳述這表的價格、功能,甚至寄托了什么什么美好的念想,也會同我說一說。
他卻只顧吃,他炒的芹菜那么難吃他卻吃得津津有味。他把半盤芹菜撥到自己的米飯上,把幾塊花白的肥肉夾進我碗里。催我快吃,催說吃好了送我回家。
這當兒,我開始想念我媽做的口水鴨。我一邊數(shù)筷子上的米粒一邊想,老蔡每次留我吃了他炒得爛乎乎的菜,開車送我回去的時候都要在我媽的鋪子里順兩只鴨。這老頭,肚子里的算盤撥拉得真響。
他忽而問我:“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了,上次你說寫一半了,長篇,寫到啥時候是個頭呀?!?/p>
我心頭一凜,“我不會因為寫東西耽誤學習的”。我知道他想聽的是這個。
“不不”,他慌忙辯解,“我的意思是你寫好了給我看,我想看”。
我用筷子把幾塊肥肉埋進米飯堆里,“我吃好了”。我站起來把座椅推進飯桌底下,這是老蔡的規(guī)矩。老蔡的單身宿舍二十平米見方,太陽從窗戶邊露一點頭就把房間照得一片敞亮。他解釋到一半不說話了,嘴巴依著慣性嚼了兩下,兩撇八字眉擰巴在一起。
“嘿,我是老師你小子是老師呀”。
我踱到床邊坐下,床板同學生睡的一樣,木板拼在一起中間還插著縫隙,不牢穩(wěn),躺上去“嘎吱嘎吱”地搖。
我說這茬您不提我也忘了。
“臭小子”。他嘴里罵著,把一摞碟碗碼成一堆,拿臟兮兮的抹布把油脂麻花的桌子一抹,推搡著叫我去開車門。
他的眼睛迷成一條線,嘴是笑的。
柏油馬路和土路連成一條線,中間杵著杏溪的地標。老蔡的破車駛出了城門,周遭的環(huán)境立馬變得大不一樣。杏溪的確遺世獨立,四塊墻頂綴成高低起伏的一線的石墻就把縣城從一片黃土地里托舉起來。
夏天還沒到,黃土帶給人的是視覺上的熱量。我靠在破車的革制沙發(fā)上,汗涔涔的,襯衣緊緊貼在我的背上。
迎面從漫天黃沙里沖出一輛吉普,一路呼嘯與老蔡的破車擦肩而過,我注意到老蔡的雙手擱在方向盤上明顯一哆嗦。他沖我說話,可發(fā)動機轟轟的聲音充斥我的耳朵,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一張一合。
“你說什么?”我張大口型對他喊。
“我說你把車窗戶給我關(guān)上!”他喊,這回我聽見了。我把車窗戶“咯吱咯吱”地搖上去,可時候太晚了,沙子和土伸著胳膊蹬著腿的從慢慢縮小的縫隙間往車里擠。它們落在我的頭發(fā)上,從老蔡锃亮的頭頂落到他的大腿上。我的眼睛迷了,車窗閉緊了我的眼睛睜不開了。
老蔡“哎喲”一聲,汽車在沙子上滑了兩米遠,一個剎車停在路邊。
我透過眼睫毛上的淚看著他,“你怎么了?”
他雙手揉著眼睛,“沙子進到眼睛里去了”。他的聲音被手心擋住,含混不清。
汽車發(fā)動機似乎也出了故障,老蔡對著油門使勁,一只腳快把踏板蹬下來了,發(fā)動機嗡嗡響著,從后視鏡看到車尾揚起半米高的塵土。
老蔡下車查看,頃刻間返回,開得是副駕的門,“后車輪陷到坑里了,下來吧,推”。
我和老蔡忙活完,灰頭土臉的在車座上綁緊安全帶時,他的臉是青的。我咕嘟一聲“老蔡你到底行不行啊?”聲音和蚊子哼哼一般大,況且車開起來,滿車廂都是發(fā)動機的響聲和讓人氣惱的汽油味。
“你說我行不行,臭小子?”他居然聽見了,密集的黃沙拍打著車窗。我認真想了一會兒,“除了講課其他都不怎么行”。
他嘿嘿直笑,仿佛我在夸獎他一般。
越往荒處開,路上的車越少。老蔡的車雖破,架不住油門帶勁,一路絕塵而來、絕塵而去,路人看來不定也同剛才那輛吉普忽然從滿天黃沙里冒出來的場景一樣驚心動魄。
老蔡教育我一定要考出去,杏溪雖比黃沙地好,卻也不是人待的地方??汲鋈?,外邊的水比杏溪的甜,外面的天比杏溪的高,總之外面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忙不迭地點頭。
