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懶
簡介:原本是冷宮中一棵雜草一樣的牡丹,因為吃人家的嘴短,不得已踏上一條養(yǎng)娃之路,養(yǎng)著養(yǎng)著把自己搭進去了。
一.偷花
我趴在皇帝寢殿的墻頭,默默地偵查著周邊形勢。
月黑風高夜,神偷出馬時,我出門前掐指算過黃歷,今天是個好日子,諸事皆宜,特別是宜動土,宜登基。
老皇帝一生風流子嗣眾多,最后接班的竟然是一位卑微胡姬生的皇子,驚掉眾人下巴!登基慶典還沒結(jié)束,皇帝寢殿這里還空落落的,我拉起面罩,一身夜行衣仿佛要融入黑暗之中,嗖地從墻頭掠下,直撲寢殿……門口的花壇。
亮出裝備,一把閃亮的鐵鍬,我哼哧哼哧地開始挖坑。
眼看著坑就要成形,突然有個公鴨嗓子在我身后高聲尖叫:“啊……有刺客!”
遠處有一大撥守衛(wèi)正在逼近,來日方長,我抖擻了下精神準備撤,突然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從頭上壓下來,我徒勞地掙扎了兩下,頭上頂著兩根草葉子,從縫隙中看到走廊疾步而來的日月星辰龍紋華章的盛裝男子,道聲不妙,這是逼我地遁啊。
公鴨嗓子繼續(xù)高聲尖叫:“啊,刺客跑了!”唉,太監(jiān)們永遠是這么娘氣逼人。
我躲在地底下,看新帝陰沉著眉目越出眾人,天羅地網(wǎng)被撤去了,底下只有一個被挖開的大坑,坑中一棵灌木的根系觸目驚心地裸露著。
功虧一簣啊,差點我就能抱走這棵絕世的牡丹。
新帝邁步踏上花壇,正好一腳踩我臉上,他親自給牡丹培土,一鏟子兜頭澆我身上,這小子和我真是有仇!
太監(jiān)大驚失色:“皇上,這粗活還是讓奴才們來吧!”
新帝淡淡地掃了一眼,“都退下。”
嘖嘖這才剛登基,就如此有氣勢了。我躺在土下面,看著如今這世間最尊貴的人,揮著和身份不相稱的鐵鍬子,一捧一捧地從頭到尾,把土坑埋起來,也把我埋了起來。
早知道會這樣,應(yīng)該狠心買把金子做的,也襯他今天這一身華服風姿肅肅。
后據(jù)史載,安國開創(chuàng)中興之治的武肅帝傅重華,登基后首道圣旨,竟是任何人都不得擅動寢殿中的一株牡丹,若有任何閃失,斬立決。
二.血祭
人不見風,魚不見水,鬼不見地。
我叫青絳,我就是那株被重點看守的牡丹花,生根入地,散葉朝天,非人非鬼,植物科精怪一只而已。開起花來有磨盤那么大,又富貴又圓潤,紅艷逼人,但我的審美一向偏素凈,對身材的喜好一向偏纖細,生來就最羨慕隔壁的垂柳,故而常常對影惆悵。
我和傅重華的孽緣是這么開始的。
當時我的本體還在冷宮,有天下著大雨我被澆地桿兒都蔫了,忽然間有個什么東西砸下來,差點壓到我,迷蒙中我聞到一股迷人的血腥味。
雨水中混雜著血液,滲透入土壤,仿佛熱水撞上巖茶,我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渾身舒展開來,睜開眼睛,我看見面前躺著個快斷氣的小孩,約莫六七歲的模樣,這不是前殿被遺棄的小皇子傅重華嘛。
牡丹其實最為嗜血,洛陽的花匠如果想要種出頭籌牡丹,是要以血為祭的。換成是別人,我估計就心花怒放他變成肥料,不過這小孩長得實在好看,我一個不忍心就幻出了靈體,救了他的小命。
這是個可憐娃,母親是個胡姬,被酒醉的文昌帝稀里糊涂臨幸,難產(chǎn)生下他撒手而去,他被視為不詳之人,被遺棄在冷宮中,像夾縫中的雜草一樣顫顫巍巍地活著。因為偷偷翻看管事太監(jiān)的一本書,就被暴打一頓扔在土丘上自生自滅。
我本來只是順手做個好事,誰知傅重華身殘志堅,他睜起虛弱的眼皮,氣若游絲地問:“你是牡丹精?”
我嚇了一大跳,“我嚓,快斷氣了還醒著?”
然后傅重華一把薅住我,驚天動地地哭起來,當時的傅重華畢竟還是六七歲的小娃兒,嗚咽著滿臉淚痕:“我好害怕,他們打我,好痛!我不想死!”
我被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蹭地心慌意亂,心軟之下脫口而出:“放心,有我在誰都不敢欺負你!”
