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這一天,夜深了,蒼鷹鎮(zhèn)西頭的“康家佳肴”餐館正要打烊,突然來了一位客人。這客人三十多歲,身材瘦削,背著個鼓鼓囊囊的牛皮褡褳,里面的東西“叮當”作響,聽上去像是金銀之物,店老板康榮和老婆伍慧潔忙起身迎客。
幾年前,康榮帶著老婆來到蒼鷹鎮(zhèn),開起這家餐館,生意一直不好,勉強度日罷了。上個月,兒子康健呱呱落地,日子就更難過了。今天忽然有貴客光臨,他們倆真有點喜出望外。
很快,伍慧潔為客人端上幾樣精致的菜肴,還有一大壺燙過的高粱酒??腿四闷鹂曜樱f:“這么晚了不會再有人來,把門閂上吧!”
伍慧潔答應(yīng)一聲,閂上了門。
康榮坐在旁邊,隨口聊著:“老哥這是在哪里發(fā)財呀?”
客人沒回答,用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打量著餐館內(nèi)的陳設(shè),眼光不停地在伍慧潔窈窕的腰身上瞟著。 康榮和伍慧潔渾身泛起一股寒意。這時,客人開口了,說:“這個鎮(zhèn)子不錯,我打算在此定居下來?!?康榮賠著笑臉道:“此地風土人情,的確有超過別地之處?!?/p>
客人繼續(xù)說道:“你這個飯店不錯,我準備在此長期住下來了。”
伍慧潔趕緊說道:“小店本小利薄,請不起您這樣的大人物……”
客人不為所動,只管說他的:“你這個店老板不錯,老婆也不錯,我想取你而代之?!?/p>
康榮哆嗦著問:“你……什么意思?”沒容他說下去,客人霍地站起身,用一雙青筋暴凸的大手,掐住了康榮的喉嚨……
次日上午,陽光明媚,蒼鷹鎮(zhèn)上人來車往,非常熱鬧??腿撕臀榛蹪嵰黄?,來到“老余面坊”?!翱导壹央取彼鄣乃湣⒚鏃l,都是從這里進的貨。
“老余面坊”的余老板是個老頭,愛說愛笑。他跟伍慧潔打起了招呼:“怎么今天你來提貨?你老公呢?”他看了眼客人,又問,“這位是……”
伍慧潔神色淡漠地說道:“他就是我老公?!?/p>
“開什么玩笑?他要是康榮,我就是根胡蘿卜!”余老板說著,放聲大笑,他又把臉轉(zhuǎn)向了周圍幾個閑客,“你們說好笑不好笑?這娘們兒說他就是康榮!如今世道確實亂了,娘們兒開始亂認老公了?!币粠腿舜笮ζ饋怼?/p>
待他們笑夠了,客人冷冷地說:“我就是康榮,你最好相信我!”他身上的殺氣鎮(zhèn)住了眾人,現(xiàn)場一時鴉雀無聲。
片刻之后,余老板豪爽和正直的天性戰(zhàn)勝了恐懼,他朗聲說道:“還是那句話——你要是康榮,我就是根胡蘿卜!”說著,他掉頭進了屋。
客人盯著余老板的背影,一字一頓地說:“你會后悔的!”
第二天的清晨,有人發(fā)現(xiàn)“老余面坊”門戶大開,全家老小一十三口,全被殺死在睡夢中。余老板死得格外怪:他的口腔中,插著一根極粗極長的胡蘿卜,一直捅進了他的咽喉深處!
從此以后,鎮(zhèn)上的人一見那位客人,離得老遠就點頭哈腰地招呼:“康老板,您好,您好!”
要說這個“康榮”還真能干,他用幾年工夫,將“康家佳肴”餐館擴建成了集餐飲住宿于一體的大型客棧,生意興隆。
這時候,伍慧潔又生下個兒子。“康榮”心花怒放,專門雇了個干凈利落的奶媽,幫助帶娃娃。
滿月酒后的第三天中午,奶媽抱著娃娃在院里曬太陽,忽然,她尿急,想去茅房,伍慧潔正走來,奶媽就把娃娃交給她,自己跑去茅房。片刻后奶媽回來,見伍慧潔躺在屋里午休,卻不見了娃娃,趕緊問道:“老板娘,娃娃呢?”
伍慧潔翻身坐起,驚訝地說:“不是你在看嗎,怎么來問我?”
“我剛才尿急要去茅房,不是交給您了嗎?”
伍慧潔著急地說:“我一直在睡覺,難道是我夢游了不成?”
奶媽嚇壞了,她和伍慧潔趕快到處找。一會兒工夫,找到了,娃娃就在院中水井里,早已經(jīng)淹死了。
“康榮”聞此消息,一口氣沒上來,昏厥了過去……一天一夜后,“康榮”才蘇醒過來,放聲大哭:“我過去殺人越貨太多,這是報應(yīng)啊!”
伍慧潔坐在床邊垂淚,一旁是康健。康健,就是那個真正的康榮的兒子,他原本在炕角玩,見“康榮”醒了,他走過去,擦拭著“康榮”眼角的淚水,懂事地說:“爹,弟弟沒有了,你別擔心,等你老了,我養(yǎng)你,我孝順你!”
“康榮”止住哭,摸了摸康健的頭,含淚笑道:“寶貝真乖,到外面玩去吧?!毖经h(huán)進來,抱走了康健。
“康榮”對伍慧潔說:“這孩子太聰明了,必須殺了他!”
伍慧潔大驚:“你說什么?”
“康榮”說:“我會老,他會長大。總有一天,你會把真相告訴他。那時,他能不替自己親生父親報仇嗎?”
