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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誅音·繞梁聲

      2013-05-14 09:47橘文泠
      飛魔幻B 2013年3期
      關(guān)鍵詞:少女

      橘文泠

      (一)

      煜洲槐城,永麟宮中正舉行一場盛大的樂舞。

      大殿中,舞者袖袂翻飛,秀麗的臉上掛著一絲妖冶的笑容。

      煜洲王修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舞者——

      他的寧妃,珞欣。

      沒有人察覺到高大的廊柱之后,那個(gè)薄紗蒙面的窈窕身影。

      韓玎目光冷然。

      忽然熟悉的樂曲戛然而止,一段從未聽聞的弦歌響起,她向樂工那邊看去,但見領(lǐng)奏的是一個(gè)陌生的美貌少女,少女懷抱漆黑的箜篌,十指靈動(dòng),巧笑倩兮。

      慶典一直持續(xù)了三天,三天里隨侍君王的都是寧妃,人前獻(xiàn)舞,簪花得賞,修華也好,其他人也好,似乎都已忘了她。

      煜洲王的音妃,韓玎。

      但她想自己在別人眼中或許也沒有資格在意這些——雖有美妙得仿佛能動(dòng)達(dá)天聽的歌喉,她的容貌卻是平凡得近乎丑陋,修華從不曾真正寵幸她,她亦自入宮第一天起便白紗覆面,不示真容。

      如今珞欣出現(xiàn),所有人都說她要失寵了。

      數(shù)日后的清晨,她獨(dú)自在御園漫步,轉(zhuǎn)過一個(gè)拐角,看見一大片葉萼龍膽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緊緊收攏著花苞。

      她想了想,輕咳了一聲,曼聲而唱。

      不同于優(yōu)伶樂伎所唱的詩詞歌賦,亦不是民間的野曲小調(diào),她近乎吟哦的歌聲,能輕柔地融入風(fēng)聲、水聲,甚至花朵開放的聲音。

      片刻后,就好像被這美妙的歌聲蠱惑,龍膽花竟逐朵綻開,未幾多時(shí)藍(lán)紫色的花已然開滿一片。

      “久聞音妃之聲能使草木生情,今日一見,果然神奇?!本驮谒皖^去親近花朵的時(shí)候,一個(gè)清脆的聲音在不遠(yuǎn)處響起。

      她抬頭一看,只見珞欣正小鳥依人地偎在修華身邊。

      修華神色似有不豫。

      她嘴角微鉤:“臣妾見過王上。”

      修華示意她平身:“音妃的歌聲確實(shí)動(dòng)聽?!彪S后又問,“鳳婠,比你的琴聲如何?”

      她這才發(fā)現(xiàn)慶典上那個(gè)彈奏箜篌的少女竟也隨侍在后,聽到修華問話,少女輕笑:“豈敢與娘娘相提并論。”

      這時(shí)內(nèi)侍稟告說有大臣求見,修華匆匆去了,場面一下子冷了下來。

      “你們走遠(yuǎn)些,我和珞欣妹子說幾句體己話。”她徑自上前拉住了珞欣,看著從人們退開。

      “姐姐看什么?”珞欣問。

      “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用這樣的人?”她盯著遠(yuǎn)處鳳婠的背影輕笑,“王上癡迷音律是十洲皆聞的事,這個(gè)鳳婠所奏曲盡其妙,又有幾分姿色,王上分明已經(jīng)對(duì)她上了心……”

      珞欣臉色微變。

      “趁她還要倚仗你,妹妹最好先下手,免得日后反而受制?!彼f著,輕撫珞欣的肩,想她們兩人此刻在別人眼里該有多親厚?

      珞欣狐疑地看她:“為何提點(diǎn)我?”

      “你是右相義女,韓玎不敢與你比……”她在面紗之下露了一個(gè)笑容,“但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這永麟宮中有韓玎一個(gè)就夠了?!?/p>

      (二)

      未及幾日,耳目傳來消息——珞欣果然漸漸冷淡了鳳婠。

      聞報(bào)她心里暗暗發(fā)笑,珞欣畢竟年少,聽了幾句話就自毀長城。沒有鳳婠,她的舞姿再美,修華不多時(shí)也會(huì)厭了。

      修華喜歡的是美妙的聲音,他只喜歡美妙的聲音。

      只有她明白君王對(duì)音律究竟迷戀到了何種地步。

      再一次走上那天的小徑已是月余后,葉萼龍膽的花期已過,路過花圃時(shí)她停了腳步,看著凋零的花朵……想起昔時(shí)那人背著她,在半人高的草地中慢慢走過,夕陽的光落在她的背上,溫暖得令人沉溺……

      母親罰她背書,夏末最好的時(shí)節(jié),她卻不得不困在室內(nèi),直到他帶了藍(lán)紫色的花給她。

      這是葉萼龍膽。青年笑著問,你可喜歡?

