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砒霜·他之蜜糖】
天藍(lán)如垂淚,云白似挽歌。
大山深處的山泉旁,跪著一個粗布衣少女,她身旁是一個半人高的木桶,疊滿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污穢衣物。她搓洗完一件便從木桶中再取出一件,一雙手早已被泉水泡得赤紅。她的眼神空洞,只有淚水不斷大顆大顆地溢出,滴滴答答地打在山泉水里,如落雨般不見停歇。
陸無憂隱身樹后,足足打量了這個少女有一炷香的工夫。而他身側(cè)的木雁兒則正用相同的目光悄悄地打量著他的臉,一雙眼躊躇又無奈。
陸無憂瞧得有趣,當(dāng)下一個翻身,直直地躍至洗衣少女的身后,趁她不備揮劍出鞘。少女大驚,只覺一道尖銳劍芒幾乎貼著自己的面頰擦了過去,鋒利的劍氣甚至斬斷了她鬢角幾綹碎發(fā)。
而陸無憂抽回劍,滿意地看著劍身上幾點(diǎn)淚光,正是從少女臉上掠奪而來。他將劍遞給身側(cè)表情復(fù)雜的木雁兒,木雁兒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指沾了滴淚水送入口中,她蒼白得近乎病態(tài)的雙頰這才紅潤了幾許。
猛地記起洗衣少女來,陸無憂匆忙地回過頭去。那少女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盯著他們倆,眼睛里看不出恐懼也沒有絲毫怯意,只兩行淚水依舊如泉流淌。陸無憂一怔,突然覺得心底發(fā)寒,這少女面容稚嫩,怎么看也不過十六七歲,為何眼神卻如死人一般?
“無意冒犯,只想取姑娘幾滴淚水。”陸無憂抱拳道,“在下陸無憂,她叫木雁兒,你呢?”
少女只怔怔地看著他,良久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隨即面無表情地?fù)u了搖頭。
原來是個啞巴。陸無憂在心里嘆道,片刻后心下卻猛覺不對。這少女的一雙眼自始至終便未停止流淚!若起先獨(dú)自洗衣時是因?yàn)槲y過,那方才明明受到驚嚇,為何眼淚還是止也止不住呢?
他緊握著劍柄,驚訝地望著跟前流淚的少女,心下喜悅?cè)珞@濤駭浪般翻涌而來。而少女依舊淚流不止,直哭得身前衣襟都濕漉了大半塊。她眼睛空洞,周身散發(fā)著陳舊腐朽的氣息,仿佛一具風(fēng)化千年的干尸。
后來陸無憂才知道,大山深處有一個村子叫迎客村,里頭的村民世代與世隔絕。洗衣少女沒有名字,因她素而無味,村民便都喊她素女。說來也玄乎,她竟是天生淚眸人,一雙眼打從出生起便未停止流淚,睡覺也流淚,微笑也流淚,總之誰見著都討厭。
“她一個人每天喝的水都夠平常人喝上十來天,所以幫村民洗洗衣服也是應(yīng)該的?!贝彘L是一個矮胖老頭兒,笑瞇瞇地沖陸無憂解釋道。迎客村的每一個人都如村名一般善良熱情,往日極少遇到外來人,所以見他來無不殺雞宰羊地款待,卻獨(dú)獨(dú)對素女態(tài)度惡劣。
素女體質(zhì)奇特,偏生性子又孤僻怪異,著實(shí)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不過這些對陸無憂卻恰恰相反。素女于他而言非但不是災(zāi)星,還是至寶千金。他需要她源源不絕的眼淚,她之砒霜,卻恰恰是他之蜜糖。
