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妖也是妖,也是有人格有自尊的。你當符妖是傷風止痛膏么,貼在心口上護了三百年……
楔子
時值陽春三月,鄉(xiāng)間小道被曬得暖融融的,道旁一叢桑樹上的葉子也在陽光下面襯得綠油油的。樹下有個小道童,頭發(fā)高高梳起籠在烏紗冠里,正對著桑樹有模有樣地虛空畫符,口中念念有詞,好不認真。
冷不丁額角一痛,小道童仰起頭來,皺著包子一樣的小臉:“桑樹精,你耍賴,說好了文斗輪著來?!?/p>
穿著一身青衣的男子一手托著后腦勺愜意地躺在輕晃晃的枝冠上,一手還掂著一團揉碎了的桑葉:“誰耍賴了,你半個時辰我半個時辰。我這都睡了一覺起來身上還毫發(fā)無損,且不該輪著我了嗎?”說著笑著勾起嘴角,狹長的眼睛也微微瞇起,“站在那里別亂動,不然我可不好瞄?!闭f著信手一拋,揉碎的桑葉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小道童的臉頰上,沾上淺淺的綠痕。
小道童僵著一張臉,手卻不由自主地發(fā)起抖來。青衣男子從桑樹上飛身掠下來,捏了捏她的小臉:“今天居然沒哭,真是長道行了?!?/p>
小包子臉硬撐著:“你在侮辱一個道士的尊嚴,我?guī)煾负头减ど窬疾粫胚^你的?!?/p>
一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我叫清拂,是名年方二八的窈窕女冠。一直秉持著自己強大的內(nèi)心信念與職業(yè)操守,在這條鄉(xiāng)間小道上跟一只桑樹精僵持了多年。這事兒的由來委實是一樁難堪且不堪的往事。昔年我的師父是這宇宙洪荒頭一號得道的女冠太慧真人,據(jù)說她得道升天的時候,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天空中飄著大朵大朵的七彩祥云。非但如此,連她家中的白鳳小烏雞和中華田園犬也跟著吱吱呀呀升了上去,正是后來昴日星官和哮天犬的先祖。民間還特為師父當年升天的盛景造了一對兒四字成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不過師父成仙以后卻總不太順遂,修行一落千丈,漸漸連自己捎上來的小雞小狗都比不上了。師父是這天底下頭一號絕艷的奇女子,也是頭一號心高氣傲的奇女子。她一怒之下,就從天庭跑出來,轉(zhuǎn)而到人間欺負欺負小妖精來尋求內(nèi)心的平衡。
這本是個排解負面情緒的絕好法子,天上很多神仙和神仙的寵物都偷偷用過。尤其是那幫子神仙的坐騎們,每當它們不堪忍受胯下之辱的壓力時,就會偷溜到凡間凌辱西天取經(jīng)的僧人和他的三個徒弟,待壓力釋放得差不多且被反凌辱的時候,再乖乖地被主人提溜回去。但師父不屑于欺負人類,她通過妖力感測,千里迢迢奔赴一條不起眼的鄉(xiāng)間小道,要跟這里為禍多年的桑樹精展開終極對決。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遠桑,彼時他正斜臥在綠油油的桑樹冠頭,沾染著玉色的淡青衣裾隨著清風輕輕貼服在他身上。他手執(zhí)一卷書簡,幽幽念著人類的詩:“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蹦钪钪D了一頓,幽幽地嘆了口氣也是百轉(zhuǎn)千回的,書簡垂下,露出一張俊俏的臉,狹長的眉眼本是斂著,輕輕一抬,光華流轉(zhuǎn)。
師父淡淡評價道:“妖孽?!?/p>
我剛想要點頭附和,師父就跟著一句“納命來!”沖了上去。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師父之所以道行得不到提升,興許是因為不懂得欣賞這世間的美麗。
