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鷹

王族

依布拉音從村口的白楊樹上折下三根樹枝，去杈除葉，弄成了三根木棍。我問他要干什么，他不告訴我，說三四天以后就知道了。

我們倆在院子里聊天。我給他講我從報紙上看到的一種伐樹情景，有的樹被伐木工人用鋸子鋸斷后，卻不倒，紋絲不動地立在原地。說到這兒我問依布拉音，你猜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他的好奇心被調動，問我，會發(fā)生什么事？

我告訴他，伐木工人如果沒經驗，會驚訝地叫一聲，咦，樹怎么不倒？他這一出聲便壞事了，樹馬上朝他倒下來。他運氣好的話，樹砸不住他；他運氣不好的話，就會被樹砸倒在地。

依布拉音嘴里一連串嘖嘖聲，為這樣的事驚訝，一個勁兒地問我，你說你說，樹為什么因為人出聲了會向人倒下來？我說，樹有時候會順風倒，但如果沒有風，樹便會順聲倒。沒經驗的伐木工人亂叫讓樹倒下砸著了自己，但有經驗的伐木工人不那樣干，他們見樹不倒，就會想一個辦法讓樹倒下。什么辦法？他顯得急不可待。有經驗的人會輕輕脫下自己的衣服，扔到樹的另一邊去，衣服落地發(fā)出聲音，樹便倒了下去。

噢，這樣好。他聽得很高興，忍不住發(fā)出贊嘆。

再接著聊卻聊不出有意思的事，他便專心準備三根木棍。過了一會兒，村子里的兩個四十開外的男人來了，一進門便神情嚴肅地和依布拉音商量起了什么。我在一旁無聊，便側耳聽他們的交談。剛開始他們在講柯爾克孜語，我聽不懂，但后來他們講起了漢語，我才知道他們在商量馴鷹的事。原來，依布拉音準備的三根木棍是用來馴鷹的。依布拉音對他倆說，你們不能在半中間把事情弄不好，不能鷹沒倒下人卻先倒下了。

那兩個人說，你放心吧，我們去年就吃了你的羊肉，今年才給你幫忙，咋能不把事情弄好呢？

依布拉音放心了，對他們說，那就回去好好睡覺，三天后我去叫你們。

他們走后，依布拉音把蒙在三只鷹頭上的布取掉，像指揮士兵作戰(zhàn)的長官一樣，背著雙手在它們旁邊走來走去。顯然他對這三只鷹很滿意，他的唇角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但很快，他唇角的微笑就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一股冷峻的神情，似乎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纏繞在他腦子里，他需要馬上解決掉。我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第三天，依布拉音去村里叫來了那兩個人。他們三人將幾塊厚布纏在各自的胳膊上，然后把三只鷹在三人胳膊上各放一只，手拿一根木棍盯著它們。鷹害怕掉下去，便牢牢地站在他們胳膊上，而他們也耐心十足，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不動。鷹已經適應了搖晃的棍子，可以站在上面紋絲不動，現(xiàn)在它們又要站在人的胳膊上接受馴服。

我不便上前打擾他們，便向依布拉音的妻子打聽他們這是在馴鷹的什么。他妻子說：“他們馴鷹不睡覺?！奔殕栔虏胖?，她所說的“不睡覺”是指馴鷹人五天五夜陪著鷹，讓鷹在五天五夜（有的七天七夜）中連續(xù)在人胳膊上站立，不能睡一次覺。這樣做的目的是消磨鷹兇狂的本性，同時也消磨掉它們的野性。而且，因為人與鷹近距離相處五天五夜，還可以讓鷹和人之間有親近感。有了親近感，鷹就可以一點一點適應馴鷹人，并對馴鷹人逐漸產生依賴感。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和站立在他們胳膊上的三只鷹。人和鷹在此時都保持著一致的姿勢，不動，鷹亦不動?？粗粗已矍俺霈F(xiàn)了幻覺，覺得人就是鷹，鷹就是人?？磥恚Z鷹人這個行當不是那么好干的。

第一天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景：被依布拉音請來的兩人中的一位因胳膊酸麻，想活動一下，結果使鷹搖晃了幾下，差一點掉了下去。依布拉音對他呵斥了一聲：“鷹還沒動，你動什么？”他趕緊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第二天一切正常。鷹似乎知道人在與它們比耐力，所以便鼓足了勁要跟人比一比。我突然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三只鷹在與人較勁的過程中，身體內部的力量被一點一點地激發(fā)了出來，這樣一來不但它們自己成長，而且還成全了馴鷹人。

第三天，三只鷹均出現(xiàn)了昏昏欲睡，要從他們胳膊上掉下的現(xiàn)象。他們毫不客氣地用木棍敲向它們的頭，使它們清醒了許多。

第四天，有兩只鷹因困頓過度，從他們的胳膊上掉了下去，他們將它們提起放在胳膊上，用木棍狠狠敲打它們的頭。兩只鷹經過跌落和被敲擊，變得清醒了。

第五天，有兩只鷹又昏昏欲睡，差一點從他們胳膊上掉了下去。他們仍用木棍敲擊它們頭部的老辦法，把它們從昏睡的懸崖邊上拉回到了清醒的世界。

我發(fā)現(xiàn)，沒有昏睡的那只鷹對昏睡的兩只鷹似乎表現(xiàn)出了不屑，神情中有

一種蔑視它們的意思。而經過五天四夜的煎熬，三個馴鷹人也已經面色烏青，一副無力支撐的樣子。

但他們仍堅持了一夜，和鷹一起把馴鷹的五天五夜日程圓滿完成了。

早晨，他們終于把鷹從胳膊上放了下來。為了獎勵鷹，依布拉音第一次給鷹吃了肉。鷹在那兒大快朵頤，而屋內的三個男人已鼾聲如雷。

選自《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