【星光斑駁·淚水如歌】
迎客村地處大山深處,世外桃源,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客人來。因而這里的村民每當(dāng)來了外人便會格外興奮,恨不得將家里最好的都拿出招待。陸無憂與木雁兒便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莫說是村長,全村上下人人都待之如親眷,熱情得陸無憂反倒不太自在。
所有人中只有素女不同,她永遠(yuǎn)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雙眼冰冷得出奇,兩行清淚沒完沒了地流淌著。只有當(dāng)陸無憂前來取眼淚時,她才會用那雙死人般平靜的眼睛打量他幾眼,繼而垂下頭去,任淚水噼里啪啦地盈滿杯盤。
“素女脾氣怪得很,我們除了取淚還是少接觸她為妙。”木雁兒把玩著盛滿淚水的茶杯,淚光一漾一漾,仿若流淌著的明月光。她似是不經(jīng)心般說道,一雙眼如黑曜石般熠熠生輝。
陸無憂并未接話,他一雙眼淡淡地掃過木雁兒,目光里滿是無可奈何。待她面無表情地飲完一整杯淚水,這才懶懶地伸手接過杯子,面色冷淡。
若說造化弄人,那何為造化?不過是不愛成冤家,而相愛終虛化。
木雁兒喜歡了他足足十年,在不長不短的十年里,他是天是地是她握不住的明月光,而她拋棄女子的嬌羞,義無反顧地跟隨他浪跡江湖遠(yuǎn)走天涯。感動時,他心疼她苦苦追隨的死心踏地,可是更多時候,他卻忍不住厭煩她的形影不離。
終于有一天,他總算是下定了決心,卻在打算同她攤牌之時遇上江湖仇家,而她為了救他飛身向前,擋下沖他而來的撲面毒粉。
那是罕見的西域奇毒,縱使他千方百計地尋到了解藥,卻對淚水藥引束手無策。木雁兒需得每日飲用淚水且三年不間斷,否則毒素又會驟然聚攏,即刻攻心而死。
他有心拋棄,她卻真心不離。若說什么是債孽,那便是明明深愛,卻無奈流水無情。若說什么是造化,那便是明明不愛,卻得陪在身旁,縱厭惡也要天長地久。
那一晚山泉邊,取完淚的陸無憂有一句沒一句地同素女閑扯。他說到全村人的熱情,也說到自己與木雁兒的恩怨,素女只冷冷地聽著,洗衣的手從不見停。
“她的命我非救不可,上天讓我遇著你,無論你肯不肯,我卻都是要帶你走的?!标憻o憂一只手支腮,一只手將木桶扒拉到老遠(yuǎn),如潑皮無賴般對著素女的背影說道。素女夠不到木桶,氣惱地轉(zhuǎn)過身惡狠狠地盯著他,仿佛一頭被激怒的小獸。她一雙眼雖依舊淚流不止,卻生平頭一次被一個人激起波瀾。
陸無憂玩味地瞧著,甩手一道內(nèi)力,木桶便滴溜溜地滾了出去,里頭起先洗凈擰干的衣物又噼里啪啦地落進(jìn)泉水里,污穢如初。
素女怔怔地看著,憤怒從她眼底一閃而過,片刻后又化為一汪死人般的平靜麻木。她不卑不亢地起身上前扶起木桶,從水里一一打撈起落水的衣物,再吃力地重新漂洗,擰干。
陸無憂看著素女吃力的模樣,仍是倔強(qiáng)干活不肯看他一眼。他嘆了口氣,不由分說地自素女手中奪下衣物,當(dāng)即運(yùn)起內(nèi)力將衣服里的水逼出。只一會兒工夫,一木桶的衣服便干透,而他也是氣喘吁吁。
素女在一旁怔怔地看著,一時竟忘了身份,自懷內(nèi)掏出塊破損但尚算得上干凈的方帕沖他遞去。也幾乎是同時,她猛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一雙眼陡然懊惱羞慚了起來,陸無憂卻大大咧咧地順手接過方帕,無比自然地擦拭起額角的汗珠。