車駛上堅實的泥板路,一徑通向村里浮著陽光的道上。我看到我們家屋頂上探出來高高的煙囪,形狀和云團一樣的煙從煙囪里冒出來往高處飄;我還看到我們家大大的招牌,白底紅字,“米家口水鴨”幾個字分外顯眼;如果我的眼睛不近視的話,我肯定會看到我媽站在門口,滿眼期待地沖著老蔡的破車招手。
我媽大包小包地攬,我搶先一步把所有行李一股腦抱在懷里,撒開腿走進我屋子。
我從屋子的小窗戶里看到我媽給老蔡倒茶,老蔡掀開茶蓋,細細地吹了一口,撅著嘴灌進一大口茶,這情景有些滑稽。
老蔡坐不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我媽照例拿出包好的口水鴨給老蔡做謝禮,它們剛剛出爐,往往帶著熱乎氣,油水把包裝的紙都浸透了。
他們在客廳里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媽感謝了他一通,叫我出來和老蔡道別。老蔡說不必了,反正過兩天開學又能和我見面。隨后是開關(guān)門的聲音,老蔡拎著鴨子走到墻根,拐彎之前還向我的屋子看了看。我一時興起向他揮手,他沒看到。轉(zhuǎn)過墻根,胖乎乎的身影我就看不見了。
我媽問我在老蔡那吃好了嗎,還餓不餓。
我笑,“他炒得那叫菜嗎?我?guī)缀鯖]怎么下筷子”。
我媽一拍我的后腦勺,“臭小子!”她和老蔡商量好一般,默契一致地稱呼我臭小子?!肮褡永镉行驴竞玫镍喿印?。
我一溜小跑向廚房沖過去。
食堂的白菜炒成了一團糊餅,所謂的蛋花湯只是漂著兩片菜葉的熱白開。
那天天沉得很厲害。安明看到食堂長桌的另一端有個女生在碗里吃出了蟑螂,大呼小叫地說要給校領(lǐng)導反映,惡心死了惡心死了,一定要給校領(lǐng)導反映。
女生的周圍圍了一大幫人。
安明把手上的關(guān)節(jié)捏得咔咔響。他想反映個屁呀,直接抄家伙把賣出蟑螂的窗口砸個稀爛。
我的長篇寫到了跌宕處,正缺幾碗食堂的菜做鋪墊,一場惡斗蓄勢待發(fā),接下來就是主角吃出蟑螂和食堂里掌勺的大師傅打得天昏地暗的戲碼。
男主角和我一樣,是高三的,高三誰不帶點小情緒。
“劇情接下來急轉(zhuǎn)直下,安明一戰(zhàn)成名,食堂里的蟑螂銷聲匿跡,賣菜的見他就會后退三分,隔著玻璃窗捏著長勺的柄尖給他盛飯,哆哆嗦嗦賣給他的菜,番茄炒蛋只有蛋沒有番茄,青椒炒肉絲只有肉絲沒有青椒??蓚洳蛔∧鞘程玫拇髱煾瞪厦嬗腥?,后臺硬一切都硬嘛。安明呀,也就讓派出所給抓了”。
“那后來呢?”趙小桑顯然聽得入了神,仰起頭一雙大眼睛睫毛呼扇著望著我的側(cè)臉,“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嘿嘿”,我撓撓頭,“后來我還沒構(gòu)思好呢”。
“你真討厭!”她嬌聲嚷,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那聲音軟綿綿的,和她的馬尾辮一樣軟,和她的手心一樣軟,我心里癢得不行。
“等我構(gòu)思好了,第一個告訴你”。路燈底下,我們的影子忽長忽短。她的頭頂?shù)治业亩?,我一伸手,就能把她摟在懷里?/p>
我這么想,真這么做了。周圍人來人往,保不準會遇到校長、教導主任之類的大人物。我想我是瘋了。
趙小桑一愣,繼而用力推開我,跳到離我兩步遠的地方?!澳阌胁⊙剑欣喜炭吹竭€了得?”
“看到就看到唄”。我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得寸進尺向她走過去。
“你給我打??!”她伸手阻止我,“在沒人的地方這樣那樣也就得了,現(xiàn)在身邊的人呼啦呼啦的,我還要臉吶”。
顯然趙小桑動了氣,把稿子往我手里一摔,甩著馬尾辮加快腳步往教室走,腳步快得和跑一個樣。
我在她身后咕嘟:“怎么又生氣了?不是說好放假回來不生氣的嗎?”
