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東
起風了,四合院中照壁的琉璃瓦在慘淡的夕陽下反射出詭異的光,使偌大的院子更顯陰森。偶爾,風從正房刮來斷斷續(xù)續(xù)無力的咳嗽聲,才證明這里還住著人。
正房內(nèi),床上躺著一位老人,他眼睛半睜,眼神有些迷離,胸口起伏著,吃力地喘著氣。
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烏鴉叫個不停,使老人心頭有些煩躁。他努力睜開眼睛,把頭轉(zhuǎn)向守在身邊的老管家:“老伙計,看樣子我的大限快到了,勞煩你把那不孝之子找回來,我有要緊的話對他交代。”老管家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邁著蹣跚的腳步離開了。跨出正房的那一刻,他回頭看到,一滴混濁的淚從老爺眼角流出。他替老爺心酸,打心眼里恨那個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干人事,傷透了老爺心的少爺。
風比剛才大了一些,老人的意識有些模糊了,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的老人叫張狗子,父母在一次大的饑荒中先后餓死,吃百家飯長到了11歲的狗子進了縣城,在一家小煙行做了學徒。
此縣城因生產(chǎn)優(yōu)質(zhì)煙葉而盛名在外。煙行從煙農(nóng)手中收購煙葉,再轉(zhuǎn)售給上海、天津等地的煙廠。
狗子把煙行當做了家,起早貪黑地干活,從不叫累。掌柜40多歲,膝下無子,便把狗子當兒子來養(yǎng)。從此,狗子白天學習做生意,晚上認字讀書,狗子改名為張濟祥。
日子一天天過去,張濟祥娶了老掌柜的女兒,變成了張掌柜。年輕的張掌柜腦子靈活,他派入到洋人那里學習烘烤技術(shù),免費向煙農(nóng)傳授,并上門收購,生意越做越大。發(fā)了財?shù)膹堈乒駥︵l(xiāng)親們從不吝嗇,饑荒時他捐錢捐糧賑災(zāi),饑荒過后,他建學堂,資助孤兒。
從小沒有家的張掌柜在縣城南關(guān)買了前清滿人留下的一座三進四合院,院子寬敞,最吸引入的要數(shù)院內(nèi)用大青磚壘起的照壁,照壁上雕有九龍九鳳,仿佛在照壁上飛舞。更難能可貴的是,院子還包括一個不大不小的后花園。張掌柜十分滿意地搬了進去。
老人從回憶中緩緩走了出來,睜開眼,兒子仍未回來,輕輕嘆了口氣,又進入夢中。張掌柜有一塊心病──青梅竹馬的愛妻在難產(chǎn)后永遠離他而去。他沒有續(xù)弦,把對亡妻的愛全部轉(zhuǎn)給了惟一的兒子??稍谀鐞壑虚L大的兒子不學無術(shù),吃喝嫖賭樣樣占盡。為了讓兒子改邪歸正,張掌柜費盡了腦筋,傷透了心,卻沒有絲毫效果。
這天,一向節(jié)儉的張掌柜托人從南方買回了一個楠木大棺,以備作古之后用。把棺材抬進院子時遇到一個難題,照壁太寬,擋住了去路,張掌柜當即下令拆了照壁,在眾人的惋惜聲中,他若有所思地捋著花白胡子。
是夜,借著月光,張掌柜和總管悄悄在拆除的照壁下埋了三箱財寶。干完活后,張掌柜對總管說:“老伙計,我知道富不過三代,這個不孝之子揮霍無度,是我釀的苦果,我料他在我死之前就把這個家敗得差不多了,希望我死后,這個逆子回心轉(zhuǎn)意。明天我就把照壁再修起來,出殯時拆了照壁就能發(fā)現(xiàn)我留給他最后的遺產(chǎn)了?!闭f完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透著三分得意,七分凄涼。
第二天,一個新的照壁在原地再次建了起來,仍然是青磚結(jié)構(gòu),仍然是龍鳳呈祥,頂部增添了琉璃瓦后,比原來更顯大氣。
再次從迷糊中醒來,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屋子里暗極了,張掌柜覺得冷風從脖頸中灌入。忽然,他從黑暗中看到了愛妻,看到了許多離去的親人向他走來,他有許多話要說,卻無力張開嘴。身子輕了、輕了,他和那些逝去的親人走到了一起。躺在床上的張掌柜始終沒有閉上眼睛。
過了許久,前院才傳來兒子與總管的爭吵聲,兒子在總管的推搡中進了正房??吹绞w,二人一時間呆在那里。悲痛很快便在張少爺腦中煙消云散,賭紅了眼的他失去了理智,滿腦子都被骰子給占滿了,渴望馬上返回賭場。
于是他轟走了正在抹眼淚的老管家,立馬找了張破席子把還未完全冰冷的尸體卷了起來,扛到了后花園,草草挖了個淺坑就給埋了。然后,回屋拿著房契,看了一眼那口楠木大棺,鎖了大門,奔著賭場而去。
風更大了,如鬼哭,如狼嚎,隨風而來的還有漫天的黃土。第二天一早,風停了,房子上、院子里、照壁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黃土。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