“對不起?!彼贿叢梁?,一邊眼望著別處,仿佛若不經(jīng)心地說道。
他不是個細(xì)心的人,以至于沒注意到一旁的素女,她驚慌失措地拼命搖頭,片刻后卻又愣了許久,沖著他輕輕地勾起了嘴角。
那是她記憶里,自己第一次發(fā)自真心的笑。
這一夜山間月明,蟲鳴聲聲,稀薄的云攏起一把星,嘩啦一下撒落天幕。
陸無憂猛地驚醒,下意識地握緊枕邊的利劍,從床上一個大力躍了起來。片刻前,他隱約感覺到有人躡手躡腳地朝他走近,畢竟常年漂泊江湖,哪怕是睡夢中他也依舊警覺異常。
推門而出,四下寂靜,只有夏蟲清脆地鳴唱。陸無憂狐疑地打量著周遭,暗笑自己太過草木皆兵,怎么說這兒只不過是個山間小村罷了。
他無心再睡,干脆信步走著。淡淡月光下,依稀可見屋頂坐了一個人。陸無憂屏住氣息,輕巧躍上屋頂,直到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對方竟是素女。
“白天干活,晚上不睡覺還在這做什么?”陸無憂不解道。
素女沉默地望著他,片刻后才靜靜地指了指頭頂滿天星辰,陸無憂順著她的手指抬頭望去。
天空是一片濃藍(lán),嵌滿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夜風(fēng)輕柔,連帶著也柔軟了他的心。他低頭,素女含淚的雙眸也如星光一般閃亮,映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如仙如幻。她正用手比畫,贊嘆著星辰之美。
“你更美。”陸無憂幾乎是脫口而出,話音方落才猛然清醒,一時尷尬不已。而素女錯愕地抬起頭,恰對上他炯炯目光,一時羞惱,隨即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
她緊攢著衣角,眼淚依舊吧嗒吧嗒地濺在屋檐上,仿佛星辰點(diǎn)點(diǎn)墜人間。月光曖昧,夏蟲的歌聲也像是溫柔了下來,裹著這二人的心跳聲,在寂靜的夜色里砰砰轟鳴。
遠(yuǎn)處樹下,一個清秀女子木然地凝視著發(fā)生在這兒的一切,緊抿了唇,心下悵然。
她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回屋,從床底下翻出個剛做好的小人兒,發(fā)狠地往它身上猛扎著銀針。一下一下,針的銀芒反射著她怨毒的目光,像兩道毒汁,又仿佛兩條舞動的蛇。
小人兒的身上貼著一張紙片,赫然寫著兩個娟秀的字,素女。
【多情空擾·無情人笑】
迎客村民風(fēng)淳樸,不似京城人心不定,陸無憂一連住了大半個月,他們依舊是熱情親熱得不行。每晚不是張大嫂家做了飯,就是李大娘那兒又宰了一只豬崽,村長總是笑瞇瞇地勸他多住一會兒,只是不知是否錯覺,陸無憂總覺得他們瞧他與木雁兒的眼神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無憂公子,你這雙眼生得可真好?!焙雀吡说拇彘L借著酒勁,笑瞇瞇地對陸無憂說道。
陸無憂心下尷尬,面上卻是客氣的微笑。他一雙眼的確澄澈清透,只是如此夸他一個大男人,卻使得他多少有點(diǎn)不自在。
“這位木姑娘也是,一雙眼兒可真是水靈。”身側(cè)的張大嫂隨即笑呵呵地補(bǔ)充道,望著木雁兒的臉蛋兒又是喜歡又有說不出的羨慕。