我尾隨她往教學樓跑過去。一邊跑一邊懊惱,我該多和她談談我的小說,她最感興趣的不是這個嗎?我該和她聊聊,小說里描繪的食堂的飯呀,其實原形都出自老蔡的炒勺。
三天的假期我一點沒荒廢。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奮筆疾書,長篇的后半部分跌宕起伏,我常常寫到忘了吃飯睡覺。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看到廚房的煙囪里冒出來一團團白色的煙,棉花一樣。
我媽來查房的時候,我把事先準備的試卷壓到稿紙上。她以為我一直在學習,心滿意足地離開,留下滿屋烤鴨的香氣。
我在遠離杏溪一中的家里,幾乎忘了還有高考等著我。
返校前一天老蔡來電話問需不需要來接我。我沖我媽擺擺手,我媽客客氣氣地對聽筒說:“不麻煩您了蔡老師,阿生是大人了,自己回去沒問題。”
話頭在電話線上拋了幾個來回。我媽掛斷電話,“正好你蔡老師忙,好像在寫什么文章”。
他能寫出什么東西呢?我想起他锃亮的腦門和炒得一團糊的芹菜,烤鴨的香味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鼻子。
我后悔沒堅持讓老蔡來接我,返校的當天我恍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都低估了黃沙地的能量。我懷抱著大兜行李在沙子堆里走了半晌才摸到長途汽車站的大門。坐上汽車抖凈衣服上的沙子,我在人挨人的縫隙間擠出一點空給自己呼吸。
我想老蔡的破車。
至少現(xiàn)在,他對我是頂重要一人,沒他不行。
返校的當晚,我和趙小桑去操場散步。我給她看我的書稿,交談十分愉快,沒有出現(xiàn)卡殼也沒有冷場。
只是摟一下肩而已,這并不是什么出格的動作。況且我們在一起大半年了,她柔軟的聲音在這個晚上直達我心底,前所未有的。
可是她卻生氣了。她氣鼓鼓地往教室跑,我在后面一邊追一邊解釋。我看到日落時分被太陽曬成紅色的鼓鼓囊囊的云朵,和從我家烤鴨店的煙囪里飄出來的白煙一個模子。
教室里人來全了,老蔡在講臺上盛氣凌人地俯視教室。趙小桑喊了一聲報告就進去了,老蔡意味深長地和我對望了一眼。他是紙老虎,徒有虛表,直覺告訴我,他有事,一定有事要對我說。我熟悉他的目光。
所以我回望著他,不卑不亢。我盡量叫自己的眼里填滿光彩,有那種蓬勃欲出的、希冀與他交流的欲望。他的神色瞬間變?nèi)岷土耍倚睦镆粵?,低下頭去。
我知道我眼里的光彩消失了。
趙小桑坐在我前面,和我隔著一排。整整兩節(jié)自習課,她悶聲不響地伏在桌子上看書,下課女生約她出去也被她擺手拒絕了。這不正常,照往常每節(jié)自習課她與我至少有三次眼神交流,下課她邀著女生出去玩,烏泱烏泱一大幫人。
這回她是真的生氣了。
第二節(jié)自習課我實在憋不住,傳紙條給她,上面寫著幾個字:你還好吧小桑?她接了、看了,看了也就看了,沒給我回,連個眼神都不給我。我叫前面的女生給她遞第二張紙條,上面寫了百八十個字,道歉的態(tài)度絕對誠懇??赡桥桓闪?,小聲吵吵:“快高考了嘿,你倆別折騰了行不?”
她這一嗓子又尖又細,班里一大票人都聽見了,幾個男生嘿嘿笑起來沒完。趙小桑把頭壓得更低了。
教室窗戶那有個人影一閃,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太清楚那是誰了,锃光的額頭反射的燈光直逼我的眼球。
果然,第三節(jié)的班會老蔡就大談特談交朋友,他說:“不是我不讓你們談,是上面不允許你們談,我的話你們不當回事可以,上面的話你們敢不聽嗎?”他接著話茬說,“你說談就談吧,談了我也不反對,可你們好好談,別鬧矛盾呀,鬧矛盾多影響心情,心情一受影響,那學習不也跟著受影響嗎?”
他的話前后兩個意思,教室里先后笑了兩次。三句話不離本行,繞來繞去還是停在那個點上。我不知他是責備我還是什么,因為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壓根不看我,他看的是最后面那塊黑板,上面畫著花花綠綠的板報。
“當然,今天的班會主題不是我的意思,上頭有指示”。他伸出一根手指往天花板一指,教室里起哄一樣“哦”著,調(diào)子拖得很長。
我在列小說提綱的本子上劃拉出靈光一閃的情節(jié):安明因情與前排女生有隙,同時導致了他與班主任的關(guān)系惡化。