      “音妃真是很喜歡龍膽花……”

      耳邊響起真切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修華獨(dú)自站在那里。

      “臣妾參見王上。”片刻后她才想起應(yīng)有的禮數(shù),“王上怎么孤身在此……”

      “孤想一個(gè)人靜一靜?!毙奕A說著靠上了另一邊沿湖的欄桿,看向前方。

      水面有霧,玉鑒湖對(duì)岸的景色便看不清楚——那里是禁地,無論從前或者現(xiàn)在,都是只有煜洲王才能進(jìn)入的地方。

      此刻修華徑自出神,她得以好好兒地打量他一番。瘦削的線條,略顯蒼白的膚色……但他依然好看,略見的憔悴甚至更彰他天生的那種瀟灑神態(tài)。

      反正在她心里,他永遠(yuǎn)是那個(gè)豐神如玉,執(zhí)花而來,微笑著看她的俊朗青年。

      “王上氣色不佳,可是近日夜不安枕?不如今夜由臣妾侍奉,歌一曲助陛下安眠如何?”她說著,凝望他英挺的側(cè)面,竟下意識(shí)地伸出手去想撫平他眉間的微褶。

      修華抓住了她的手。

      “不必了?!彼Z氣冷淡,“日前孤聽你聲音略有嘶啞,近日還是著力保養(yǎng)為好。”

      說完他就走了。

      她撫上自己的脖子,聲音略有嘶???她如何不覺得?

      罷了,反正她怎么做也不過是故人的替身——

      無論她是音妃韓玎,還是昔日的王女荷映。

      修華的心里始終只有她的母親,先王的珠月王妃。

      昔年時(shí)光,修華用怎樣癡迷的目光仰望著那個(gè)煜洲最尊貴的女人,如何為她的一顰一笑而牽動(dòng)心緒,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想著總有一天,她會(huì)讓他只看著自己一人。

      可她還未長大,母親便過世了。

      一片素白的靈堂上,她看到修華鐵青著臉默默離去,心底忽然生出莫大的恐懼,仿佛他這一去就再也不會(huì)回來,于是哭叫著追上去,可那人只顧向前,充耳不聞。

      她跌倒暈厥,醒來時(shí)便不見了修華。

      他再出現(xiàn)的時(shí)候已是叛軍的首領(lǐng),那晚夜黑如墨,父王抱著她從城門上往下望,她看見陣前修華橫刀立馬,臉上寫滿冷漠與殺意。

      先王死在修華刀下,他弒君自立,成為新的煜洲王。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兮,曷維其已……”夜深,她追憶著往事,曼聲唱著古人悼念亡妻的哀歌。

      眼中所見,似乎又是九年前城破父亡的那一日——永麟宮到處都起了火,宮墻上麒麟與九音鳥的彩繪在烈焰中熔化剝落,只余一片焦黑。

      而如今這里的金碧輝煌對(duì)她而言如此陌生,就好像修華之于她,形雖在,那個(gè)人——

      卻再難歸來。

      (三)

      數(shù)日后的清晨,她從夢中醒來,暗衛(wèi)已跪了許久。

      “她答應(yīng)了?”聽過回稟,她微微而笑,隨即意識(shí)到人尚在側(cè),“你還待著做什么?”

      “主上擔(dān)憂娘娘在宮中的情形……”

      暗衛(wèi)說自己需離開王城數(shù)日前往復(fù)命。

      “叔父已經(jīng)來了?”她不禁驚訝,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差不多是時(shí)候了……你去吧。”

      話音未落,暗衛(wèi)已隱入陰影之中。

      是夜,弦月半滿。

      初秋風(fēng)漸寒涼,到了夜晚玉鑒湖上便會(huì)騰起茫茫的霧氣,縱有明月,湖岸的景色也是朦朧縹緲看不真切。

      獨(dú)坐在岸邊的湖石上,韓玎只覺得手腳都變得冰涼了,但她不在意。

      就是這樣細(xì)微的痛苦,讓她確認(rèn)自己還不是行尸走肉……

      忽聞身后腳步輕扣:“娘娘不冷嗎?”