陸無憂不在意地聽著,眼卻在人群中搜尋著素女。素女果然未來,雖在意料之中,他卻又無端生起了失落,腦海里自然而然地便聯(lián)想到了她孤身洗衣的模樣,一時心疼不已。失魂落魄間,猛然覺得一雙柔嫩手掌小心翼翼地包住了自己的手,抬眼望去,木雁兒眼里閃動著跳躍不定的光芒。
“若換了我沒來,你可會如此上心?”木雁兒語調(diào)溫柔,眼底里卻是潮水般翻涌前撲的醋意。她纖長的睫毛輕顫,似浮起了朦朧水光,眨眼后又立馬消散。
陸無憂語塞,面色尷尬地扭過頭去。他不想看她眼里的介懷與失望,也不想深究過往情深里的對錯與是非。人總是這樣,牽掛的捧到了心尖兒上,生怕對方受著半分的傷。不愛的縱浸入了淚中央,也舍不得為之多半分的牽腸。
“什么也不必說,到底是我心甘情愿?!蹦狙銉貉劬θ缇Я恋溺?,她突然拾起桌上的酒碗,從懷內(nèi)掏出小瓶,滴入幾點(diǎn)淚水在其中,就著一并飲入喉中,“陪雁兒坐一會兒,可以嗎?”她聲音清脆如泉水叮咚,一雙眼亮閃閃如璀璨星辰,而其中有透明的液體溢了出來,漸漸地飽滿了,再啪地破頰而下。陸無憂心生歉疚,只得靜靜地坐在她身旁,一時二人都說不出話。
他們倆便這樣緊挨著,任滿桌歡笑捧腹,也任耳旁炮鳴聲聲。只是陸無憂心不在焉,木雁兒卻是情真意切。
這世間的情情愛愛,到頭來不也如此犯傻。一個真真地藏在了心尖兒上,一個卻作踐如泥巴。多情的總先一步心動,心動后總換來心痛,倒不如無情人硬著心腸,倒也阻隔開萬般糾纏。
【淚眸如水·心沉如?!?/p>
山中的夏日清涼舒爽,泉水叮咚日光迷眼。
陸無憂摘了兩片葉子遮住雙眼,悠然自在地躺在樹下。聽說村里剛出生了一個嬰兒,他也懶得去探看。他畢竟屬于外頭那個血雨腥風(fēng)的世界,村民待他再好,也留不住他這顆天生屬于江湖的心。
他打了個哈欠,臉上的樹葉不慎滑了開去,眼前驟然出現(xiàn)了素女的一張臉。素女盯著他,流淚的眼里既寫滿了好奇渴望,同時卻又充斥著他看不懂的復(fù)雜之色。見他發(fā)現(xiàn),她嚇了一跳連忙扭過了頭,滿臉驚惶之色。
“大概就在這幾日,我會帶你離開這里?!标憻o憂也不見怪,對背過身的素女說道。素女愣了片刻,回過頭吃驚地盯著他。她一雙眼睛依舊不斷浮上淚光,再凝聚成團(tuán)劃破眼眶,只是她不再露出那種死人般麻木的神情,而是遲疑地凝視著陸無憂,良久才咬著下唇點(diǎn)了點(diǎn)頭。
“走之前還是和村民們道個別吧,畢竟在這兒住了有些日子?!标憻o憂自言自語道,卻不料素女的眼霍地睜大了,突兀地立起身來,手指在半空指點(diǎn)比畫著什么,樣子頗為激動。陸無憂不解地看著,良久還是疑惑地?fù)u了搖頭。
素女的模樣很是挫敗,她是個不識字的啞巴,心里的話永遠(yuǎn)沒人能夠明白。她失望地看著陸無憂,許久才用手比畫了一個走的姿勢,再指了指身后迎客村,費(fèi)力地?fù)u晃著頭。這下陸無憂總算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無非是別把他們要離開的事告訴迎客村的村民。
陸無憂沖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素女這才舒心地笑了起來。瞧著她如釋重負(fù)的樣子,陸無憂也不禁在心里覺得舒坦,卻連自己都說不清是為什么。他不是一個喜歡助人為樂的人,為什么要為區(qū)區(qū)一個素女開懷上心?
