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兜兜
王莉雅剛到我們家來的那一天,我的心情糟透了。
都快過去20年了,那個夜晚的情景和感受我還能清晰地記得。王莉雅穿一件碎花連衣裙,坐在飯桌上,一動也不動。表情是膽怯的,她的眼睛很大,瞄我一眼,又瞄一眼在看電視的我爸,再瞄一眼廚房里的我媽。我剛從外面玩過回來,渾身熱得冒汗。當然我從小就認識她,她媽媽是我媽媽的表姐,她和我同歲,我們時不時會聚會。
那一天我最介意的是媽媽告訴我,從此以后我都不能跟她和爸爸睡在一張床上了,因為王莉雅以后要住我們家,我要做一個懂事的孩子,陪王莉雅睡在兒童房。那年我們9歲,我又是獨生女,從小特別黏媽媽,好幾次答應他們要學會自己睡覺,都沒能實施。
王莉雅來了,我的心理斷奶期也被強迫著開始了。我很不爽。那晚睡前,和王莉雅并排坐在我們的床上,我問她,你為什么不回家睡覺?為什么你以后都要住我們家?你回去好不好?
王莉雅一聲不吭,然后她哭了。媽媽把我叫出去,叮囑我不能欺負王莉雅,說王莉雅的爸爸媽媽出國了,沒人照顧她,要我把她當親姐姐一樣對待。等我到13歲的時候才明白,那一年出國的只是王莉雅的媽媽,她爸爸因為經(jīng)濟犯罪進了監(jiān)獄,王莉雅一下子沒了家。
但人小,還不懂事,我沒少為難王莉雅。下雨天,總是要讓她給我她的雨傘,我自己是從來不帶的。友善的時候,我就讓她和我一起走,但雨傘必須是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不會傾向她那一邊。
其實不只是雨傘,還有很多很多的東西,我都是給了自己大部分,而王莉雅只享用小部分。比如床,王莉雅只占三分之一的位置。我睡覺還霸道,老往她身上壓腿,有好幾次,她都滾下床去了。15歲的時候,她要求加了張鋼絲床,就一直睡在上面。作業(yè)本,我買貴的,王莉雅用便宜的。所有文具都是這樣。有一次我忘了做作業(yè),是兩份物理卷子,沖到隔壁班去拿了王莉雅的卷子,王莉雅呢?補了作業(yè)嗎?有沒有被老師罵?我不知道,似乎也從沒關心過這個問題。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自私是與生俱來的,如果不是有了王莉雅,成年以后的我簡直無從對比:原來自私這種東西與生俱來,但可以克服。應該說王莉雅的童年在9歲的那個夜晚就結(jié)束了,她寄人籬下,開始不再任性地表達自己,她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不是公主的事實,所以不再要求這個要求那個。
很奇怪,20歲以前,我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也不明白王莉雅為什么要去外地上大學,要離開這里。在武漢這個地方,我覺得我們都是主人,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當然也可以老死在這里。我們?nèi)メt(yī)院、學校、公園,甚至商場,都能遇到熟人。這里也有好的大學呀,為什么要走?
我的公主病犯得實在厲害,像脫離了實際,而所有實際的東西,都到了王莉雅身上。她禮貌,安靜,功課好,整潔,克制,我記得從小到大她只有一次任性過,就是小學畢業(yè)那年,她想穿一件粉紅色的薄毛衣拍照,但第二天毛衣沒有干,她哭得很起勁,連媽媽都沒哄住她。媽媽常說我真是像一頭豬,亂糟糟,不愛干凈;也笨,不愛動腦筋。如果王莉雅是她的親女兒就好了。
這時候我會嘟嘴表示不滿,但我倒是真的不忌妒王莉雅。她年年考第一,我距離太遠,每次都十幾名,不好忌妒。而且我要什么有什么,瞎忌妒什么呢?我只是偶爾覺得家里多了個人,有點不滿。不過,人是會變的。一開始我小氣;后來我慢慢學會了分給她一半;到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我已經(jīng)學會了把自己認為好的東西給王莉雅。王莉雅去北京,她需要更好的東西,我是這么想的。
但王莉雅走得靜悄悄的。平時她在家里,話不多,存在感很弱。她走了以后,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發(fā)現(xiàn)我們很多小時候的東西,原來差距那么大!王莉雅的衣服整整比我少了兩個大儲物箱!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很對不起王莉雅的感覺,但不幸的是,這么多年來,我們似乎從未建立起平等交流的習慣。我不知道王莉雅在這個家的感覺是怎樣,也不知道怎樣和她建立起這種關系,在QQ上,我們雖然是好友,卻幾乎從不說話。
王莉雅很少回家,在上大學的時候,她總說路費太貴,這一點讓我們?nèi)叶紵o語,爸媽常抽空或是去北京出差時看她。我們的聯(lián)系很少。我在大學里玩得很瘋,我的任性并沒有因為年齡的增長而變少,直到有一天我慌張地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在一個深夜,我把手機里的名片翻了個遍,最終選擇了給王莉雅發(fā)了條短信。第二天中午,我的電話響了,我去陽臺上接電話,發(fā)現(xiàn)王莉雅站在樓下。
那一刻,我經(jīng)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淚如雨下。我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時刻,但那種感動和委屈交織在一起的感受,絕對畢生難忘。王莉雅的話還是很少,她和我去醫(yī)院,跑上跑下,替我找了賓館,在手術后陪我住了七天。每天我都有雞湯、鴿子湯和粥喝,還有很多北京的趣事可以聽,當然也有適當?shù)木?,警告我以后要小心,自己的身體自己保護。
她走前的一晚,我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們倆躺在床上長談。我說王莉雅,我覺得,這世界可能都會有個假想的敵人是你最親近的人。你就像是老天特意派來救贖我的人一樣,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
黑暗中,王莉雅握了握我的手,什么都沒有說,但我都懂了。
選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