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詹白衣是賣肉的,賣豬肉。他的賣肉攤支在湖橋鎮(zhèn)的街腰上,這里地段好,人口稠密,是塊做生意的風水寶地。詹白衣托人焊個鐵架子,上面掛著三五扇殺好洗凈的豬肉。有人買肉,詹白衣朝顧客微微一笑,撿起案上寒光閃閃的刀子,在磨刀鋼棍上噌噌比劃幾下,然后,眉梢揚起,臉上便現(xiàn)出個笑瞇瞇的問號:要幾斤?買肉者或說二斤,或說三斤,詹白衣嗤拉一刀下去,直接拿草繩捆好,遞了過去。于是付錢,于是走人。
詹白衣賣肉不用秤,不用桿秤,也不用電子秤,那把刀子,那雙眼便是秤,被稱為湖橋鎮(zhèn)一絕。詹白衣開始賣肉時,曾有人質疑,他詹白衣真有這么神,隨便一刀下去,就能分毫不差?那人拿上買好的豬肉,順街筒出去,拐過街角,看不見詹白衣的肉攤了,折身走進雜貨鋪。秤過,登時目瞪口呆:你別說,詹白衣這家伙,還真有兩把刷子,二斤肉竟是一兩不多,半錢不少!
詹白衣喜歡穿白,上衣是白的,褲子是白的,腳上那雙鞋也是白的。干凈爽利,玉樹臨風,儒雅得像個教書先兒。要說,做這種行當,整天割肉,斬骨,剔皮,和腸肚下水打交道,難免迸賤上血水骨渣肉星什么的??赡阕呓丝纯矗N近了聞聞,詹白衣身上絕無一星半點腥膻之氣。這么個干凈素潔的人,本身就是小鎮(zhèn)難得一見的風景,加之詹白衣身懷絕技,他的肉攤前常常水泄不通,人滿為患,三五扇豬肉,不到午時便賣得一干二凈。詹白衣收起刀具走人,回家悠然喝茶去了。
湖橋鎮(zhèn)是個大鎮(zhèn),三教九流皆有,五行八作俱全,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當然不乏混吃混喝的街痞子。小五便是其中一個。這天早上,小五披件破布衫晃晃悠悠來到詹白衣肉攤前,說,詹白衣,來點肉。詹白衣拿眼看定小五:要多少?小五先伸出兩根指頭,接著又伸出一根,再接著伸出三根。詹白衣知道,小五這是想吃白食,故意找茬來了。詹白衣面色不改,嗤拉一刀下去,捆好,把豬肉交與小五。詹白衣說,你的肉,二斤一兩三錢整。小五說,你給我聽好了詹白衣,少我一兩半錢,我掀了你的攤子!詹白衣并不睬他,手里的刀子在手心蹭來蹭去,臉也寒了下來,說,我也告訴你小五,肉我不短你一兩半錢,錢你也不敢少我一分一厘,爺這兒輪不著你橫!
人非圣賢,詹白衣賣肉并非一次錯誤不出,多個一兩二兩三兩四兩的事常有,比如街梢上的七嬸,比如被兒子扔破爛一樣攆到機井房的老套兩口子,他們來買肉時,詹白衣的刀子總要往里斜些,最后,再搭上一塊白得耀眼的板油。不過,這種事沒人知道,詹白衣從來不說。
轉眼間詹白衣老了,賣不動肉了,把肉攤交給兒子經(jīng)營。老了的詹白衣依然喜歡穿白,白衣,白褲,白鞋,連多年蓄起的胡子也成了白色。詹白衣搬張輕便竹椅,放在兒子的肉攤旁邊,半躺半坐,看別人賣水果,看別人賣雞蛋,看別人賣青菜蘿卜。但他看得最多的還是兒子賣肉。按詹白衣的話說,賣了幾十年肉,和賣肉生出感情來了,一天不看,心里沒著沒落。
兒子繼承了詹白衣的衣缽,賣肉也不用秤。不是兒子不想用,是詹白衣不讓用。詹白衣說,做生意得拿心去做,心是什么?心便是秤,心里有了,分量自然也就準了。兒子賣肉時,詹白衣兩眼耷拉,似睜似閉,似睡似醒,卻會在突然間冒出一句:多了二兩,還不謝謝我兒子?或者說,少了人家半兩,眼讓鷹叼去了?添上!兒子臉一紅,忙割下一塊,搭上。
詹白衣是82歲下世的,那天,像往常一樣,詹白衣早上吃了兩根炸得焦黃的油條,喝了碗糊辣湯,坐到兒子的肉攤旁。太陽升起兩竿高,太陽光直泄下來,撒得詹白衣滿身都是,一身白衣逾加鮮亮耀眼。兒子說,爹,看把你曬得,挪挪地方唄。詹白衣不理。兒子又說,要不你回家歇著去吧。詹白衣還是不理。兒子感到不對勁,湊近一看,詹白衣已是無疾而終,沒了氣息??伤菑埛秸膰帜樕?,卻是坦坦蕩蕩的笑意。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