我琢磨著老蔡那幾句話,忽然感覺到趙小桑投過來的目光。她的雙眼黑亮,眼神像浸過水一樣,濕淋淋的,總之她在富有感情地望著我。
我的心像一把炭,重又冒出了熊熊的火焰。
安明初中時每周都打群架,最嚴重的一次把隔壁班的男孩打出了輕微腦震蕩,爹媽求爺爺告奶奶的,給了被傷的男孩他家里一點錢了事。從醫(yī)院探訪回來后爹媽合力把他綁在門前的槐樹上,像教訓不聽話的牛犢一樣用牛鞭子抽。除了脖子以上完好,其余地方鞭痕橫七豎八的疊著壓著,連衣服都被抽破了,白花花的皮肉順著鞭痕滲血水。
爹媽的意思是讓安明記教訓,只要他喊疼就停手??伤碱^鎖著眼睛閉著汗水順著槐樹淌,嘴巴愣是封得嚴嚴實實,半晌一聲不吭。爹想好小子有尿性,不怕疼老子就抽。于是手里的鞭子就撒了歡,媽攔都攔不住。
爹打累了,揉著腕子想不能耽誤下午干活呀,于是叫媽松綁。
媽方把草繩子解開,安明悶哼一聲,直截了當,仰面暈過去了。
我寫的長篇的主角是個有血性的人,活了小二十年,堅如磐石韌如蒲葦。平凡如我,滿心羨慕這種拋棄七情六欲的日子。
返校的第三天,也就是距離高考還有六十八天的日子,老蔡派他的課代表叫我去辦公室。我有預感,我早有預感,老蔡看著悶心里的算盤珠子撥拉的明快著呢。
我重新往眼里灌滿光彩,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我希望用我的眼神告訴他,我渴望與他交談。深處的意思就是伸手不打笑臉人。
我大概猜出他要找我說什么事,我走進辦公室,心里發(fā)空。
他往辦公桌前的平板凳一指:“坐”。我老老實實坐下了。
“你的長篇寫得怎么樣了?”他忽然問這個問題,我不知他是否話里有話,幾個字后面是否藏著玄機,只得誠實回答:“過半了,六月中旬收尾?!?/p>
想了想,忙不迭地加上一句:“我不會影響高考的?!?/p>
他呵呵笑著說我多慮了,他說:“喜歡就寫咯,你說我一教語文的,你搞文學創(chuàng)作我還能不支持你嗎?就是啊……”他從一堆教案試卷底下抽出一沓稿紙,“看你寫我這手也犯癢癢,前幾天你們放假我開始動筆,現(xiàn)在也完成幾千字了,你平時完成了作業(yè)啊什么的,幫老師看看吧,多提意見?!?/p>
他這話誠懇萬分,我受寵若驚地接過來,裝模作樣地來回掃視了幾眼。約摸看了十分鐘,我還給他連聲夸好。其實那題目就俗得扎眼,稿紙上的內(nèi)容我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可我只能說好,他左手右手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雖然我每次放假前都去他的單身宿舍吃爛乎乎的炒菜,雖然每次他都開著小破車穿過幾十里的黃沙地把我送回家,且全班只有我一個人享受這待遇,偶爾他也不顧及形象同我插科打諢,我沒心沒肺的同他笑,可其實我是怕他的,有的人能夠不怒自威,老蔡就有這樣的能力。我的心里一直給他留著個位置,高高在上,像我家檀木桌上擺的關(guān)公大老爺一樣,日日上香,逢年過節(jié)還需進貢,好吃好喝的伺候著生怕他生氣。
我靜候他的吩咐?!摆w小桑”這三字像針一樣,老蔡只要吐出它們哪怕一次,我肯定感覺腳底板給扎了似的,整個天靈蓋都不舒暢。
“還愣著干嗎?快上課了呀”。他吩咐我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怔了一怔,野馬一樣撒韁,兩步跨到辦公室門口。
“等等”。他忽然叫住我,“周末去我那吃頓飯吧,我做”。
上課鈴響了。
“還有,叫著趙小桑,就你倆,別叫別人了”。
這話說的,輕描淡寫不著痕跡。我兩只腳都走出辦公室了才發(fā)覺老蔡說了那三個字,我腳底板的穴位像被一排針反復扎著,跑了幾跑,跳了幾跳,就差在地上打個滾了。
我在走廊上飛快地跑,上課鈴聲緊緊追在我身后。與此同時我心底開始尖叫,音量一點也不亞于上課鈴聲。
我跑到教室門口,心臟跳個不停。腦袋里像被安了蝴蝶的翅膀,忽閃忽閃地閃回我看到的老蔡的手稿的名字。
我喉嚨深處喘出來的粗氣簡直要把我吞沒了。
安明打人,也被打,可他沒進過局子,可以這樣說,安明是沒有前科的人。
沒進去之前他想局子里怎么怎么可怕,會被掌嘴、從鼻孔里灌辣椒油、坐老虎凳,反正渣滓洞里有的局子里一應俱全。
頭次進局子他沒告訴爹媽,他知道那已經(jīng)是倆老人了,打他打不動,上頭也沒人。局子里能怎么可怕還能把他治死不成?