伍慧潔“撲通”跪倒,苦苦哀求。半天,“康榮”說:“要保你兒子的命,只有一個辦法……你懂的!”
伍慧潔慢慢爬起來,走到里屋,將一根繩子,掛到了房梁上……
伍慧潔“因為過于悲痛而投繯”,這個說辭很好,鎮(zhèn)上似乎沒人生疑。從那以后,“康榮”將康健時時刻刻帶在身邊,教他武功,教他算賬,小小年紀就讓他熟悉客棧的生意。
康健從十六歲起,就挑起了大梁,取代父親成為了老板。
“康榮”之所以老早就“退居二線”,是因為他的身體狀況急轉(zhuǎn)直下,需要安心靜養(yǎng)??到》浅P㈨?,專門在鎮(zhèn)子的后山坡上,蓋起個獨門獨戶的宅院。按父親的要求,圍墻就有三丈多高,又花重金購買了兩條豹子般兇狠的獵犬,放在院子里看家護院。
“康榮”愈來愈敏感多疑,除去這個兒子外,他不相信任何人,因此他一個伺候的人也不要,一天三頓都要康健親自去送飯他才吃。
又過去幾年,當康健長成二十歲的大小伙子時,“康榮”的身體徹底垮了,癱瘓在床。這一天,康健給父親送飯回來,想到父親可能不久于人世,他不由悲從中來,邊走邊痛哭起來。
就在這時,有個人走了過來,是鎮(zhèn)上的卜員外。他見到康健痛哭,忙上前詢問怎么回事??到≌f了“康榮”的事,卜員外大吃一驚,說:“這些年來,你父親為繁榮咱們鎮(zhèn)上的生意,居功至偉。如今,他癱瘓了,我得代表鄉(xiāng)親們?nèi)ヌ酵幌隆!?/p>
康健挺為難:“您知道我父親的脾氣……尤其生病這些年,更加古怪,他再三叮囑我,誰都不見。”但康健架不住卜員外的懇求,還是帶他去了。
見兒子帶了個人進來,“康榮”勃然大怒,躺在被褥里,吼叫著:“我怎么跟你交代的?為什么帶生人來?”
“不是生人,是……”康健想辯解,父親已氣得咳嗽連連,上氣不接下氣了,卜員外忙悄悄退了出去。
康健安頓好父親,回到家,夜已經(jīng)深了,卻見卜員外及一位老婦在客廳等候著??到⌒闹杏悬c不快,問:“時候不早了,你們還有什么事嗎?”
卜員外指著那位老婦,問:“你還認識她嗎?她就是你死去弟弟的奶媽?!?/p>
康健瞪著老婦,怒沖沖地道:“都是你不留神,讓我弟弟掉到井里淹死了,我母親這才上的吊……事后你背井離鄉(xiāng)躲了出去,不然我父親一定會殺了你!”
老婦語驚四座:“你弟弟是你母親親自扔井里的,開始我不曉得為什么這樣,后來才弄清楚?!?/p>
康健一聽對方胡說八道,正要大發(fā)雷霆,卜員外說話了:“沒錯。你母親淹死你弟弟,是為了保住你。如果你弟弟活著,你這個冒牌父親一定會殺死你,而且你的親爹,也是被你孝順著的癱子殺害的!”隨后,卜員外將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
康健猶如五雷轟頂,但他仍難以置信,說:“可是……我還是不敢相信你講的是真的!”
“那么,你跟我們出來看看?!辈穯T外拉起康健,三人來到院外,只見院子外面,排起一條長長的隊伍,從院門口一直排出老遠,一眼都望不到頭。
卜員外激動地說:“我今天執(zhí)意要去你‘父親的住處,就是想看看他的身體怎么樣了。聽說那個混蛋癱瘓了,要完了,大伙都不怕了。鎮(zhèn)上能動彈的幾乎都出來了,要一個一個地向你說明真相,直到你相信為止?!?/p>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大娘喊著:“孩子,為你爹娘報仇??!”
又一個人吶喊著:“還有‘余家面坊的一十三口,死得那個慘啊!”
“這么多年,因為怕那個混蛋,這么明明白白的真相,沒一個人敢講出來,大伙心里都堵得要死要活的啊!”
人們吵著叫著,不少人“嗚嗚”地痛哭起來。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切,康健的面孔漸漸鐵青起來,他一言不發(fā),在鎮(zhèn)上男女老少的簇擁下,朝山坡上那幢高墻深宅大步走去。
一會兒,康健打開了大鎖,一腳將大鐵門踹開,斥退了兩條惡犬,闊步邁進大廳,點起燈火,一聲大喝,吼醒了睡夢中的“康榮”。
睡眼惺忪的“康榮”正要發(fā)怒,一瞧滿屋子義憤填膺的民眾,他愣了。半晌,他什么也沒說,耷拉下了腦袋。
康健冷冷地說道:“你怎么這么蠢?他們就算怕你一萬年,還有第一萬零一年!”
等眾人退出后,康健鎖好了大鐵門,吩咐家丁將宅院包圍起來,不許任何人出入。
第一天,能聽見宅院里,狗在叫,“康榮”在罵;第二天,狗叫得更大聲了,“康榮”基本沒動靜了;第三天,狗不叫了,人也沒聲了,仿佛是幢空宅……
直到第五天的黃昏時分,狗的狂叫聲和“康榮”的慘叫聲驟然響起,夾雜著撲咬聲、斥罵聲,狀況之慘烈,令人慘不忍聞。
一會兒,慘叫聲停止,狗也不吠了。康健打開大鐵門,緩緩走進大廳,望著正被兩條餓瘋了的惡犬撕咬吞吃的“康榮”,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