她畢竟是珍貴的淚眸人,是他做藥引的工具。他對自己解釋道。
那一晚才回到自己的客房,就見木雁兒先他一步候在了那兒??此麃砹?,木雁兒一雙眼早已熬得泛紅。
“對不起,我偷聽了你和素女的對話。”她低聲說道,“其實(shí)我的毒真的不要緊,你非得帶上她一塊兒走嗎?”她一雙水靈靈的眸子滿含了傷心與哀求,陸無憂看得愧疚,只得老實(shí)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為何非要帶走素女,實(shí)在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就算已不需她的眼淚,他也不忍獨(dú)留她孤身在這兒受苦。
而隨著他鄭重地點(diǎn)頭,木雁兒竟是整個人都跟著輕顫了起來。良久,她才不甘心地問道:“看來我的毒不過是你一個自欺欺人的幌子,即使沒有我,你還是會帶她走吧?”
陸無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干脆不置他言。木雁兒望著他無動于衷的神色,片刻后才冷笑出聲,似是下定了決心般沉聲道:“那素女有沒有告訴你,她雖是天生淚眸人,卻有個方子可以治好她那雙不停流淚的眼睛?”
木雁兒的神色頗為嚴(yán)肅,陸無憂聽到這里不由得也認(rèn)真了起來。素女是個啞巴,自然不會同他說些什么??扇裟苤魏盟难劬Γ欢ú幌б磺写鷥r。
“我往日同張大嫂走得近,一日她不在,我無聊整理她的屋子,卻不料從她枕下找出了一紙藥方。治療淚眸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挖一對正常人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交換。”木雁兒平靜地說道,“村子里以前來過巫師,留下了這紙方子,只是提供眼睛的人卻得賠上命來。”木雁兒盯著陸無憂難看的臉色,心下不忍,不知是否還要說下去。
陸無憂的神色,從起初的狐疑不信,慢慢地成了凝重吃驚。他不覺間收緊了拳頭,記憶突然回到了某個夜晚,他意識到有人靠近他,醒來后卻只尋到獨(dú)自坐在屋頂數(shù)星星的素女。還有當(dāng)聽聞他要帶她走,她激動地懇求他不要告訴村民。以及她盯著他樹葉下的眼睛,說不出的復(fù)雜與渴望。她有太多的秘密,而這些都藏在那雙不住流淚的眼睛里,讓人猜不透也看不明。
“后來我問張大娘,大娘便索性全都告訴了我。她說村子里曾出過幾個淚眸人,只是大多年幼便失水夭折了。只有素女運(yùn)氣好,一直活到了現(xiàn)在。至于為什么全村人都那么討厭素女,因?yàn)椤驗(yàn)樗嘏鈭D挖一個男孩的眼睛,被村民當(dāng)場抓住。后來大家都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只差使她干一些體力活兒?!蹦狙銉涸G訥地說道,說到后頭聲音越來越輕。她沒有說的,是她一直就討厭素女,甚至做了個娃娃扎針泄恨。素女這個怪物,憑什么與他共坐屋頂,憑什么可以獨(dú)占他心?
她是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打從第一次見他起,他握著劍長身玉立,兩道劍眉入云天。整整十年,她那樣喜歡他,為了他她甚至可以豁出性命。她這條命與他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可為何他卻永遠(yuǎn)視而不見呢?
另一邊的陸無憂卻是心下恍惚,腦海里不時閃過素女的眼淚與她在星空下的笑容,而這些都是假的嗎?若都只為他一雙眼睛來,那微笑也好淚水也罷是否也通通是戲假,若曾有過半分的情真,那又為何半夜偷摸入他的房間,為何不準(zhǔn)他將離意告訴給村民知曉?