于是傅重華就這么和我定了契約,他以血祭我,我保他平安。
我們精怪的世界其實很單純,我一邊順手罩著傅重華,一邊努力修仙,皇族的血液果然不是一般的雞血,堪比十全大補丸,幾年的日子就這么如流水一般地過了。
與其說我是他的保鏢,其實更像是他的保姆!冷宮中沒有什么好吃的,傅重華長的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豆芽菜模樣,我隱身出入御膳房偷來大魚大肉給他進補;傅重華求知若渴,我便去藏書閣偷來書籍供他閱讀;我還讓欺負傅重華的管事太監(jiān)半夜睡起來發(fā)現(xiàn)滿床爬滿了菜青蟲,嚇得七魂出竅三魄升天!
他成人生辰那天,為了讓他開心,我給他開了一次花看。
飽滿的花苞漸次綻放,顏色如同初升的朝霞,一樹灼灼芳華,香氣彌漫十里,幾乎驚動了整個皇城。
傅重華呆呆地佇立,眼中閃爍不明。
誰知這動靜鬧得太大,花還未謝,我就被獻給了他的父皇,文昌帝。
三.奪位
我被移植到文昌帝的寢殿花壇中。
文昌帝最愛牡丹,遍尋天下奇形異株,但有香味的,開起花來有祥瑞之氣的,我還是頭一株,我占據(jù)著最大最好的一個花壇,但卻蔫兒吧唧的連葉子都展不開。
經(jīng)驗豐富的花匠都不能使我煥然一春,說這花之前是誰照顧的,還是應(yīng)當由誰來最好。文昌帝心急如焚,詔令傅重華入駐寢殿。傅重華從一個在冷宮中不起眼的小皇子,變成隨侍父皇左右的紅人。
我躲在葉子后頭不愿意見他,傅重華給自己手腕劃了一道,嘩嘩地放血給我,低聲安慰說:“青絳,這皇宮里,一草一木都是父皇的?!?/p>
這時候的傅重華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翩翩少年,只是氣質(zhì)偏冷,上挑的眉目遺傳了她母親的鋒麗,除開最早救他那日,我再也沒見他哭過,但是那次他的眼中卻似有光芒浮動;“我也不愿再過那種任人欺凌的日子,身為皇子,如果不站到最頂端,就會跌入地獄。你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但如果我不去爭皇位,我便永遠要不回你?!?/p>
我沒骨氣地又心軟了。
文昌帝很喜愛傅重華,他開始在朝堂中嶄露頭角。正宮皇后沒有子嗣,某日賞花賞的開心,脫口要將傅重華收入膝下為子。
南越蠻族叛亂幾撥大軍深陷泥潭,蠻族人又懂得降頭之術(shù),安國派過去的每個將軍都中了降,突發(fā)怪病而亡,一時之間誰都不敢去。傅重華主動請纓,以皇子的身份親征南越,許是有真龍護體,最后凱旋而歸,借此一役在朝中打下根基,一步步擴大勢力,一步步登上龍椅。
文昌帝駕崩后,遺詔是將其心愛的滿園牡丹移植帝陵,但傅重華以追思父皇的名義,獨留下一株紅牡丹。
登基那天傅重華起駕前往正殿前,一身華服佇立在我身前,撫摸著我的小葉片,喃喃地和我說:“阿絳,往后我們便可以安心在一起了?!?/p>
但是我卻不愿意再留在他身邊了。
四.分別
要離開這里,需要把我的本體帶走,不然我只能在外頭飄飄蕩蕩做沒有根的孤魂。但傅重華已經(jīng)覺察到了我的小心思,不僅看守嚴密,還在花壇邊上擺了一溜兒裝著蟲子的瓷罐,嚇得我完全不敢妄動。
他每天來給我除除草,培培土,拿絲絹細細地擦掉我葉子上的浮灰,嘆口氣:“阿絳,你出來吧,我想見你?!?/p>
還好在我面前他不稱朕,我默不作聲,也沒反應(yīng),他眼中的希冀之色漸漸地暗下去。
又到了月晦的日子,傅重華屏退眾人,來和我舉行血祭之禮,鮮血如斷了線的珠子融入土地,早就已經(jīng)到了足夠的量,但傅重華卻不收手回去。
他在用這樣的方式,逼我和他面對面。
昏暗中我幻出人形,還沒站穩(wěn),就被一把摟到懷里,這個已經(jīng)成為帝王的男子,褪去了一貫的冷靜和隱忍,用略微顫抖的聲音和我說:“不要走?!?/p>
我望向虛空,“你不是要立后了么?”
一句話說出口,好像春水凝于冰,傅重華的脊背驀然僵硬,他定定地看向我的眼:“朕必須平衡朝堂局勢,那是安國公的女兒,給她一個名分就好?!?/p>
“你還要有子嗣?!蔽依m(xù)道,皇帝就像有著后花園的人,總是要往里面填些花花草草,滿園開的熱熱鬧鬧的才算江山穩(wěn)固。
傅重華說:“你可以給我生一個孩子,我們立他為太子?!?/p>
我搖了搖頭,指著身邊我那郁郁蔥蔥的本體,“我可以幫你偷吃的,幫你擋降頭,幫你迷惑人心,但我不是萬能的?!弊屢恢昊ㄉ⒆樱切『⒁突ㄏ勺右粯娱L在花蕾里呢,還是從土里長出來?