      回頭,但見鳳婠懷抱箜篌,嘴角是如常的笑容——她十分不喜,總覺得這抹笑容帶著一點(diǎn)難以捉摸的高深。

      仿佛她是那個(gè)掌握全局的人。

      不過是個(gè)游方琴師……

      她向樂工坊翻查過少女入的記錄,發(fā)現(xiàn)其行賄的蛛絲馬跡,如此處心積慮想要入宮,無非是貪圖榮華富貴。

      這樣的女子她見得太多了。

      不過既然懷著如此野心,那么當(dāng)珞欣疏遠(yuǎn)她的時(shí)候,鳳婠必然會(huì)尋找別的方法來接近修華。

      所以她發(fā)出邀約,今夜少女就來了。

      當(dāng)然,鳳婠還得表示一下誠意。

      “東西拿來了?”

      聞言少女將一條華麗的披帛交到她手中,冰蠶吐絲,巧手織就,栩栩如生的花朵還染著墨檀的芬芳——

      這是珞欣的東西。

      “娘娘要這個(gè)做什么呢?”鳳婠顯得很好奇。

      “可知在這宮中,最不需要的就是多問?!彼淙坏?。

      少女吐了吐舌頭,將箜篌抱得更緊了些。

      “你還真是到哪里都帶著它?!彼谝淮渭?xì)看這件樂器,漆黑的琴身,二十三弦亦在月下閃著黑色的光澤,不知是何材質(zhì)。

      “鳳婠游歷十洲,隗英從不離身?!鄙倥f著,撫過箜篌的鳳首。

      不知是否錯(cuò)覺,她似乎覺得琴弦在一瞬間閃過一片光亮。

      “此琴名為‘隗英?”她忽然有了興味,“你且試奏一曲……讓本宮看看你究竟價(jià)值幾何?!?/p>

      聞言鳳婠眨了眨眼,隨即挑了塊平坦的湖石坐下,指尖微鉤,撫弦初響。

      霎時(shí)間,四周安靜了下來。

      秋蟲之泣鳴,松風(fēng)之徐徐,都變得不那么清晰了,只剩下箜篌的弦音,一聲又一聲,明凈通透,動(dòng)人情思。

      聽了片刻,她忍不住說:“好美?!?/p>

      這時(shí)她已轉(zhuǎn)到鳳婠身后。

      而少女渾然不覺,似乎全心沉浸于曲樂之中,

      可惜了,她想。

      就這樣殺了鳳婠,有些可惜……

      “娘娘過譽(yù),鳳婠微末伎倆豈敢夸耀,當(dāng)世若論音律之美,還屬煜洲王室首屈一指不是嗎?”忽然鳳婠停了下來。

      她不禁一怔。

      少女輕笑道:“千載之前,有九音鳥化為女身降臨煜洲,見山川秀麗喜而作歌,歌聲引來麒麟化為男子,雙方兩情相悅永結(jié)以好,即是煜洲王室之祖。后王室歷代多有女子歌喉絕妙,民間便傳說其為九音鳥的化身……”

      言談間,鳳婠慢慢轉(zhuǎn)過身來,迎上她的目光。

      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少女的眼神變了,竟有種令人膽寒的森冷之意。

      少女還在說——

      “比如說先王的珠月王妃,還聽說,當(dāng)年的王女荷映也……”

      不要說!她聽到心底有個(gè)聲音尖叫起來。

      珠月,荷映。

      那是絕不能提的名字。

      下一刻她一步踏上,手中披帛猛地繞上鳳婠纖細(xì)的脖子。

      “喀!喀喀!”箜篌落地,鳳婠抓著她的手,卻無法阻止披帛寸寸收緊。

      “你……究竟……想做什么?”少女啞著聲問道。

      她不答,只是手上用力。

      終于鳳婠倒了下去。

      將尸體推進(jìn)湖里,她大口喘著粗氣,滿意地看著披帛漂浮在水面上——明天一早,就會(huì)有人發(fā)現(xiàn)鳳婠的尸體。

      尸體上有珞欣的披帛。

      轉(zhuǎn)身返回,她詫異地看到那架箜篌居然已經(jīng)碎成幾截。

      “哈!”她笑。

      一件樂器也知粉身殉主,修華,你背主弒君,連器物也不如!