陸無憂忘了木雁兒最后還說了些什么,他怔怔地往外走著,一時都說不清自己是何種心情。
他走出數(shù)十丈,猛然覺得身后有人輕拍自己的肩膀,詫異地回過身去,竟是微笑著的素女。只見她背著一個不算大的木簍,換了身清爽干凈的粗布衣,一身出遠(yuǎn)門的打扮。見陸無憂沒有反應(yīng),她指了指村口方向,比畫了一個離開的姿勢。
“一開始你不是死也不愿同我走嗎,為何突然就愿意了?”陸無憂冷冷地說道。
素女詫異地看著他,片刻后卻又不在意地笑了笑,她說不出話來,自然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言說,只是笑得越發(fā)輕柔。
“處心積慮地裝可憐,就為了我這雙眼睛對嗎?你不過是個怪物,就算我可憐你帶你出去,也不過是做藥引的工具!”陸無憂硬下心來,一字一句說道。他心里是滿滿的失望,深刻入心的失望。
素女猛然間睜圓了眼,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她慌張地?fù)u頭,搖了片刻又突然停了下來,瞪著他露出慘烈的笑來。她一雙眼淚水決堤,干凈的衣服又被淚水濕透。她吃驚錯愕的神色很快平靜了下去,里頭一閃而過的失望,片刻后又恢復(fù)了初見那日死人般的麻木與腐朽。
她不再看陸無憂,而是背著那個不算大的木簍,轉(zhuǎn)過身緩緩地往村子深處走去。她周身再次散發(fā)出死人般的冷靜與陳舊,仿佛外頭再如何勃勃生機(jī)都與她全無干系。陸無憂看得眼睛生疼,狠了狠心也轉(zhuǎn)過身去,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步一步,心也越來越沉。
原來失望才是這世間最強(qiáng)大的力量,它因愛而起,最后因恨而終。如若不是全身心地信任過,又豈會輕易傷到了心?如若不是曾真的以為你與別人不一樣,那我又何必空多情。
【往事洞悉·石破天驚】
群山連綿起伏,白霜似的月光籠上了目之所及的茫茫大地,仿佛素裹著銀裝。
素女癡癡地坐在屋頂上,今夜月朗星稀,不似那一晚的星光萬里。她嘆了口氣,隨意撥了根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打著屋檐。
她其實(shí)也有過藏入心底的夢,也渴盼有一日自己不經(jīng)意的淚水卻成為他人心疼不盡的至寶明珠。
而不像此刻,縱使再不愿,眼淚卻還是噼里啪啦地濺在屋檐上,像春雨綿綿不盡惹人心煩。她確實(shí)想做一個正常人,想要一雙正常的眼睛。打從出生起,她的世界便未停止過下雨,她也從未真正對一個人敞開心門過。直到遇見陸無憂,他那么意外出現(xiàn)在她身后,彈指奪淚落劍,動作一氣呵成。他也是第一個說要帶她走的人,可她又能走到哪兒去呢?在迎客村,她是一個人人熟悉的怪物,而到了外頭,她最多不過是個陌生的怪物。
全世界討厭她,全世界羞辱她,這些傷害卻都比不上他不相信她??墒钦f白了,這又算得了什么呢?于她而言,那不過是十幾年里重復(fù)的屈辱與折磨。任何人都可以打她罵她,上了年紀(jì)的背后唾她一口濃痰,年紀(jì)小的往日里積攢石子遇見她就砸。對于陸無憂,她知道他需要眼淚求一個心安,而剛巧她唯一不缺的便是這泉水般源源不絕令人惡心的眼淚。
素女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樹枝,卻突然望見了遠(yuǎn)處的火把,正一簇簇越匯越多。迎客村的村民在村口紛紛聚攏,他們手中的火把光耀了整片山宇。素女困惑地看著,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個哆嗦樹枝便從指間跌了出去,啪地打在屋檐上。她顧不得思考,匆匆從屋檐上翻了下來,沒命地朝陸無憂的客房跑去。腳下生風(fēng),不覺間跑落了一只鞋,她也忘了彎腰去撿,只覺整顆心都懸了上來。