話說那是一場飛沙走石,不見天日的惡戰(zhàn),雙方的法術(shù)小光輪在空中嗖嗖地碰的熱鬧,堪堪打個平手??上煾竻s在最后時刻掉了鏈子,被遠桑一溜綠幽幽的小葉子逼退了好幾步。眼看著又一大波閃著妖光的桑葉蜂擁而至,師父在瞬間祭出了天庭上芳酩神君贈她的神符。一陣電閃雷鳴之后,旁觀的我為法術(shù)所累,無辜地失去了意識。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等我再一次在這桑樹邊上幽幽醒轉(zhuǎn),早已經(jīng)不知過去了幾個年頭。
我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喚師父,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卻是遠桑的臉。他素手輕攬衣袖,握著展開的書簡,遮在我上頭,明晃晃的陽光透過書簡,在我臉上投下斑駁的光斑。遠桑見我醒來,露出一絲勾人的笑:“好妹妹,你醒了?!?/p>
我在那一刻,掉光了我有生以來所有的雞皮疙瘩。
二 道不同不相為謀
說實話,這世上沒有幾個女孩子不喜歡模樣漂亮的妖孽,換成女冠從某種程度上更為甚之。想那自小清修的小尼姑小道士,本身就對紅塵之中男女情愛就多了一層朦朧的向往。何況像我這樣以伏魔降妖為己任的小道姑,無形之中更加重了這種禁斷的美感。
也就是說,若我和遠桑換個時間地點相遇,沒準能譜出什么曼妙的故事也不一定。
只可惜,在我醒來他對我說的第二句話就讓我惱上了他。“你師父不要你了,這也沒什么大不了,自此以后你就跟著我吧。”
我從地上蹦起來,扯直了嗓子“師父師父”地叫了兩聲,然而四周只有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的路和此起彼伏的桑林,哪里還有絕艷的太慧真人。遠桑倚在我的肩頭,幽幽地說:“我和太慧真人打架都打完了三百年了,你還去哪里尋她?”
這事饒是我不樂意,也實實在在發(fā)生了。在我內(nèi)心深處深深崇拜著的師父,不僅在跟遠桑的惡戰(zhàn)當中敗北,甚至忙著逃命把我都丟給了敵人。我傷心淚奔,卻發(fā)現(xiàn)跑不出這桑林。遠桑在樹梢晃悠悠地搭著腿,間歇吹了個口哨:“忘記告訴你,我和你師傅斗法的時候,她給我加了禁制卻不小心加到你身上,你只能千年萬年陪我待在這里了?!?/p>
這話的語氣委實有些歡快,我剛想抬起頭反駁,卻看見他白凈的小下巴在夕陽暮色下染就一絲孤寂,竟讓我生生咽了回去。但我很快從美色中醒悟,想起自己既然是師父的徒弟,自然應(yīng)該繼承師父收妖的衣缽,于是我從地上蹦起來,戳著他說:“文斗還是武斗,你挑一個?!?/p>
他挑起眼梢:“若你輸了又怎么著,讓我香一口嗎?”
我當時沒有理睬這個長得雖然漂亮,卻沒有道德底線的妖孽,卻在既漫長又無聊的歲月中,文斗武斗著實來了不少。而今天,已經(jīng)是我第三百六十次輸給他了。他卻像是撿著了什么大便宜一樣,從樹上飛身下來,攬過我的肩膀,笑著在我臉上“?!钡鼐褪且豢凇?/p>
這樣的戲碼,幾乎每天都有一回,正趕上天降暴雨,我在遠桑懷里委靡成一團,被他拎著領(lǐng)子到樹下避雨。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碰上下雨我就沒精神,渾身都軟塌塌的。遠桑本來體貼地伸過胳膊來要給我做肩頸按摩,被我兩把小眼刀子甩過去,識趣地縮回去摸了摸下巴:“怎么這么兇,一絲兒長進都沒有。”
我軟回去抽了抽鼻子,又恢復(fù)到一副軟弱可欺的模樣。正趕上雨滴水洼響起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就有一個人背著籮筐沖進樹下躲雨。他把頭上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張好不白凈可愛的臉,可惜那頭锃光發(fā)亮的,竟然是個小和尚。他抬頭望了望樹冠,驚嘆到:“好大的桑樹。”
事出非常,必有妖孽。我在心底暗暗腹誹道,那是遠桑的原身,能不大嗎?千年王八萬年鱉也老大個兒呢。
遠桑像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在我頭上敲了敲,捏了個訣回樹上睡覺了。那小和尚卻一眼瞥見了我,興沖沖地湊過來:“道友好,你也避雨嗎?”