      “你問我想做什么?”她喃喃著,重又邁開腳步。

      一步一步,堅(jiān)定地向前走去。

      “我要他跪在我的面前求我饒恕,我要他心甘情愿奉我為主,再一次向我俯首稱臣……”

      說話的人漸行漸遠(yuǎn),四下又恢復(fù)了寂靜。

      就在這一片寂靜里,卻見一片黑霧自箜篌的碎片中升騰而起,向水面襲去——

      (四)

      次日,鳳婠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

      聽說修華大發(fā)雷霆,立刻就把珞欣叫去問話,但至此便沒了下文。

      如是數(shù)日……

      這天早上她醒來便躺在榻上算日子,稍覺忐忑。

      直到有宮人來通報(bào)說君王召見。

      “王上召見所為何事?”她問內(nèi)侍,答是修華近日夜難成寐,所以召她前往作歌寧神。

      她不禁得意——

      就算是替身也好,他終究離不了她,至少也離不了她的聲音。

      然而進(jìn)入內(nèi)殿,一眼看見修華身邊容光煥發(fā)的珞欣,她頓覺不妙。

      “跪下!”修華厲喝,兩邊的侍衛(wèi)立刻押著她跪下?!澳阕约嚎纯?!鳳婠手里的是什么!”

      他將一塊瑩白溫潤的玉牌甩到她面前。

      這是她環(huán)佩中的一件。

      但是她清楚記得那夜會(huì)面自己并未穿戴任何裝飾!

      這是怎么回事?!

      “臣妾——”一時(shí)之間她不知該有何說辭,只能抬頭看向修華,卻見他的目光……

      竟有著說不出的悲苦之意。

      “王上!大事不好!”忽然一個(gè)內(nèi)侍連滾帶爬地跑了進(jìn)來,撲通跪倒,抖著手奉上一張彩紙,“有、有人在城內(nèi)四處拋撒此物,城外、城外定侯正率大軍布陣……”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除了她。

      修華一把抓過彩紙,她看著他臉色驟然慘白,忽然覺得一陣快意。

      不看她也知道那上面寫了什么,一定是她與定侯對(duì)策時(shí)就說好的那樣——

      獻(xiàn)女惑主,意圖不軌,右相其心可誅。

      “清君側(cè)”,這就是定侯兵臨城下所打的旗號(hào)。此刻珞欣心懷忌妒謀殺宮女的事情必然已經(jīng)街知巷聞,大軍壓境的消息也一定激起了槐城百姓九年前的記憶……

      “你們都出去。”只見修華一下坐倒,面如死灰地說。

      “王上——”珞欣還想說什么。

      “出去!”修華怒喝,所有人頓時(shí)嚇得退了出去。

      依然只除了她。

      內(nèi)殿中一片死寂。

      “你做了什么?”忽然修華問。

      “王上說什么?”她慢慢走到他面前,“臣妾不明白……”

      話音未落,修華猛地抓住她的肩:“你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你勾結(jié)定侯?是不是?!回答我!荷映!”

      她震驚地看著他。

      他認(rèn)出她?怎么可能?火海中她容顏盡毀,后為了來到他身邊,她不惜受溶肌之痛重塑了另一張臉。

      他不可能覺察!

      她做了什么?她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當(dāng)年是叔父定侯從火海中將她救出,如今她不過是投桃報(bào)李,叔父想做煜洲王,待她報(bào)了殺父之仇便以王女的身份將王位讓與他。

      有恩必報(bào),有怨必償,這樣才對(duì)不是嗎?!

      可是……此刻修華怎么能叫她荷映?

      他瘋了嗎?!

