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吉
我們的一生里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相互影響又彼此分離,以為離得很近卻永遠無法靠近。生命的軌跡不斷的交叉,一個點,又一個點,卻始終分道揚鑣。
對于沈若安來說,寧夏就是這樣一個人。
(一)孤獨的少年時光
第一次見到寧夏的時候,是沈若安的十七歲。
彼時的他是一個有些瘦伶伶、面色蒼白、患有嚴重憂郁癥的少年。
他總是沒有辦法安穩(wěn)地入睡,總覺得面前的一切都是紅色的,紅色的天,紅色的樹,紅色的水……
他從噩夢中一遍一遍地醒來,痛苦扼住了他的咽喉,呼喊不出——因為他目睹了弟弟被淹死的全部過程。
弟弟比沈若安小七歲,他出生的時候沈若安已經(jīng)是個半大的孩子,對弟弟的降生既驚奇又歡悅,常常看著這個小人兒就愛不釋手。
若是父母忙的時候他會主動照看弟弟,吃喝拉撒全都照料得妥妥帖帖,而弟弟學會的第一個詞是“哥哥”。就連父母也會詫異,兩兄弟完全不會爭執(zhí),有好吃的好玩的沈若安全讓給弟弟,每每放學總是一路飛奔回家,而那時弟弟已經(jīng)趴在陽臺上朝樓下張望,看到哥哥就脆脆地喊了起來。
沈若安看書寫作業(yè)的時候,弟弟在一旁偏著頭畫畫;沈若安在玩游戲的時候,弟弟也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沈若安在被父母批評的時候,弟弟就會淚眼汪汪地看著父母,讓他們不忍再責備哥哥……
弟弟就是沈若安身后的小尾巴,不管他說什么他都篤信不疑,他們這樣要好,父母也很欣慰,可是所有的燦爛陽光都停留在弟弟八歲那年。
梅雨季節(jié),護城河漲水不少,水沒過岸邊的臺階,看著是風平浪靜的樣子。沈若安帶著弟弟去河邊玩,一身汗?jié)竦臅r候他踩著臺階去洗手洗腳,沒想到身邊的弟弟卻一腳踏空踩了下去。他抬手去抓沒有撈住,眼睜睜看著弟弟被混黃的河水一把推走。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撲進了河里,可明明自己也不會游泳,浮浮沉沉之間只看到弟弟越來越遠。
他被旁人救了起來,而弟弟卻在河的下游被找到。
從那時起,沈若安的世界就像被一頭斧頭生生地劈開了,血肉模糊。
那些日子,他在驚懼和自責之間沉淪,沉默,壓抑,痛苦得不能自己的時候便拿頭“咚咚”地撞墻,可是不疼。當心里的痛超過身體的痛時,那些皮綻肉開的苦楚根本算不得什么。
父母小心翼翼地照顧著他,他們沒有責備他,亦也沒有再去提起弟弟,搬家換房,他們竭力地呵護著這唯一的兒子,想要藏起關于弟弟的一切,卻只是讓沈若安的情緒更加壓抑。
他失眠,做噩夢,情緒低落,甚至連學校也不能去,他在教室里用鉛筆戳自己的掌心時,總讓旁人駭然不止。后來父母便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也就是在那里他見到了寧夏。
他每個星期有一個下午去醫(yī)生那里,她從醫(yī)生的診室里出來,他就走進醫(yī)生的診室。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之間都未有過交談,她輕飄飄的從他面前過去的時候,他們的眼神會輕輕的碰觸一下。他懂這個眼神,和他一樣,無奈,悲傷,迷茫。
寧夏戴著黑框的眼鏡,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蒼白得連毛細血管也可見到,唇抿得很緊很嚴實,背影就如小小螻蟻又薄又輕。
他曾經(jīng)猜想過在她的生命里發(fā)生了怎樣可怖的事讓她也變成了同齡中的異類,但心里卻又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內(nèi)心安穩(wěn)一些——他們有著相同顏色的青春,不管她發(fā)生了什么,他們都看得到彼此的孤獨。
那天沈若安從診所里出來的時候,看到寧夏站在旁邊的面包店門口,櫥窗里是各種各樣漂亮的面包,五月的光影在交錯里有種時空倒流的感覺,很不真切。
沈若安想也沒想的走過去,他說:“我請你吃吧。”
她并沒有回頭,緩緩地說:“好呀?!?/p>
他們在臺階上坐了好一會兒,各自手里拿著面包,寧夏一直沒有吃,她對著面包發(fā)呆,而他對著她發(fā)呆??諝庵行鼻械囊粔K陰影里,她眼睛像兩滴墜落在空氣中的陽光,干凈剔透。
他們就那樣靜靜的坐著,陽光在他們身后拖出兩個孤獨沉重的影子,好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許久以后她終于輕聲地問:“你怎么了?”