安明摸著自己的脈搏,他想我的血性在這兒呢。他這么想,心里敞亮了許多。派出所是玻璃大門,里面極干凈。
“千斤的重擔我一個人扛吧”。他這么想著,大義凜然地和帶他來的警察走進了派出所。
這周我的心里惴惴不安,畢竟在高三談朋友是比寫小說更大逆不到的事。寫小說分散一個人的精力,談朋友分得是兩個人的心。
高考的倒計牌翻得很快,直到周五我也沒敢告訴趙小桑周末去老蔡那的事。她的心小,小指甲蓋一樣,擔不起重量。
周五這天忽然出了差錯。這差錯影響了老蔡相當久的一段時間。
差錯還是胖子引起的。
這不新鮮,胖子從省城轉(zhuǎn)到我們學校是導火索一樣的人物。來的第一天還沒和我們混熟就加入了年級里的團伙,隔幾天就聽說了他搶初中小孩子的錢。胖子這根導火索只要一引爆,牽連的絕不只是一個兩個人。
索性各科老師對他不再管束,他上課的時候再怎么睡覺再怎么接話茬再怎么煲電話粥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胖子的錯誤出在不該在老蔡的課上耍寶;老蔡的差錯更加顯而易見:他打了胖子。
總復習到了第二輪,但輪到這個作家的文章,老蔡還是額外挑出來再講一遍。他對這個作家的崇拜是顯而易見的,可以看出他為這節(jié)課下了不少工夫,哪哪引經(jīng)據(jù)典,哪哪聲情并茂,把平平的一篇散文講得高潮迭起,同小說一樣。
胖子的手機偏偏在這個時候響起來,胖子識相,按了。撥胖子手機的是一執(zhí)著的主,鍥而不舍地打著他的號碼,我們聽到手機的鈴聲在教室里一遍一遍響。
老蔡的臉上掛不住了。
老蔡說李慶同學,請你出去打電話,別影響同學們上課。
胖子沒二話,走起路來渾身的肉像水一樣晃。他在走廊里打電話瘋狂地笑著,老蔡把教室門關(guān)上仍舊能聽到動靜。老蔡以前就說過,“我講課是講究氣場的,你們都別打破我的氣場,打破了我這課就說不下去了”。
如今胖子當真打破了老蔡的氣場,他的氣場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向外呼呼地冒氣,老蔡原本激昂的情緒通紅的臉瞬間變得鐵青。他努力讓自己的精力集中起來,卻是徒勞。我注意到粉筆被他捏在右手里,都捏成粉了。
胖子和那邊聊夠了,老蔡堵在門口不讓他進門。老蔡以前不這樣,他對誰都松寬,尤其是胖子。
這次他當真動了氣。
老蔡說:“你想進來也可以,但你要給我道歉,站在講臺上給同學們道歉,因為你打擾他們學習了,否則從此以后你別進我蔡某人的班?!?/p>
胖子幾年如一日的蠻橫慣了,他不吃老蔡這一套。他硬往里闖,胖乎乎的身子和老蔡的啤酒肚抵著,門在兩個人的推擁下晃來晃去。
老蔡急了,伸手給了胖子的后背一巴掌。這一巴掌力道不大,胖子肉厚的緣故,聲音格外脆格外響。
胖子愣住了,老蔡也愣住了。胖子被額頭上的肉壓成一條縫的眼睛驟然睜圓,“你敢打我?!”
“不是……我……”老蔡是讀書人,估計年輕時也沒怎么和人動過手,這陣勢他哪見過,一下子支吾起來,反像個犯了錯的學生。
我和后排幾個男生都站起來了,生怕老蔡吃虧。
出乎我們意料,那胖小子居然撒開倆大粗腿,從走廊里跑了。老蔡的情緒很激動,手控制不住地抖。
他拿起語文書試圖繼續(xù)講課,整個班寂靜無聲地盯著書皮。過了一會兒,他把語文書擱在講臺上,倆手一攤,“算了,你們上自習吧”。
老蔡在講臺旁找了個板凳坐下,恰好陽光照在他身上,從遠處看他像發(fā)光體一樣,整個人是白亮的一團。
老蔡一個上午再沒有說一個字。
顯然胖子不是輕易善罷甘休的主,這點班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就老蔡不知道。特別是下午的語文課,他一進教室門發(fā)現(xiàn)胖子的位子空著,立馬咧開嘴角笑了。
他順著上午的內(nèi)容講,哪哪引經(jīng)據(jù)典,哪哪聲情并茂,高潮還是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
教室門猛然被踹開了,“嘭”的一聲響,老蔡一個哆嗦。來人膀大腰圓,褲腰用背帶系著。胖子跟在他身后,臉縮成一團。胖子的后面還跟著四五個大男人,膘肥體壯的樣子。
胖子和領(lǐng)頭的男人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叫一個丑。以前我們以為胖人長得都是一個樣,見到胖子和他爸才知道終于遇到兩個活生生的例外。
那男人問胖子:“這就是你的班主任?”他的手指指向老蔡的鼻尖。
胖子一點頭,那男人一步跨上前,巴掌“啪”地一聲抽在老蔡的臉上,“叫你他媽的打我兒子!”
那巴掌叫老蔡一個趔趄,他的眼鏡歪到一邊,左邊臉立刻泛起紅色的掌印。
班里男生呼啦一下全站起來了,胖子身后的幾個男人擺出架勢?!皠e別……”老蔡勸阻,這勸阻更像哼哼。老蔡再怎么勸阻也不能阻止一本英語書干脆利落的扔在胖子他爸臉上,班里幾十個男生一股腦沖上來。
女生們尖叫著排在教室后面,膽子大的舉著辭海來支援,更有甚者不管三七二十一高舉拖把柄直接往群架堆里捅。
我的眼眶被其中一個男人的巴掌擦到,火辣辣的疼。
教室外面圍滿一圈看熱鬧的學生。我突出重圍,叫趙小桑指揮幾個女生把胖子的課桌抬過來。這課桌起碼有兩袋大米重,我不知力氣從哪來的,單手就把它舉起來,大喊一聲:“給我滾吧!”我把它扔出了窗戶。
我們的教室在五樓,那巨響震耳欲聾,仿若地震一樣。全校所有學生同一時間從窗戶里探出頭往下看,我拍拍手,心滿意足地看著胖子的課桌摔成一堆碎的木棍和木板。
人群里有人高呼:“報警了報警了,警察一會兒就來?!?/p>
胖子他爸住了手,胖子和幾個鼻青臉腫的男人也住了手。他們在來鬧事之前似乎就演練過,胖子他爸一揮手,幾個男人利落干脆地從人群中擠出去,往停在校門口的轎車撒丫子跑。
老蔡坐在講臺上,眼鏡還是歪的,他盯著滿地狼藉,不可置信地張著嘴。
“蔡老師,起來吧,地上涼”。我扶他起來,他順從地和我走到教室外面。班長指揮學生收拾殘局。他忽然倒吸一口涼氣,“警察呢?不是警察要來嗎?”