夜幕低垂,月光輝煌獨(dú)不見星辰閃爍,陸無憂這一覺睡得異乎尋常的沉,甚至起了輕微的鼾聲。照理游走江湖這些年,他不會輕易睡成這樣。白日里他心情低落,想也未想便喝干了村長熱好的一大碗酒,之后也忘了用內(nèi)功逼出。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素女竟然開口說話了,她叫他快逃,他傻笑著不肯走。
不覺間,好像真的有一個人在用力搖晃著他的身子。陸無憂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恰見一臉驚慌的素女。
“你這是做什么?”他滿臉錯愕,素女急得要命,眼淚吧嗒吧嗒地打在床沿與他的手背。他更加困惑,素女見他沒反應(yīng),干脆掀開他的被子拉起他便走。陸無憂沒有反抗,隨手抓起劍,便隨著她奔了出去。
他們直跑到山泉旁的一片沙石灘上,素女這才停了下來。望著氣喘不止的素女,陸無憂詫異地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素女平穩(wěn)了氣息,這才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她一雙眼雖依舊含滿了淚,卻涌現(xiàn)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望著陸無憂不解的樣子,她深吸口氣,蹲下了身子用手指在淺灘上摁著沙石比畫著什么。陸無憂細(xì)細(xì)地看著,見她先畫了群山中央的一排房子,再畫了無數(shù)個哭泣的人,然后是一個拄著拐杖巫師模樣的人,再之后是無數(shù)雙的眼睛與無數(shù)張微笑的面孔。
素女靜靜地畫著,陸無憂在一旁先是猶疑不定,之后卻越看越是心驚。他手腳冰涼,起先的莫名其妙終化為不可置信,腦海里幾乎在一瞬間將所有圖畫串在了一起。頓時只覺頭重腳輕,說不出的壓抑難受。
房子如果象征著迎客村,那么哭泣的人便是迎客村的村民,巫師是許多年前來到這的一個人,眼睛則是無數(shù)死在這兒的人的眼睛。
迎客村地處大山深處,不知為何,凡是在這兒出生的人天生便淚流不止,運(yùn)氣好的活了下來,運(yùn)氣不好的一出生便失水過多而死去。只是活下去的人也未必真的好運(yùn),他們需得日日飲用大量的山泉水,不然一個不小心便會膚裂而死。直到許多年前一個巫師來到了這里,同情他們的際遇,因此告訴了他們一個醫(yī)治淚眸的方法。那便是用一雙活人的眼睛與他們自己的眼睛交換。
自那之后,村民得到了解救,他們終又重見光明,不必再走哪都帶著水瓢和瓦罐。他們將村名改成了迎客村,巴不得一年四季都迎客。凡是來到這的外山人,都會受到他們上下一致的熱情款待,直等對方松懈時下手,殺人挖目。
素女的爹娘死得早,因此沒人幫她殺人。她自己又偏生就是不愿,所以直到長大成人,還是頂著一雙滴滴答答的淚眸。而她成了村里那個唯一的怪物,卻不知,其實(shí)整個迎客村都是與她一樣的天生淚眸人!唯一真的成了假,一群假的倒成了真。
怕她泄露了秘密,更因?yàn)椴幌肟偸且驗(yàn)樗鳒I的眼睛使自己記起這些年所造的殺業(yè),村民合伙毒壞了她的嗓子,想盡一切法子疏遠(yuǎn)她,無視她。
直到陸無憂的到來,他一身武藝,即使是夜深入睡時常人也依舊近不了他身。村里剛生下了嬰兒,自然無比需要活人的眼睛。他是入口的肥羊,又怎容他輕易逃掉!