丫的這不是廢話嗎,難不成我還在這燒火造飯?我將頭埋進胳膊肘里:“別理我,咱們專業(yè)不對口,我不想跟你說話?!?/p>
三 一步之距 天上人間
小和尚卻委實是個樂觀向上的小和尚,他湊到樹底下,回頭對我一笑:“我抓些樹皮生個火,我們也烤烤干?!?/p>
還,真生火啊?我擔憂地看著他從大桑樹上嘩地扯下一塊樹皮來,嘴角微微抽了抽。卻想著遠桑這么皮癢,有人給他撓撓也是好的,就強忍著沒吱聲。卻聽見那小和尚又一聲驚呼:“哈,樹皮下竟然還貼了張紙,剛好拿來做火引子?!?/p>
我真受不了這么聒噪的小和尚,站起身來向他走過去想要讓他乖乖閉嘴,卻一瞥眼看見他手上拿著的那張金燦燦的紙,赫然就是當年芳酩神君送給師父的那張符紙。
過往的記憶涌入腦海,我咬著牙齒從小和尚手里奪過那張符紙,催動法術(shù)從指尖幻化出墨來,在那符紙上寫上了幾個大字:狗屁不通。
我還記得當年芳酩神君寫給師父這張神符的時候,夸得天花亂墜。什么天上地下僅有一張??!什么威力無窮無以匹敵??!什么符紙代表我的心啊!結(jié)果呢,還不是毫無用處,害得師父敗北,更害得我在這方寸之地動彈不得。
寫完以后我將那符紙一把塞給小和尚:“不是要燒嗎,拿去燒掉?!?/p>
燒掉才解恨。
都說女人是善變的,不料女道士卻也善變得很。小和尚已經(jīng)打好了火折,堆好了樹皮,正要將那符紙引上火,我抓了抓頭皮,想到那畢竟是師父留給我的唯一東西,還是開口:“別燒,把符紙給我?!?/p>
想必是小和尚身上濕噠噠的難受,實在受不了我這么出爾反爾,還固執(zhí)己見地要燒。我便上前一步打掉了他手里的火折。饒是出家人也怒了,瞪著眼睛看著我:“你吃錯藥了吧?”
道士以煉丹為職業(yè)目標的最高訴求,最忌諱別人說自己吃錯藥了。我當時就出離地憤怒:“你才吃錯藥了,你們?nèi)叶汲藻e藥了。”說完就撲了過去。
可能是我實在太兇,反應(yīng)過來的小和尚捏著符紙繞著桑樹跑了好幾圈。剛好雷陣雨應(yīng)景兒地停了,小和尚就也嗖的一聲跑出了樹底下。我拔腳就追,堪堪一只腳邁出了桑樹林子,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怎么突然能出來了。
我剛試探地將另外一只腳邁出去,還來不及高興就覺得自己手上被施了一股大力,回身就撞在一個人的胸膛上。那人的身上還有好聞的桑葉清香,我抬起頭來正對上遠桑皺著的眉頭:“你要去哪里?”
我是真高興了,抱著遠桑的腰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遠桑遠桑,我好像,好像能出這林子了。”
不知為何,他的臉突然變得有點白。他將我扯到身后,站在林子邊緣催動法術(shù),從他的衣袖中竄出無數(shù)紙條,硬生生將跑遠了的小和尚拉了回來。
小和尚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妖……妖怪?!?/p>
遠桑像是心情很不好,劈手從小和尚手里奪過符紙,拉著我的手:“回去了?”
我拽著他的手,臉上依舊掛著笑:“回去,回哪兒去?你沒明白嗎遠桑,禁制無效了。我要去找?guī)煾咐?!?/p>
他回身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你就這么想出這林子?”
我忙不迭地點頭,卻見他甩了我的手,捏了個訣徑自回去了,只丟下一句話:“你若是能出去你就出去?!?/p>
四 豆蔻難解相思味
丫真是邪了門了,我在林子邊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再死活沖不出去,小和尚看著我面目猙獰,終究是回過神來哭著跑出了林子。我灰溜溜地回到大桑樹下,抱著膝蓋坐下。這事越想越委屈,竟然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
遠桑站在我面前:“你不是能走嗎,怎么還不走?”
我忍著心酸,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看著他:“我又不是真傻,方才也就明白了。我的禁制是不是當年師父的那道符下的,符紙出去我就能出去,符紙出不去我也出不去!”
他白著臉不說話,我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起來:“你就這么喜歡欺負我,都欺負了快一年了,還不夠嗎?”
他卻撲過來,將我扣在地上吼我:“別哭啦!我說別哭啦!”