我笑著說:“騙他們的,把他們嚇跑不就得啦,沒有人報警?!?/p>
他應了一聲,把頭抵在走廊的墻上,他的眼鏡仍是歪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他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派出所里沒有殺豬似的哭號,沒有幽閉的讓人喘不過氣的暗室和滿地鮮血。和安明談話的是所長,因為安明聽到所有的小警察都一口一個“李所長”叫得那叫一個親熱。
所長說:“你去和受害人道個歉,再回來簽個字這事就過去了。受害人寬宏大量不打算追究你的責任,看在你要高考的份上,暫且放你一馬吧?!?/p>
安明尾隨所長到二樓的房間,大師傅卻不想見他,沒綁繃帶的右手不耐煩地向門外撥拉,那意思是叫安明快走,眼不見心不煩。
安明回派出所大廳簽字,順帶還要按手印。安明想怎么和舊社會賣身畫押一樣,想著想著就笑了。
安明臉上的笑容掛到走出派出所的大門,抬頭就看見李倩蓉在馬路對面的紅綠燈下向他招手。他笑容一頓,臉上的表情被吃驚填滿。
他向李倩蓉跑過去,“你怎么在這兒?”
“我爸在這兒工作啊”。
“你是說……李所長?”安明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你打傷的人呢,是我大伯”。李倩蓉笑著:“你得感謝我啊,不然你可要被拘留了?!?/p>
安明嘴里說謝你謝你。路轉(zhuǎn)了個彎,在一堵圍墻后,安明確信從派出所的玻璃門里看不見他們了,他把李倩蓉的手抓在手里。
“從此以后,我安明也是有后臺的人了”。他喜滋滋地想。
直到星期天早上我才告訴趙小桑老蔡邀我們中午去他那吃飯的消息。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和胖子的那一戰(zhàn)班里的許多女生膽子都大了,特別是趙小桑,這可是指揮一票女生把胖子的課桌搬給我的主。
所以——當她一臉隨遇而安的表情對我說:“去就去唄,小事一樁?!蔽一腥话l(fā)現(xiàn),這真的是很小的小事。
臨近中午,我拉著趙小桑摸到老蔡的門。敲門沒人應,我扒著門往里張望,門是反鎖的。給他打電話,關(guān)機。
“走吧”。我對她說,“不用發(fā)愁怎么下咽他的芹菜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這是周日正午,陽光泛濫。杏溪沒有春天,幾場雪過去短袖就上身。我和趙小桑去食堂吃好飯,打算去學校旁邊的奶茶店度過下午的時光,她復習她的數(shù)學,我繼續(xù)我的長篇小說。她把頭伸過來要看我的小說,我說安明正沉浸在高三的愛情里,又惶恐又甜蜜。她覺得這是她喜歡的戲碼,就開始心滿意足的做題。
休息的間隙,她問我,“如果以后我們考不上一所大學怎么辦?”
“那就去一座城市”。這不需要思考,“你學習好,你上本科,我學習不好就上??茊h,反正我要離你近一些”。
她嘿嘿傻笑,我點著她的額頭。
趙小桑忽然“哎呀”小聲叫起來,同時身子縮成一團,盡量叫我的身體遮住她。我問她怎么了。她含混不清地說:“老蔡……老蔡……”我向身后望去,老蔡光禿禿的頭頂果然隔著一個女人的頭發(fā)像燈泡一樣兀自閃光。兩人一人一杯奶茶,交談熱烈,老蔡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們。
而那個女人的身材、衣服、發(fā)型竟是這樣眼熟。
在趙小桑拼命往我身后躲的時候,我必須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嚨,以備我依著慣性,對那女人喊出“媽媽”兩個字。
這個陽光燦爛的周日,距離高考只有六十天。
從那天以后,老蔡沒再對我提過邀請我和趙小桑去他的宿舍吃飯的事。事實上,老蔡開始注重打扮了,襯衣皮鞋領(lǐng)帶一應俱全,他是我們學校鮮有的西裝革履來上班的男老師,走在教學樓里簡直成了一道風景。
我聽過男同事揶揄他:“喲,老蔡,春天又來了呀?”