沈若安怔了一下:“抑郁癥。”
“嚴重嗎?”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又說:“我總是想到死?!比缓笱蹨I從他的眼眶里洶涌而出,自從弟弟去世后,心里的痛苦像寸草不生的鹽堿地,一片蒼茫茫的白,看不到邊際。他不知道怎么面對,更不知道怎樣處置,醒著的時候,睡著的時候,他總是仿若聽見弟弟大喊“哥哥”的聲音。
微涼的時光里,沈若安開始對寧夏說起弟弟被河水吞沒的那個瞬間。很多他從來沒有跟心理醫(yī)生講過的話,他都告訴了寧夏。
其實,心理醫(yī)生每一次都試圖打動沈若安,可是他知道,沒有人會理解他。
直到看到寧夏。
他原本像一個深宵曠野獨行者,有著無盡的恐怯,但現(xiàn)在他有了伙伴。
他哭的時候,寧夏突然握住了他的手。那種灼熱感讓他震住,他抬眼望著她,正接住她溫和美好的笑容,她說:“你怕蛇嗎?我很害怕蛇,我每晚都在想我的房間里會不會有蛇,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害怕,其實根本就沒有蛇?!?/p>
沈若安明白她的意思,有時候越害怕就越無法面對,只要無視那些“蛇”,也就不會害怕了。這個方法真的很靈,每一次沈若安在害怕恐慌的時候,都會在心里暗示自己,那就是“蛇”。
(二)她漸漸地疏遠了他
沈若安的癥狀好轉(zhuǎn)些后,他開始回學校上學。
在學校里他依然沉默憂郁,總是獨來獨往。不過好歹他不再做那些傷害自己的事了,這讓父母松了一口氣,沈若安知道每每他在父母面前出現(xiàn)的時候,他們的心都是微微提著的。
他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認真想一遍,對他的每一個微笑都要刻意地加濃,而他們也不再指責他。有時候默默地吃完飯,他離開桌邊站起來的時候,會那么敏銳地察覺到父母交換一個“放心”的眼神,他心里酸澀極了。
在父母眼里,沈若安病情好轉(zhuǎn)是因為心理醫(yī)生,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都是因為寧夏的緣故。
寧夏沒有上大學,在家里呆了兩年后開始往外面跑,給雜志拍一些照片寫一些小文來賺取生活費。
而他在一所全國排名不錯的綜合院校里,像最普通的大學生一樣,念書學習,打籃球和玩游戲,讓日子一頁一頁地翻過去。
只是午夜醒轉(zhuǎn)的時候,他會想起17歲的那個夏日,他從長椅上站起來往醫(yī)生診療室走進去時,遇見的那個蒼白沉默的少女。
她問:“那些蛇還會來嚇你嗎?我在印度學了禪修,當你只是觀察自己的時候,你就會正視你心里那些不為人知的地方?!?/p>
他的眼淚差點掉出來,為她細微敏銳的觀察。
現(xiàn)在的他看上去樣子一定不好,胡渣密布,眼角泛青,面色困頓惆悵——為什么會想坐火車繞來繞去的走,那是因為他失戀了,他的女朋友跟他的朋友在一起了,他成了一個笑柄,自尊心本來又薄又脆,這下只想遠走他鄉(xiāng),逃得遠遠的。不是那么喜歡的女孩,只是因為她有很亮的眼睛,像寧夏,對,像記憶里寧夏的眼睛。
遇到寧夏,他明白了,這么多年他依然還是那個羸弱的少年。
他在痛苦里總是無法自持,而她卻可以讓他的心安穩(wěn)下來。
那個男生對寧夏說,到時間要進站了。寧夏沖沈若安笑笑,背起了她的背包。人潮洶涌里他的心難掩著不舍,隔著很多的距離他才想起他沒有告訴她聯(lián)系方式,倉促地從包里撕了一張紙,寫上自己的電話和地址,手揚起來大聲地喊:“寧夏,寧夏!”