我嚇得一噎,眼淚也咽了回去。抬頭卻看見他青白的臉,一雙微挑的鳳目微微地泛著潮紅,這做派,該不是舍不得我吧?他卻將頭埋在我肩窩里:“對你來說才三百來天,但我把你擱心口上呵了三百年了,你怎么對我這般無情。”
他說這話,我有些聽不懂。但腦海里卻紛呈出來這三百來天相處的點點滴滴。想起每一天我例行打輸了以后,他從樹上輕飄飄地晃下來在我臉上輕輕落下的吻;以及三百年前我第一次見他,他倚著樹冠讀詩,是那般的仙姿卓絕。
我不免有些心動,撫上他的臉頰:“你對我的心意我明白,也很是感激。先時我以為是你無賴慣了,后面便也有幾分當真……”
他的眼睛頓時變得亮起來:“這不是說著耍的吧,那你待我如何?”
我愣了一下,猶疑著吞吞吐吐地說:“我終究是出家人,這男女情愛的事兒,只能辜負你了?!?/p>
他的臉上失去笑意,站起身來將符紙丟在我胸口,聲音壓得很低:“我知道你為了這個回來的,我給你就是,你又何苦說些話來逗我歡喜又讓我傷心?!?/p>
我握著那符紙展開,不知為何上面沾惹了水跡,許是剛才淋著了雨,我便也不再在意。只是遠桑靠著樹干站著,一副蒼白恍惚的樣子,委實讓我有些心疼。
我走過去,悄悄牽著他的袖子:“不若你跟我一起走,這天下之大,有的是你我未曾見過的好風景。”
他卻回過頭來,只沖我凄然一笑:“你竟不知道嗎,我身為樹精,原身的根生在這兒,哪里還去得了其他地方?!?/p>
我只覺得心里莫名升起一番羞愧,將符紙胡亂塞進衣襟,丟下一句“我會回來看你”就跑走了。小風迎面吹來,我禁不住就流了點眼淚,憂郁的心境讓我覺得心口也濕噠噠的,跑步都覺得腿軟。
我迫不得已在林子邊站住腳步,擦干眼淚,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正準備繼續(xù)出發(fā)的時候,看見遠方一個小和尚牽著一個老和尚的衣袖,跟受了欺負的孩子一樣,遠遠地指著我:“就是她!她就是妖怪的同伙!”
五 上陣父子兵
說起來,我平日里對和尚尼姑之流并無偏見。除卻覺得他們用剃去頭發(fā)來表示斬斷塵世三千煩惱絲這一舉動讓我偶爾覺得有些過于浪漫天真形式化以外,再無別的不滿。再說了,沒頭發(fā),再好的頭型都襯不出來。這委實不符合我個人的審美訴求。
我最討厭向家長告狀的熊孩子了,當即拋給他了一個鄙視的小眼神。而下一刻老和尚就捻動佛珠,憑空打過來一個金燦燦的印子來。我驚得倒提一口氣,就地一滾,才算躲了過去。老和尚卻驚訝地咦了一聲,偏過頭來對小和尚說:“她身上莫名有幾分道家仙氣,姑且先放過,你先帶為師去看看那欺負你的妖怪。”
我最討厭溺愛小孩的家長了!我剛站起來要抗議,卻想起來我打不過這老和尚堪堪住了嘴。而下一刻更是反應(yīng)過來,他剛才說什么來著,去找遠桑?
我麻溜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股風一樣地刮回桑樹林,卻遍尋不見遠桑的身影。冷不丁看見樹干上缺了幾大塊樹皮,露出里面泛白的底色,正是小和尚剛才扒樹皮生火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方才不覺得如何,這會兒卻覺得心疼得很。小兔崽子下手沒輕沒重的,也不知道遠桑痛不痛。他居然還叫家長,他居然還好意思叫家長!
我撫著那樹皮,卻冷不丁發(fā)現(xiàn)在那傷口上有一處顏色與別的地方明顯不同。我鬼使神差地摸出神符嚴絲合縫地貼了上去,身后卻響起清幽的聲音:“你又回來做什么?”
遠桑?!
我忙拽著他的衣袖:“壞事兒了,剛才咱倆欺負那小孩兒找他爸算賬來了。我目測你不是他對手,還是快找個地兒藏起來吧?!?/p>
他卻擺出一副絕情模樣:“你瞎說什么。和尚哪里來的兒子?”
我抓抓頭發(fā):“竟不是嗎,他們的腦袋都一樣亮?!蔽译S即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重點,攀著他的肩膀,“先不忙著廢話,找個地兒藏起來吧。”
他卻不動,身板僵直,一雙鳳目也是冰冷:“清拂,你何必在乎我的死活?”