      “你——”她瞪著他,咬牙切齒,卻說不出一個(gè)字來。

      他們就這樣僵持著,也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喊殺聲隱隱傳來。

      “是叔父!”雖然知道定侯早已買通守城的將領(lǐng),但她沒想到竟然會(huì)這么快。被她這么一喊修華醒過神來,“你過來!”他拽起她,向殿后疾走。

      一路上他們不斷被奔跑的內(nèi)侍和宮女撞到,宮中一片混亂,就像九年前的火場一樣。

      最后修華將她帶到了玉鑒湖邊。

      永麟宮依山而建,最深處的玉鑒湖亦是天生,此刻這里除了他們兩個(gè),只有不斷逼近的喊殺聲。

      修華扳動(dòng)機(jī)括,一葉小舟出現(xiàn)在湖邊。

      “放開我!”她又驚又疑,當(dāng)他拉她上船的時(shí)候她猛地掙扎起來。

      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

      “我是要救你的命!”修華一把箍住她的腰,將她抱到了船上。“聽話,荷映?!?/p>

      他在她耳邊說。

      許是他的語氣里有著太多令人疑惑的痛苦,她一下子停止了掙扎,看著他解開纜繩,劃槳離岸。

      船到湖心時(shí),追兵已至岸邊。

      “逆賊!還不束手就擒!”只見定侯一馬當(dāng)先,張弓扯弦——

      利箭破空而來。

      忽然湖面朔風(fēng)乍起,箭身微偏……

      竟直直射向了她!

      “噗!”一聲輕響。

      “修華——”

      她怔怔地看著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五)

      箭傷其肩,修華只是折斷了箭桿,依舊奮力劃槳。

      終于他們抵達(dá)了對(duì)岸。

      終日為煙霧所籠,玉鑒湖的另一邊。

      她立刻看到了山體上巨大的石門,修華拉著她到了石門前:“荷映,看、看石門上的字,你把它念出來?!?/p>

      她定睛看去,果然看見古怪的符文。

      “念什么?我看不懂!”她掙扎了起來。

      太奇怪了,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究竟在做什么?

      許是牽動(dòng)了傷口,修華悶哼了一聲,卻將她抱得更緊:“不、荷映,你行的,你一定能行,你看看……”

      在湖的另一邊,追兵已經(jīng)抬來小船,正陸續(xù)下水。

      “荷映——”修華忽然埋首在她肩頭,“求求你,把它念出來……”

      他已幾近哭音。

      自己一定是被下了什么蠱,一定是被下了名為修華的蠱。

      不然她無法解釋為什么自己再一次平靜下來,向石門上的符文看去。

      “……”看著看著,她下意識(shí)地張開了口。

      念出了一個(gè)自己都不明含義的音節(jié)。

      隨后就容易了,宛如吟唱又似誦詩,當(dāng)她意識(shí)到自己已經(jīng)念完所有的符文時(shí),石門轟然洞開。

      有幽幽的光自洞內(nèi)透出來。

      進(jìn)到洞中,她這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里幽深,那幽光的源頭尚在未知之處。

      石門在他們身后緩緩闔上,外界光線斷絕的瞬間,洞壁上的螢石乍然發(fā)光,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切,任由修華帶著自己前行。

      最終抵達(dá)盡頭。

      天然的巖臺(tái)上供奉著一個(gè)石盒,盒蓋上可見麒麟浮雕,活靈活現(xiàn)。

      “這是——”她滿心疑惑,不禁望向修華。

      卻不想他忽然捧住了她的臉,倏然吻了下來——

      面紗早已不知失落何處,所以他毫無阻隔地含住她的唇,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她,所以她嚇得呆了,直到感覺什么東西進(jìn)入自己的口中——

      “你!喀喀!”一個(gè)岔氣,那顆藥丸狀的東西被她吞了下去。按著胸口咳嗽,她一手指著修華不知道該說什么。

      “荷映,你去看看盒子里的東西?!毙奕A露出了一個(gè)有些苦澀的表情。

      她咳嗽著,狐疑地看了他許久,終是過去挪開了沉重的盒蓋。

      “這是什么?”她看著滿滿一盒鱗片般的事物,只見其質(zhì)堅(jiān)如玉,色墨如夜,還隱隱透著五色的磷光。

      隨手拿起一片,冰涼的觸感一下沁入她心底,她不禁打了個(gè)寒戰(zhàn),卻見一絲白氣自其中生出,鱗片上五色磷光驟亮,嚇得她趕緊丟了回去。

      “這是麒麟甲?!毙奕A終于開口了,她抬頭看他,見他竟在微笑,“煜洲王室之祖乃麒麟與九音鳥,這你知道吧?”