她聽見里,擠過人群想要過來,而他竭力地想要擠過去。兩個人就像被兩股力量拉扯著,遲遲地不能靠近,只是在人群中急灼倉皇。
終于。終于他們走到了彼此的面前,他把紙條放進她的掌心里,“給我打電話!”
她笑著點點頭。
(四)她選擇了行走,而他選擇了沉默
寧夏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那一年的冬天了,她說她在大理,覺得景色挺好問他要不要去。他就放下課程和正寫的論文,拎了幾件衣服就去了大理。他到的時候她來車站街,她穿著一件黃色的羽絨服裹著白色的圍巾,風浩浩的吹,她的長發(fā)飄了起來,著實的美。
他們騎著自行車去沱江,她在前面,他在后面。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些個下午,他就是跟著她,從來不去問要到哪里。
她望著他笑:“沈若安,給你打電話的那天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就想起了你,想看看你好不好。”
她的眼神煙波浩渺,他抬起手來想摟摟她,可到底還是沒有勇氣。
夜里他們睡在一張床上,但中間卻隔著一段距離。清涼的月色灑的滿屋都是,他聽到她淺淺的呼吸,覺得昏沉的幸福。半夜的時候她醒來過一次,正對上他專注注視她的目光。
她淺淺的笑了笑,自顧自地說:“我跟那個人在中東晃蕩的時候,他認識了個女記者,想要安穩(wěn)下來,所以我們分開了。”
她說起“那個人”時就讓沈若安想起了在火車站見到男生。那時候的他對他充滿了無盡的嫉妒,他可以跟著她走很遠的地方,可以一直待在她的身邊,而他卻只能在靜謐的時候深深淺淺的思念她。那些思念宛如小提琴上一根微微松動的琴弦,在空氣中顫栗。
“知道嗎?”她頓了頓繼續(xù)說:“我已經(jīng)在外面走了好些年了,不能長時間的停留在一個地方,會覺得厭倦?!彼纳罹褪切凶?,并不是為了看風景而純粹的是為了走很遠的路。沒有人理解這種狀態(tài),沈若安理解。她所有的一切古怪的行為,出現(xiàn),離開,他都能理解。他們都是帶著傷口的人,不同的是,他選擇了沉默,而她選擇了行走。
他們是如此相似的人,他們了解對方,但他們始終得告別。
寧夏選擇去非洲看看,沈若安要回去寫論文和實習。
“讓我跟你一起走吧?!彼f。
“不行!”她搖搖頭:“你的父母就只有你了,你不能走得太遠?!?/p>
沈若安沉默了下來。他知道她說的對,這些年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不是那種多么優(yōu)秀的成就,而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他們想要的僅僅是這樣。這卑微的要求對沈若安來說心酸不已,他從那么無望的憂郁癥里掙扎了出來,帶著對弟弟的愧疚面對著父母。他不能跟著寧夏走,即使他很想,很想。
也是在那次見面后沈若安知道了寧夏為什么需要去看心理醫(yī)生了。
從高中起,她就是一個厭食癥患者,她吃不下東西,一天里勉強的吃一點只當是維持生存。她的病是因為過度減肥引起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一直是一個微胖的女孩,她曾經(jīng)并不覺得自己胖乎乎的身體有什么不好,直到一次聽到有好感的男生提到她時,用很不屑的語氣說“哦,那個胖子”。她當時“轟”的一下覺得腦袋都要炸開了。
她開始減肥,吃很少的東西,或者吃完東西就用手指摳喉嚨讓自己吐出來,漸漸地就真的吃不下東西了。她在心理醫(yī)生那里看了許久,卻一直沒有效果。
那些天里,他一直試圖要讓她吃一些可口美味的東西,他和她去超市選購一堆的青蔥蔬果,他在廚房里淘淘洗洗,把土豆絲切得又細又齊。
他把牛肉切成很小的塊,他想要哄著寧夏吃一點,她勉強地咽了下去,然后奔到衛(wèi)生間里嗷嗷嘔吐。
沈若安一下就哭了。
這些年,寧夏怎么過來的?
