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那年麥后,公社文宣隊來村里放映了一部電影《閃閃的紅星》?;锇閭兌伎疮偭?。我心里也被電影里潘冬子的那顆紅五星攪得癢癢的。
幾日后,一支解放軍隊伍唱著嘹亮的軍歌,駐扎在村東的柳林里,一會兒工夫就搭起數(shù)個草綠色的帳篷。村里頓時熱鬧起來,伙伴們更是高興得跟雨后的蛤蟆一樣。
部隊野營拉練,大概要駐扎一個月。其中炊事班離我家最近,七八個戰(zhàn)士時常來我家打水掃院子。其中有個蘇北口音的高個子最勤快,還會編柳筐,柳條到了他手中不出半晌,就成了一個結(jié)實耐看的背筐,連平日輕易不夸人的父親都翹著大拇指說好手藝。
戰(zhàn)士們都喊他楊班長。楊班長個頭長相跟《渡江偵察記》里的李連長一樣。這是我大姐先端詳出來,偷偷對我說的。隨后,一幫伙伴也都說,像,太像了!
我發(fā)現(xiàn)楊班長見了我大姐,總是個關公臉。我大姐是村小學的代課老師,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甩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長辮,人們都夸她跟《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一樣,有好多人家上門提親,可大姐都不應。
那天,我跟幾個伙伴偷了幾個甜瓜,留給大姐一個。大姐沒有責備我,也沒舍得吃,而是將那個甜瓜洗得干干凈凈,包在了白手絹里。不過,到了夜里,我發(fā)現(xiàn)大姐偷偷將那個甜瓜塞給了楊班長??蓷畎嚅L紅著臉硬說部隊有紀律,不能拿。最后,惹得大姐變起臉。楊班長這才四處張望了一下,將那甜瓜一掰兩半,遞給大姐一塊。兩人邊吃邊聊,好像去了河邊。大姐很晚才幸福地哼著歌回家。
我當時小,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感情是個啥東西。一天,我偷偷翻弄大姐的書桌時,發(fā)現(xiàn)一本書里夾藏著一枚閃閃發(fā)光的紅五星。我啥也沒想就竊為已有。大姐很快發(fā)現(xiàn)了,氣沖沖地追問我,我便掏出殺手锏,說我知道楊班長跟你好,這紅五星一定是他給你的。大姐一聽,臉色馬上就變得緊張起來,說,臭嘴,不許胡說!大姐想拼命奪回,我急眼了,忙說,不給,不然我就說出去。大姐最終還是屈服了,將那枚紅五星忍痛割舍給我。不過,她一再叮囑我把她跟楊班長的事保密。
紅五星到手,我自然不管大姐跟楊班長的事進展如何。我開始拿著那顆紅五星在伙伴中四處炫耀,他們都眼饞得要命。借助紅五星的威力,我身價倍增,從小兵一下子成了他們的最高長官,伙伴們個個變得俯首聽令。
獨有牛小壯不服氣。他哥牛大壯是大隊的民兵連長,平日見了我大姐,兩眼總是瞪得跟牛蛋似的,死皮賴臉,大姐很反感他。牛小壯把我有紅五星的事告訴了牛大壯,他隨后就跟特務似的,連著盯了幾夜梢,最終發(fā)現(xiàn)了我姐跟楊班長的那點苗頭。這小子立馬心懷叵測地反映給部隊。
楊班長再也沒踏入我家半步,而且在路上跟大姐碰個對面,也匆匆低頭躲開。大姐起初跟丟了魂似的,得空就一個人躲在柳林里,朝營房呆望。后來,大姐不知是怎么知道牛大壯從中作的梗,她舞著一把鐮刀,嚇得他哭爹叫娘,就跟一條狼狽不堪的喪家犬一樣。
雨季到來,上游水庫又開始泄洪了,昔日平緩的河面頓時變得洶涌湍急。那天戰(zhàn)士們在遠處的上游舉行強渡演習,大姐帶著一幫孩子放學回家。往日過河的石墩都漫在河水里,大姐只好一個一個地將孩子背過河。當最后顫顫巍巍地背起牛小壯,走到河中間時,大姐體力不支,腳下發(fā)軟,一下子被河水沖倒了。
楊班長剛巧挑著兩只筐,給戰(zhàn)友們送飯。他見此情景,慌忙放下挑子,疾步跑到河邊,衣服也沒顧得脫,就縱身跳進河中。
我至今都難以忘卻楊班長舍身救人的場景。他在激流中搏斗了許久,先把牛小壯救上岸,又奮力找到大姐,艱難地游到岸邊,用頭將大姐頂上岸,而他已是精疲力竭。最后,我們眼睜睜看著楊班長像一片旋渦里的綠葉被無情的洪水卷走。
洪水退后,人們在十幾里的下游找到了楊班長。大姐不顧一切地撲到楊班長的遺體上,一邊放聲悲泣,一邊用那塊白手絹細細地擦去他臉面上的淤泥。
據(jù)說,在楊班長的內(nèi)衣口袋里有一封沒有寄出的信,可惜那封信被部隊里的人收走了。不過大姐后來還是知道了信的內(nèi)容,是部隊離開時,楊班長要好的一位戰(zhàn)友透露給她的。
我看到大姐一個人偷偷跑到楊班長出事的河邊,痛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最后,將那兩條烏黑的麻花長辮齊根剪下,送到部隊領導手里,苦求把它跟楊班長一塊陪葬。
幾年后,大姐才從臨村找了一個對象,是個立過功的傷殘退伍軍人。結(jié)婚后有了個男孩,取名叫紅星。
我一直將那顆紅五星珍藏至今。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