傅重華緊緊抓著我的手,“那我便不要子嗣,從旁支的親王那里過繼一個!”
我想了一想,決定這樣說:“你在冷宮的時候,想要的只是吃飽穿暖活下來,這些我能幫得上忙;后來你想要皇位,你命中注定了會成為帝王,我只是幫你掃清些障礙;但現(xiàn)在你即位了,你想要太平盛世,安國穩(wěn)固,這些哪里是我一株小小牡丹精能做的了的呢?”
傅重華眉頭緊鎖,“你可以陪在我身邊?!?/p>
我朝他淡然一笑,“陪在你身邊,看你寵幸其他人,堵心和你鬧騰,還不如趁早遠遠的遁了,好好修我的逍遙道飛升成仙?!?/p>
傅重華低聲痛斥:“除了你之外,我不會要別人!”
我摸了摸我的臉,垂下眼睫掩飾中情緒,“從你遇到我,我就長這樣,歲月無情,我卻容顏不改,難道要我陪在你身邊,看你青絲白發(fā),一步步走向垂垂老矣么?”
傅重華渾身一震,眼中滿滿的都是不可置信,精怪和人,本來就是陌路殊途,但我們過去從來不去提。
良久,我緩緩掙開了他的手。
五.前塵
我抱著我的小本體,飄飄搖搖出了皇宮。
我找了個空曠的野地安下家來,安心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十幾年前,我本來就是歸于這山野大川的生靈,只是被移植進宮,種在一座宮殿里的后花園土堆,后來那個宮殿成了冷宮,沒有人再來照料花草,土壤變得越來越貧瘠。
我餓地瘦骨伶仃,昏昏沉沉地休眠,有一天,幾個太監(jiān)在我前頭挖了個大坑,拋下一具渾身鮮血的尸體,又掩埋起來。
牡丹遇血則幻靈,我醒過來,看到一只魂魄孤零零地飄在坑上,流連不去。
依稀看得出她曼妙的身姿,以及滿臉的愁容,仿佛在擔心和記掛著什么,她的身體已經(jīng)歸于塵土,但是她還不愿去往輪回。
別的雜草也對那養(yǎng)分蠢蠢欲動,但有魂靈守著的尸體是不能亂碰的,我眼巴巴地看著她,問道:“喂,我很餓,可不可以吃你?”
她一愣,也許是沒想到會有人和她說話,她看著我明白過來,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說:“我的孩子在前殿,我想去看他,但是我過不去,你能不能幫我?”
看在她成為了我的肥料的份上,我?guī)еh到前殿,她拼了命生下的小孩正凄凄涼涼地躺在床上,沒有人管。我看她悲痛欲絕,便安慰她,這小孩是一身龍氣,沒那么容易死,她贈我一身血肉,我保她的孩子能登上皇位,讓她趕緊投胎去。
誰知道造化弄人,傅重華竟然需要我一路扶持,還搭進去一顆凡心。
用血祭之術(shù)修行的精怪,因為修行來的過于詭譎迅速,隨之付出的代價便是會遭遇天劫,那漫天的雷轟打下來,焦土焚木生靈涂炭,能飛升成仙的少之又少。
我答應(yīng)了傅重華的娘,保他登上皇位,又知道我的大限快到了,如果我還留在他身邊,只怕整個皇宮都會被夷為平地。
他有他的陽關(guān)道,我有我的獨木橋,緣分已到,就各自聚散,不必同歸于盡。
那些狠心的話,我說出口,也不容易。
天邊漸漸堆起濃黑的烏云,裹挾著雷霆之勢而來,我閉上了眼睛,迎風抖了抖枝葉。
六.尾聲
今天是天庭孟章神君歸位的日子,這位神君原型是條青龍,執(zhí)掌四象之一,在天庭位高權(quán)重,之前下凡歷劫去了,聽說投胎到帝王家,在安國開創(chuàng)了中興之治。
玉帝為神君的歸位,舉辦了盛大的典禮。幾十年前我醒過來,什么都不記得,發(fā)現(xiàn)自己莫名其妙變成天庭的牡丹仙子后,這還是頭一回和其他花仙子一起,被一窩蜂堆在神道兩旁當裝飾。
身邊的菊花仙子和桃花仙子正在嘰嘰喳喳犯花癡:“聽說神君豐神俊朗,他歷劫的武肅帝開創(chuàng)太平盛世,國強民富,但他留給自己帶入陵寢的,竟然只是一抱焦黑的枯枝,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樣的傳奇?!?/p>
我被絲竹禮樂烘托地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開著花。
突然明亮的天光被什么擋住,我心中一驚,怕是偷懶被抓了包!
我慌忙睜開眼睛,佇立在我面前的是位陌生的神君,一身日月星辰龍紋華章,風姿肅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