素女一雙眼溫柔沉靜,陸無憂心下恍然,一時既為自己的錯怪內(nèi)疚,一時又說不出的后怕。若非素女來救,喝多了的他今夜極可能已身首異處。他千言萬語倒反而說不出了,正想說些什么,突聽到身后震耳欲聾的呼喊聲,火把的妖艷染紅了整片天空。
陸無憂轉(zhuǎn)過身,看見了笑容猙獰的村長,還有一臉貪婪的張大嫂,李大娘,以及無數(shù)幾個月來對他親熱友好而此時目露兇光的村民。以及站在最跟前,一臉憤怒的木雁兒。
“村長,素女想挖人的眼睛,你快將她抓起來處死!”木雁兒一只手指向素女,一邊側(cè)過頭咬牙切齒地對村長說道。卻是出乎意料間,下一瞬自己的一雙手被人大力反扣在身后,整個人竟動彈不得。
“傻姑娘,想挖眼睛的不是素女,其實(shí)是我們哪!”張大嫂依舊是笑瞇瞇的模樣,輕拍著木雁兒的肩,望著她不可思議的神情得意地說道,“若不是我已經(jīng)有了眼睛,可非得挖下你這雙水靈靈的勾魂眼兒來給自己。”
木雁兒怔了許久,似不敢相信般看著素來疼愛自己的村民。良久,她才失笑著扭過頭去,癡癡地望著陸無憂。
是她太傻,也是她愚笨,居然會天真地相信了村民的笑容與熱情??墒谴藭r此刻,真正難過的不是村民的欺騙與處心積慮,而是陸無憂原來打從開始就未曾相信過她,依舊準(zhǔn)備帶著素女離去!她為了他不惜青春不惜性命,連到這番地步了卻還擔(dān)憂著別人是不懷好意只圖他的一雙眼睛!可到頭來這一切的一切,竟都比不過與一個怪物的短暫朝夕。縱使是她受了蒙騙錯怪了素女,可陸無憂,可這個她愛入心底的男人,卻從未真正信過她的話!
她眼角淚水抑制不住地滾落,滴滴答答,也仿佛一雙止不住的淚眸。出神間,也不再看猙獰的村民與劈頭而來的利劍。
茫茫天地間,似只剩下夜風(fēng)盈袖。
【遍尋天地·唯待君歸】
時光如一幅恢宏畫卷,潑墨間過往清晰如昨。
許多許多年后的陸無憂,依舊持著一柄劍天涯海角地尋覓。他見了太多的傷心淚水傷心人,也理解并原諒了當(dāng)初的那些村民,其實(shí)他們也不過是天生殘缺的可憐人罷了。后來的他再未見過木雁兒,知道她終心灰意冷地離去,如此倒是再好不過。
而偶爾他也會想起,曾有一個淚眸人,源源不絕的眼淚仿佛江河滾滾。他依舊記得許多年前發(fā)生在那個山間小村的一切,記得她驚慌的眼神無助的神情。只可惜那時他為護(hù)著木雁兒,一時忘卻了她只有孤身一人。
他此生都欠著木雁兒,縱使她再如何犯錯,他也見不得她喪命。
火把烈烈,天空血紅。他不顧一切地驅(qū)趕著村民,人群四散間,卻在那一刻突然聽見身后水聲驚天。
等他意識過來時一切已然發(fā)生,周圍是驚慌的村民四下逃竄,只獨(dú)獨(dú)不見了素女。木雁兒站在山泉旁,雙手還未來得及縮回,直直地懸在半空中。她目光空洞,扭頭看著陸無憂傻乎乎地笑了起來。泉水清透明亮,泛起一朵一朵透明的水花。片刻前,心事重重的素女被她大力推入其中,還未來得及掙扎,單薄的身子便順著湍急的水流一眨眼不見了蹤影。
而他聽見木雁兒支吾抽噎的哭聲,她說她哪里不如一個怪物,她說她是真的喜歡他,為了他她可以命都不要??蛇@些他通通不想再聽。
他追著山泉跑,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多少次他還是會想起星空下素女的笑容,仿佛最耀眼的煙花在他心上怦地炸響。他還是會記起她朝他遞來的那一方素帕,一雙眼小心翼翼拘束謹(jǐn)慎,卻又滿是綿軟溫柔。
他始終相信,既然泉水里未浮起尸體,那她便一定還活著。而他浪跡天涯踏破鐵鞋,終有一日會重逢她的笑靨如花。而再遇那日,他定親口告訴她那些從未說出口的話。
其實(shí)早在那日星空下,他便該在心底里明了。任憑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日暮星河虛移,不變的是茫茫天地中,她是他此生認(rèn)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