這是怎么話說的,我焦急地要蹦起來,卻突然福至心靈,摸了摸自己的臉皮:“你跟我藏起來,我便許你親我,親多少次都成。”
我本以為這是個極富誘惑力的條件,不想他卻嗤笑一聲,將袖子從我手中抽走:“那又如何,我親你多少次你也不會感動,更不會想要和我永遠在一起,最后還不是換來我一個人徒勞傷心。”他捏了個訣飛身到樹冠上,晃悠悠擺出睡覺的姿勢,連眼睛也閉上了:“你走吧,別再打擾我的清夢。”
我耐不住,也捏了個訣跳到樹冠上,湊到他的臉上方,看著那張好看的臉。彼時清風微微,氣氛大好,我終究是橫下心來,一低頭親了上去。他赫然睜開眼睛,長長的眼睫毛在我臉上刷得麻癢。我剛想抬起頭來,說一句“這樣可以了吧”,卻被他攬住肩膀,緊緊地貼在他的胸膛上動彈不得。而那唇齒之間的氣息,也漸漸變得灼熱。
六 柳暗花明又一村
高空作業(yè),謹慎小心。
這句話原是有道理的,可惜我一時忘情竟然將這句話拋到了腦后。直到兩個人擁吻著從樹冠上掉下來,我在坐起身前迷迷糊糊地想,這究竟是怎么了,我怎么就送上門去親了他呢?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下一刻就有一根小手指頭伸到我面前:“你們!你們!”
原來是趕過來的大小和尚。
老和尚明顯是見過世面的,說了句“徒兒捂好眼睛”金燦燦的一個法印就打了過來,來得又急又快。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遠桑就俯身過來抱著我。那法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他的肩胛上,他悶哼一聲,抱著我一連滾了好幾個圈兒,冷汗也頓時從腦門上冒了出來。
我登時毛了,真欺負到家門口來了!正想站起身來,就被遠桑按住,就勢一滾,滾進桑樹旁邊一個低凹的土坡下。那里植物叢生,讓人壓根兒看不清下面所藏。更重要的是,這里早就被遠桑布下過結(jié)界。
我捧著遠桑的臉心疼得要命,他卻勾出一個笑容,在我指頭上輕輕親了一下。我縮回手指,反手在他臉頰上輕輕抽了一下:“都什么時候了,還有這等心思?”
他眉間都沁出汗來,自個兒卻笑得更加明媚:“小陌,我心里真的很開心,真的,從沒有這樣開心過。”
我抱著他的脖子,酸著鼻子說:“你傻呀?!?/p>
老和尚在外面卻開始吆喝:“你們倆出不出來!這大桑樹是那男的妖身吧,再不出來,我就放火燒了?!?/p>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句賤人,剛要站起身來就被遠桑拽了下去。他的聲音輕極了:“別犯傻,出去我們都玩完。在這候著,興許你還能有條活路?!彼χ遥Z氣卻像是囑咐后事,“那符我已經(jīng)給你了,你可收好了,以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再不用絆在這兒了?!?/p>
我抱住他的脖頸:“我現(xiàn)在卻覺得,陪你絆在這兒著實也很好,你別嫌棄我?!?/p>
他喘了喘粗氣:“我忒不放心你,那符呢,拿出來讓我瞅瞅,千萬別丟了?!?/p>
我一邊摸著衣襟一邊說:“我哪里有那般不靠譜?!倍查g手卻僵住了,支支吾吾道,“方才,我把符貼你在身上了。不是說你現(xiàn)在,是那大桑樹?!?/p>
遠桑本就發(fā)白的臉這下白透了,噌的一聲從坑中跳出來就向著桑樹撲去。我亦驚呼著從坑里爬出來,正看見遠桑的手指觸上那符紙的邊兒,而下一刻那金印就已經(jīng)向他撲過去。
我目眥欲裂地喊了一聲“遠?!?,卻聽見一聲破空的法術(shù)聲,隨即一片安靜,似乎是來了大和尚的強敵。他見機不妙就抱著自己的娃撒丫子跑了,而我沖過去抱住遠桑倒地的身體,正聽見有一個聲音歡樂地響起:“哎喲喲,這是唱的哪一出?”
