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三個多月以后的一個傍晚,王家柱回到家鄉(xiāng)黃泥灣,站在自己家院子外,驟雨落地似的劈劈啪啪敲門。門里立即傳來叭噠叭噠的拖鞋擊打地面的聲音。
黃泥灣男人把自己的女人叫屋里頭,而女人呢,把男人叫外人。他知道,自己的屋里頭孫玉花只要在家,一定會穿著拖鞋的。每次回來,門里首先傳出的往往是活蹦亂跳的腳步聲,后面跟著的是有些拖沓的腳步聲。那一定是他的兒子小超搶在奶奶前面來開門了。這次他聽清楚了,分明是朝思暮想的他的花兒。他有些激動地搓搓手,準備在第一時間結結實實地擁抱她。
孫玉花打開門,看見了他,沒有喜出望外地撲過來,而是撞鬼似的慘叫一聲,倒退了好幾步。他幾乎沒有來得及做任何動作,孫玉花已經拉開了和他的距離。他猛地愣住了。
俺娘呢?他訕訕地問。
到你姐家去了。
俺小超呢?
你娘帶走了。
他聽出女人話里的異樣味道。什么你姐你娘,向來不都是俺姐俺娘嗎?他有些疑惑地看看女人,看看院門。門框上貼著鮮艷欲滴的對聯(lián),夜幕下看不清楚是什么字。
他們不在,你一個人不怕嗎?他知道,女人向來膽小的。
我不是一個人。
他正要追問,從女人的背后露出一個花白的腦袋。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小老頭是他的堂哥王家良。因為他窩囊,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F(xiàn)在,村里的男勞力都出外撈錢了,就他自己困守家園。堂哥沖他笑一笑,但笑得像哭。
他一把摳住女人的脖子,兇狠地問,他怎么在咱家?
女人拼命擺脫了他,氣喘吁吁地說,他是俺男人,怎么不能?
他是你男人,俺是誰?
你是誰?你早死了,你是死人。
他揮拳打女人,堂哥沖在女人前面,擋住了。血沫從堂哥嘴角流出來,掛到下巴上。女人伸出衣袖,一下一下給堂哥擦著血跡。
他還要打,堂哥張開臂膀攔住了。家柱,要打你還打我。堂哥說。
他憑什么,他誰都不能打。女人尖叫著,一溜煙兒地跑回屋里去,又旋風般跑出來。拖鞋歡叫的聲音像一群人揮舞連枷拍打麥秸一樣雜亂無章。女人手里捧著一個殷紅的本子,是一本嶄新的結婚證書。
女人和堂哥像一對并蒂鮮花,在本子里燦爛地笑。
他看看女人,看看堂哥。女人和堂哥站在一起,仍然是一對并蒂花。他低沉地問,怎么會這樣?
女人問,你這幾個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到底怎么了?
他想起三個月以前的那天早晨。他在一個私人小煤窯打工,準備下井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那邊三缺一,催他過去。王家柱嗜賭如命,逢賭必去,而且勝算極高。如果手氣好贏錢了,肯定比一身煤一身汗地在幾百米的地下賣命強。他悄悄躲過眾人的目光,從井口溜了出來。他趕到一個老鄉(xiāng)的租住房里,四個人開始打麻將。中午時分,警察突然闖了進來。由于沒有錢交五千元罰款,他被關押在勞教所里三個月。放出來的時候,他到礦上去看了看。但是,那個礦不復存在了,井口被封了,他連一個熟人都沒有碰到。
女人幽幽嘆了一口氣說,真是天不絕你,你知道嗎,那天你們煤礦大面積塌方,三十五個工友,活著出來的只有四個。九個人失蹤,包括你。其余全死了。你的戶口都注銷了。
女人又說,我和你娘到礦上處理了你的后事。這件事驚動了中央,電視臺天天報道,要不然,賠付也沒有這么干脆。錢都在卡上,本來留給小超的,你既然回來了,我把卡給你。是退是花你自己說了算。
最后女人說,我一個人也沒法過,上個月和他搬到一起了。
王家柱感覺脖根里直冒涼氣,恍然有了天上人間的感覺。在勞教所里,他天天痛罵那個讓他去打牌的老鄉(xiāng)?,F(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倒是他救了自己一命。應該說,自己已經是死過一道的人了,經歷過生死的人,還有什么看不開呢?可是——
我還活著,怎么辦?他囁嚅著問。
三個人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良久,堂哥嘶啞地說,要不,我走。
不,女人聲音很輕,但是很堅決。
怎么,我們結婚十多年了,小超都念書了,不如他半個月的?他憤憤不平。
是啊,我嫁給你十年不假,你哪年陪我夠半個月?每次過完年,你都拍拍屁股走人,不到過年不回來。你幫俺種了幫俺收了?幫俺挑了幫俺抬了?你以為你掙倆錢,什么都有了?俺還就不稀罕。俺就圖個塌塌實實過日子,守著他,俺塌實。女人嚷嚷起來。
王家柱的頭慢慢地垂了下去。
走,俺跟你回家去。女人說。
堂哥還在發(fā)愣,女人拽著堂哥的手,從王家柱身邊擠過去。拖鞋的聲音一點點變小,變遠,沒有了。從今往后,女人真的和他沒有關系了,他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外人。
王家柱終于走進了自己家的院子。院子空了,他就一直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