他這時就像領(lǐng)導人一樣擺擺手,不明著否認,人家就當他默認了。
老蔡離婚這么多年,現(xiàn)在終于要告別單身宿舍了,我真心為他高興。
胖子又回來了。胖子他爸上頭有人且級別比校長高。胖子那天屬于帶頭打群架,卻沒被通知批評。他堅持留在老蔡的班,目的就是慪氣。他回來那天以一副勝利者凱旋的姿態(tài),晃著滿身水一樣的肥肉,走向給他新做的課桌。
老蔡不再是見到胖子著急忙慌的老蔡,甚至——他看著胖子的大臉嘴上也會涌出笑模樣。這笑讓胖子心里發(fā)虛,逢老蔡的語文課就逃出去玩,倒讓老蔡省了不少心。
四月底進行的二次模擬考試,我在班里的成績?nèi)澡圃谥杏?,比上次退了三名。趙小桑的成績比我好很多,她是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和班里頂尖的學生爭爭前三的潛力股。
我拿著我的成績單去找老蔡,他分析了半天扔給我一句:“依你的水平來看,考這個名次是不應該的?!?/p>
我不知他這話是夸我是損我,說我的水平高于這個分數(shù)還是低于它。“別緊張小伙子”。他用力拍拍我的背,遞給我一塊糖。
“你看你能不能少寫點小說,到這個時候了,你也知道……”
我忙不迭地答應下來。他嘿嘿一笑,“小子,我的小說可是完稿了,你別急,高考完再寫,你寫的比我強”。
聽了一堆鼓勵的話,臨走時他對我說:“趙小桑有希望考上一本?!?/p>
這話里有話,我聽懂了,字字后面都有玄機。
“我知道”。我對他說,特真誠的對他一笑。
有些話我不能對趙小桑明說,我只能在和她交往時故意保持一點距離。幸好她每天在題海里浮沉難以抽身,我的疏遠啊視而不見啊對她沒有太大的影響。
我告訴自己這樣的日子再過三十天就結(jié)束了。
是的,還有三十天就高考了。時間是越過越快的,不止我這么認為。我懊惱我再怎么拼命跑也追不上它的腳步。我的小說被我壓在被褥底下快一個月了,有時我會想安明的故事寫到哪了。哦,寫到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有后臺的人了。
前面落下的東西太多,我常常是我們班最后一個走的,有幾次我離開的時候整座教學樓的燈都滅了。校園里的照明燈藏在暗處,一大部分壞了,另一部分半明半暗。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要憑白天的記憶摸索著向前走。
學校的小樹林是叫女生膽寒的地方,別說女生了,我走夜路每次經(jīng)過這里心臟一直跳。小樹林仿佛被霧籠著,陽光月光終年投不進去。
這天晚上月亮的光特別淡,大團云彩在月亮下方飄,地面不能朗照。
我走到樹林處忽然躥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領(lǐng)。撞鬼了!我慘叫一聲,渾身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冰涼的金屬抵著我的喉嚨,是刀,月光照下來我看得一清二楚。
隨后樹后面又躥出四個人,身形高大,其中一個胖得要命,周身的肥肉像水一樣晃。我看清了,“胖子!”我下意識大喊,抓住我的人緊緊捂住我的嘴,胖子和其他男生按住我的身體。
胖子在我臉上細細打量了一番,“那天就是你把我的課桌扔到樓底下的吧”。他說著迎面給我一拳,我的鼻子又酥又疼,鼻血黏了我一臉。
“搜!”胖子招呼余下男生搜我的身。那天我的口袋是空的,他們摸索半天摸出幾枚鋼镚,對我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我被捂住嘴,仍痛得直哼哼,我感覺肋骨要斷了,他們打累了,我躺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一陣恐懼的念頭忽然攫住我的心臟:今天晚上,我不會死在這里吧?
我掙扎著站起來,并且用力呼喊。他們驚慌失措,一個人用手捂我的嘴,我的牙齒毫不含糊地還給他一口,被咬的人殺豬一樣慘叫起來。
“誰?。俊蹦沁厒鱽砺曇?,并且有手電筒的光照過來,“誰在那邊?”我聽出是老蔡的聲音,眼淚霎時涌滿眼眶,我有救了。
胖子聽出了老蔡的聲音,招呼兩個男生叫他們不要跑,當他看清老蔡是孤身一人后,五個人撇下我迅速把他包圍起來。
“哦?是蔡老師呀”。胖子陰陽怪調(diào)地叫著。
“李慶,你……”我肯定老蔡一點不害怕,他只是生氣,“你真是混賬!”
“我混賬??。俊迸肿铀麄儙讉€扭住老蔡的身子,老蔡死命掙扎,我從地上爬起來。老蔡忽然用力對我呼喊:“臭小子快跑?。?!”