我抬起頭,只看見來人輕袍緩帶,正是芳酩圣君。
而下一刻從他身后轉(zhuǎn)出來一位嬌滴滴的女子,瞬間讓我定在原地。竟然是我的師傅,太慧真人。
七 鏡中月水中花
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一貫只穿道袍穿烏紗冠容顏冷冽的師傅,居然換了一身桃紅長裙妝面嬌柔。非但如此,她還伸出纖纖細指牽著芳酩神君的袍袖,眉目間是嗔怪的嬌羞表情:“做什么多此一舉,咱們可是私奔,尋了東西趕快走吧?!?/p>
這變化委實太大,驚得我一聲“師傅”噎在嗓子眼里硬生生沒喊出來。卻看見芳酩神君聽話地應(yīng)了一聲“是”,在四周巡視了一下,眼光定格在遠桑手里,竟然上來要拿。不料遠桑雖然暈厥過去了,手上卻握得死緊,他拽了半天拽不脫。我只好輕輕地,沒有底氣地開口:“對不住,那符是我們的?!?/p>
芳酩神君著實是個沉不住氣的神君,立馬就蹦了起來:“如何是你們的,這是當年我送給慧慧的定情信物,不過是不小心在人間遺失了三百年而已?!?/p>
師父便也湊過來,打量了一下遠?;杳缘哪槪骸罢f起來,這人我竟是識得的。不就是三百年前那個跟我打過架的桑樹精嗎?”說著像是想起了什么,粉拳揮在芳酩神君身上,“都賴你,騙我這符是個寶貝,害我揣了兩百多年,最后當大招放了出來,卻什么用都沒有,只能灰溜溜跑了,丟死人了。”
芳酩神君大聲呼冤:“那是情符啊,哪里是用來打架的。那個時候你古板得很,也不開竅,我不送點東西表示表示,你如何能明白我的心意?!?/p>
師父跟他啰啰唆唆一大堆,竟然半句話都不跟我說。我傷透了心,小小聲地喚:“師傅,你沒認出我來嗎,我是清拂?。 ?/p>
二人這才聽見我的聲音,尤其是師父,她詫異地盯了我半天:“小妹妹,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也從來沒有收過徒弟。”
倒是芳酩神君盯著我半晌,突然一拍腦袋:“清拂,情符! 慧慧,這小妹妹就是這張情符化的,因為跟了你兩百年,才認你為師的!”他嘖嘖稱奇,“了不得啊了不得,想必是當年這張情符正好打在這千年靈樹上,三百年來滋養(yǎng)著你,才讓你也修成了精怪?!?/p>
我登時有如五雷轟頂。
我竟然是精怪,我竟然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女冠。竟然還一直以出家人的行為準則約束著自己,還特傲嬌地跟遠桑說什么我終究是出家人,這男女情愛的事兒,只能辜負你了。
真是讓人想想就羞愧欲死。芳酩神君便也同情地望著遠桑和我:“想必他起初不告訴你,也是怕刺傷你的這點微薄的自尊。待你真要走,他又不屑于用真相把你留下來了?!?/p>
我心中感慨萬千,卻看見師父臉上擰巴出微妙的表情。她拽著師公的衣襟,叨叨說:“咱們還是快走吧,本是想私奔順道取了當年的定情信物。不想這定情信物自己成了精還跟別的男人跑了,我就渾身不自在。”
芳酩神君卻是好脾氣,樂呵呵地對我說:“小妹妹,讓我看看你的原身有沒有什么破損,幫你修復(fù)一下,也好讓你和你的情郎天長地久?!?/p>
遠桑這會兒卻是聽話得很,我順順利利地從他手中把情符取出,展開卻連自己都是一愣。只看見在原有的金燦燦的底色上,四個墨色淋漓的大字:“狗屁不通!”
啊啊啊,那是我自己的原身??!
八 陌上花開緩緩歸
師父和師公走了三個時辰后,遠桑才在月色中幽幽醒來。我在他面前坐得肅穆,露出一副憂傷的表情:“你竟然騙我,天天逗我玩很有趣嗎?”
他一怔,卻脫口而出一句沒關(guān)聯(lián)的:“你沒事就好?!?/p>
接不上話茬我有些憤怒,湊過去握著他的肩膀:“我說你騙我,你就不想給我個解釋嗎?我都知道我就是那個符精了,所以說……”
他閉上好看的眼睛:“所以說,看見你沒事,我就心安了。你就是再離開,我也毫無怨言?!?/p>
我怔怔地望著他,終究還是忍不住撲在他懷里:“你就是個傻子嗎?你沒聽出來我說這話是要永遠陪著你?”
清風吹起,桑林中響起一陣美妙的沙沙聲。他握著我的肩膀,半晌輕咽出聲:“你不說,我怎么會知道。好在你也終究是說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