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秋風(fēng)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貞兒的心，如同蕭瑟的秋風(fēng)，如同秋風(fēng)里的渭水，如同水面上的落葉。

貞兒描眉畫唇，嬌嫩嬌美。她辭別娘，辭別爹，辭別街坊，辭別二十多年的小巷，咬咬牙，上了花轎。娘抹著淚，扯著嗓子，跟在花轎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爹坐在巷尾，眉開眼笑地拍開第二壇酒的封泥。爹喜歡喝酒，可是爹沒有閑錢喝酒。不喝酒的日子，爹渾身都是抖的。喝了酒，爹就不抖了，血色涌上額頭，眼睛發(fā)出光芒。爹逼她做錢老爺?shù)睦m(xù)弦，她不恨爹──爹病病歪歪，需要酒，更需要藥。娘先是拒絕，然后應(yīng)承，她不恨娘──娘什么都聽爹的，娘的小腳，幾乎從未邁出巷子。錢老爺看她一眼，眼睛就直了，她不恨錢老爺──錢老爺年前死了老婆。錢老爺愛女人，疼女人。錢老爺為她排出一大筆錢。她也不恨滄。為什么要恨他呢？滄遠(yuǎn)在江南，滄沒有辦法從錢老爺?shù)膽牙飺尦鲎约骸?/p>

天已涼，霜打秋葉，秋葉婆娑。

花轎咿咿呀呀，猶如一位女子的淺唱。路邊擠滿看熱鬧的人群，有英俊的后生，也有美麗的女子。后生們多不舍她，他們認(rèn)為這樣嬌美的貞兒，嫁給誰都不應(yīng)該，包括自己：女子們多懷了羨慕，她們認(rèn)為那樣風(fēng)流倜儻的錢老爺，娶走天仙都不過分。何況錢老爺并不老──錢老爺只是尊稱，不是年齡──錢老爺有魁梧的身材、俊朗的外貌、彬彬有禮的舉止和富甲一方的身家。

花轎吱吱呀呀，猶如一位女子的低泣。然后，吱吱呀呀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被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舸?。那花轎便變成車廂，車廂里，貞兒并膝而坐，面若桃花。列車一路向南，終達(dá)溫潤的小鎮(zhèn)。滄像樹一般站立，見到她，點(diǎn)點(diǎn)頭，笑笑，陽光遍灑。滄牽著她，去小鎮(zhèn)惟一的西式餐廳，那里香氣氤氳，曼舞輕歌，令她不知所措。滄穿著白色的西裝，黑色的皮鞋，銀灰色的領(lǐng)帶打出飽滿的結(jié)。滄的臉輪廓分明，頭發(fā)剪得很短，響指打得瀟灑漂亮。滄用英語與侍者交談，牙齒白瓷般閃亮。滄與錢老爺那般不同。錢老爺喜歡黑色的長袍。錢老爺永遠(yuǎn)一雙黑色的布鞋。錢老爺滿口之乎者也，又在腦后，拖一條長長的辮子。舒緩的音樂飄起來了，滄的臉，忽隱忽現(xiàn)，忽遠(yuǎn)忽近，忽清晰忽模糊。美麗富足的江南小鎮(zhèn)，不但屬于英俊的滄，還應(yīng)該屬于嬌小的貞兒。

可是滄沒有將貞兒挽留。滄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掄著自己的耳光。貞兒說，不要。滄不說話，腦袋將堅硬的墻壁撞擊得咚咚有聲。外面下起雨，雨滴落上玻璃，逗留片刻，蜿蜒而下。那個夜里，全世界都在為他們哭泣。

貞兒是一個人回來的。其實，貞兒不想回來。

列車一路向北，灰色的車廂變得燦爛，灰色的鐵軌成為轎夫，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粼絹碓叫?，越來越小，終變成吱吱嘎嘎的花轎聲。透過垂?jié)M流蘇的蓋頭，貞兒打量著她白皙的雙手。手腕上，淡藍(lán)色的血管忽隱忽現(xiàn)，忽遠(yuǎn)忽近，忽清晰忽模糊。貞兒想起滄的輪廓分明的臉。

花轎微微地顛著，貞兒知道，她已經(jīng)離家很遠(yuǎn)。掀開蓋頭，到處都是滄的影子。滄在旁邊看他，滄在小攤前叫賣，滄在街角討飯，滄在學(xué)堂里教書，滄在茶樓上招呼客人，滄抬著吱吱嘎嘎的轎子，嘴巴里呼出白色的水汽……滄變成房子，變成街道，變成驢子，變成砂粒，變成風(fēng)，變成河，變成樹，變成落葉……貞兒認(rèn)為她該補(bǔ)補(bǔ)妝了。補(bǔ)補(bǔ)妝，該到錢府了。

貞兒抬起手腕，用又細(xì)又長的指尖，蘸著血一般紅的胭脂，涂點(diǎn)她的雙唇。慢慢地，慢慢地，她的唇，重新變得嬌艷欲滴。那胭脂紅得像血。那胭脂比血還紅。吱吱呀呀，咣當(dāng)咣當(dāng)，吱吱呀呀，咣當(dāng)咣當(dāng)。有人喊，落轎。轎子輕輕一顛，貞兒笑笑，將最后一滴血一樣紅的胭脂，涂上她飽滿的唇。

不遠(yuǎn)處，錢府前，風(fēng)塵仆仆的滄，終將錢老爺說服。滄低下身體，掀開轎簾，他看到貞兒蒼白并且干枯的臉龐，緊閉并且黯淡的眼睛，低垂并且無力的手腕，以及嬌艷欲滴的紅唇……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