我怎么就跑了呢?當我意識到我的雙腳帶著我的身體朝與他們相反的方向沒命奔跑時,我恨死我自己了。老蔡的手電筒掉在地上,它發(fā)出的光正好為我照亮逃跑的路。我沒有因為身上疼痛而跌倒,連趔趄都沒有。鼻血流進我的嘴里,腥甜腥甜的。我一邊罵自己該死,一邊努力往安全的地方跑。我越跑越遠,我越跑越快。
當我終于跑到看不見老蔡和他發(fā)光的手電筒時,一聲慘叫劃破夜空,是老蔡的。
在我眼眶里翻滾許久的熱淚終于迸濺出來。
走到病房門前,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媽拎著老蔡愛吃的口水鴨,命令我第一個進去。她說老蔡對我的意義不一樣,他不僅是我的班主任,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蔡見我們來,掙扎著坐起來。我媽說:“喲喲,可使不得?!币幻娣鏊上隆?/p>
老蔡看見口水鴨,眼睛瞇起來了:“哎喲,我說什么來著,就是脫臼就是脫臼,小毛病,你們這樣寵我,真讓我把自己當病人了。”
我替老蔡掖好被角,“蔡老師您是我的恩人啊”。
老蔡長嘆一聲:“那天晚上呀,多虧有值班的保安,他們在我腿上來了一下子,我一叫一屋子保安給引過來了,那幫小子嚇的喲,鉆進樹林一會兒就跑沒了??上Я耍敃r一個也沒抓住,以后他們不還得禍害咱們學校的學生嗎?”
“這您不用擔心”,我笑,“胖子那幫人昨個被校長開了”。
“你說給我聽聽”,老蔡來了興致,“不是胖子他爸后面有關(guān)系嗎?”
“后面再有關(guān)系也備不住當面犯事呀。那幾個小子,把校長家的狗逮住殺了。校長親眼所見,當場人贓俱獲,當時校長就說了‘要不他們走,要不我走!'第二天他們就收拾鋪蓋卷滾蛋了”。
老蔡聽后哈哈大笑,一不小心觸及傷口,嘴里叫疼。我媽嗔怪:“你瞧你,不小心?!?/p>
老蔡床頭的日歷標明今天是五月二十號,離高考還有十五天。六月的那三天被他用紅筆畫了圈。
我推說回去看書,掩上病房門離開。病房里只有他倆,窗戶開著,我能聽見他們的談話。
老蔡說:“這臭小子,個子剛長到我膝頭我就認識他了。我和他爸爸同事那么多年了,學校派我去西藏那邊支教,我不樂意去,推給他爸,嘿,誰知道還真去了。你說他去的第二年就遇上泥石流誰能想到呢?”
我媽說:“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都過去了啊,別再想了。阿生不和你親兒子一樣嗎,這些年你照顧他夠多了。”
我從門縫里看,老蔡躺著,我媽坐著,他們距離很遠,手卻握在一起。
安明在高考的前三天鏖戰(zhàn)了三天,最后一晚上睡了長長的一覺。考試當天醒來眼珠烏黑發(fā)亮,他走進考場對在校門外等候的爹媽比畫“OK”的手勢。
我在高考前為我的長篇加了最后一筆。高考了,我走進考場仿佛踩著棉花。
兩天半的時間過得很快,我拼命地跑啊跑最終還是抓住了時間的尾巴。
高考結(jié)束后我大睡了三天三夜,三天后我在一個傍晚醒來。天空響晴,成群結(jié)隊的歸鳥在太陽臉前掠過。
我坐在我的桌子前給我的長篇縫縫補補。我聽到老蔡的破車的聲音,我媽招呼我出去。
老蔡按照約定,帶來他寫好的小說。他說他等著看我的小說,眼巴巴地等得心急。他還說他思來想去給小說換了個題目,那個《人民教師的生活》實在俗不可耐。
我笑:“您老人家終于意識到啦?!?/p>
他把茶碗里的茶葉吹開,撅著嘴唇往嘴里灌了幾口茶水,照例起身告辭,我媽把兩包口水鴨放在他手上。
“對了”,他忽然湊近我小聲問,“你志愿填的大學是哪個城市的?”
“本市的呀,我愛黃土地”。我插科打諢,他拂亂我的頭發(fā),“趙小桑也是報的本市”。他沖我眨了一下眼,故作神秘。
我發(fā)現(xiàn)老蔡把他買了沒幾個月的表放在桌角了,我沖他喊:“蔡老師,你的表落下了?!?/p>
“送你了”,他的聲音喊回來:“慶祝你高考結(jié)束?!?/p>
老蔡順著墻根走,拐個彎就沒了影子。我望著墻上的枝枝蔓蔓,情不自禁地對我媽說:“老蔡是個好人,考驗的差不多就嫁了吧?!?/p>
“臭小子,怎么跟你媽說話的,沒大沒小”。她一邊笑一邊狠狠地罵,面頰上飛著兩朵紅云,表情是少女樣的羞澀。
我打開老蔡的小說,他修改的題目在涂黑的原題目的正上方,用大號的黑體字寫著——《美麗人生》。
我抬頭望去,老蔡的破車正消失在夕陽輝煌的光芒中。
傍晚時我家的口水鴨店又開爐了,屋頂上高高的煙囪里冒出一團團白色的煙,它們飄到了天上,飄進了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