寧夏走的時候,他對著她反反復復地說:“要吃飯,要吃飯,要盡量地讓自己多吃一些?!?/p>
她抬起手來,在破碎的陽光里深深地擁抱了他。
有痛直逼上來,是一種無法抵抗、無法救援地讓痛,生生蠶食著他的心。
(五)他們終于像情侶一樣了
大學畢業(yè)以后,沈若安的工作是法醫(yī)——這樣生僻的職業(yè)。他要面對的都是傷口,他試圖從那些傷口里找到究竟,為他們沉冤昭雪。
他喜歡這樣一份安靜沉默的工作。父母雖然不太釋然,但至少他看上去已經(jīng)忘記過去的事了,他們跟他住在一起,像所有的老人那樣嘮叨著他應該找個女朋友了。
每每這時,他的腦子里就想起了寧夏。這些年他們的聯(lián)系很少,偶爾他會收到她的一張明信片,上面是她的足跡。他有過一千次一萬次的念頭想要去找她,可每一次都被一個理由掐掉了,那就是他得讓父母安心。
再跟寧夏見面,是在醫(yī)院里。她給他打電話說回來了,她說以后都不走了。
他已經(jīng)猜到發(fā)生什么事。因為長年的厭食癥,她嚴重營養(yǎng)不良得了敗血癥。
這些年她一直在走就是在透支著自己的生命,她亦早知道這樣下去她一定會病的。
他在醫(yī)院里看到她的時候,她倒是胖了一點兒,因為藥物的緣故她是浮腫著的。
他在夜里失聲痛哭。他知道自己很想要和她在一起,從十七歲開始這就是他的夢想??墒撬麄冎g卻永遠是遇見,分離,分離,遇見。這漫長的十年,他依然記得那些孤獨的夏日時光,他們默默走在梧桐斑駁的街上,走著走著,卻走不到天荒地老。
他的感情從來沒有得到過她的回應,但這感情依然深得像一把鎖,牢牢地鎖著他。
寧夏最后的日子,他每天都去醫(yī)院里看她。他扶著她去曬太陽,給她念報紙,替她梳頭。她總是暖暖的微笑,好像要讓他記住的就是這樣的笑容。有一天她說不如去看一場電影吧,像情侶那樣——整場電影,他們的手一直緊緊的握著,跟所有的情侶一樣。
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他們牽著手走在暈黃的路燈下,路旁的珙桐樹開得繁盛,花序上兩片白色大苞片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
他突然停了下來,站定在她的面前,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說:“寧夏,你知道嗎?從十七歲開始我就喜歡上你?!?/p>
她揚起面孔,微微地笑了:“我知道?!彼龥]有告訴他,當她聽見他說喜歡的時候她有怎樣的震驚和感動,她一直以為他會喜歡上安軒,那個健康漂亮的女孩,而不是她這樣單薄又有著隱疾的女孩。
其實那個時候她并沒有轉(zhuǎn)校,她只是希望他能夠和安軒在一起。她的人生是不健全的,她一直在飽受“厭食癥”的折磨,她不能讓這樣的自己去面對沈若安。
即使她自救過,真的,她一遍一遍地吃東西,可每一次都換來翻江倒海的嘔吐,整個人都要昏厥過去。痛苦是一瓶搖晃的可樂,一直在洶涌。
寧夏是在一個凌晨離開的。
沈若安握著她的手,一直微笑著望著她。在那之前她靠著營養(yǎng)液支撐了很久,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浮沉之間她只是望著他,那么多的不舍,卻沒有說一句“我也喜歡你”。就這樣吧,她想,不要用自己的感情去牽絆他。
回頭想想,這十年過去,他們仿佛一直在分離,可是他一直在這里,在等著她走的累了便會停下來?,F(xiàn)在他們終于在一起了,卻是生與死的距離。
在寧夏去世后,沈若安去了印度旅行,他上了十天的禪修班,在黑屋子里他靜靜注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
在那里,他看到了寧夏,看到了那個單薄卻一直在努力的寧夏。
他想,他應該要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去愛,和被愛,連同寧夏的那一份,這才不枉費了他們這一世的相識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