      “知道。”

      “那個(gè)麒麟所化的男子臨死前剮下周身鱗片,用來保護(hù)自己和愛人的血脈?!毙奕A皺了皺眉,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xù)道,“其實(shí)真正的煜洲王室代代傳人都是女子,其人必有九音鳥之妙音,而當(dāng)傳人年屆雙十,其聲靈氣沛然,便能喚醒麒麟甲,使之變化為甲士——麟甲所化之兵,不傷不死,所向披靡……”

      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不死之兵,這意味著什么可以說顯而易見。

      “盒子里共有一萬零一片麒麟甲,荷映,十日后你便年滿雙十,那時(shí)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你,這江山本就是……”

      下一刻,他沒有說出想說的話,而是噴出了一口鮮血。

      “修華!”她驚叫著撲過去,剛好扶住他軟倒的身軀。

      “你、你——”看著他慘白的臉,她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只道箭頭有毒,但查看傷口卻無異狀。

      “別看了,是我、是我心甘情愿的。”修華大口地喘著氣,奮力抬頭看她,“荷映,我只求你一件事……得回、得回王位便罷了,不要攻掠別洲……不要讓珠月王妃枉死?!?/p>

      她不解,而當(dāng)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昔日她的父親為一統(tǒng)十洲,逼迫珠月王妃喚醒麒麟甲士,王妃因不愿見生靈涂炭,又痛心深愛之人為權(quán)位所迷,于是吞藥毀聲的往事時(shí),她覺得自己幾乎要瘋了。

      他在說什么?

      “王妃本以為聲毀而事終,不想先王將心思轉(zhuǎn)到了你的身上。她不得已只好以死相勸,臨終前她要我護(hù)你離開,可我發(fā)現(xiàn)先王已起疑心,只得自己先行離宮……后來我只想逼你父親退位……誰知事態(tài)失控,我殺了他,你也失蹤了……”

      她聽著一時(shí)間無法理解的往事,真切地感覺到修華的氣力正在流失。

      “可我始終不死心,多方派人查訪。直到兩年前你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你不知道那時(shí)我有多高興?!?/p>

      “你認(rèn)出我了?”她詫異道,“那時(shí)你便認(rèn)出了我?”

      修華喘息著低笑了一聲:“那是自然,我日夜思念之人,舉手投足都刻在心上……那龍膽花,你居然還喜歡,我以為只有我記得,那時(shí)你總是拿著它說只有修華對(duì)我最好……”

      她苦苦一笑。

      龍膽花,他以為只有他記得?

      他以為的,她以為的,他們錯(cuò)的究竟還有多少?

      “我本以為你來殺我,可你遲遲不動(dòng)手……我便將這些事暫時(shí)隱下,況你雙十之期未到,我只想能多護(hù)著你一刻,便是一刻。”

      修華握住她的手緊了緊。

      “你想……護(hù)著我?”她怔怔地重復(fù)。

      “修華一日是你之護(hù)衛(wèi),一生都是你之護(hù)衛(wèi)?!彼[起了眼,竟然笑了起來,“我的荷映何其聰穎可愛,不日定會(huì)是煜洲之圣君,修華今生,只愿做你不二之臣?!?/p>

      她猛地咬緊了牙關(guān),死死抓緊了他的手。

      “可我終究是你的殺父仇人……我從不奢望你會(huì)原諒我。荷映,你會(huì)拿回屬于你的一切,修華無能,論武不能遏制藩王割據(jù),論智未足以統(tǒng)領(lǐng)群臣,定侯能走到這一步我竟全然不知,可我已盡力了……荷映,你和我不同……荷映,我只求你善待煜洲生民……

      “修華?修華!”覺察他氣息漸弱,她不禁顫抖起來。

      不、不要!

      “別害怕,荷映,外頭那些人傷不了你。那個(gè)女人……她答應(yīng)過我……她……”

      “修華!”

      只覺得所握的手乍然脫力,她一怔,但見修華合目,不禁發(fā)出了凄厲的呼號(hào)。

      淚水奪眶而出。

      她本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干了。

      就像她本以為她想要的是他跪地求饒,是他俯首稱臣。

      不、不是的!

      不是的!

      她——

      “嘖嘖,人都死了,還哭得這么傷心做什么?”

      就在這時(shí)——

      熟悉的聲音自暗處傳來。

      (六)

      她看著憑空出現(xiàn)的少女,驚恐地抱緊了懷中修華的遺體。

      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死了嗎?

      難道是厲鬼索命?

      “別那么看著我,你以為你真能殺得了我?”少女巧笑倩兮。

      那是鳳婠。

      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她勒死的鳳婠。

      “他就比你聰明得多了?!眳s見鳳婠指了指她懷里的修華,“那天晚上他看到我突然出現(xiàn),便知我乃有所求而來,問我所為何事?!?/p>

      “你、你所為何事?”此刻她腦海中一片混亂,只能順著話說下去。

      “我是來提醒你一件事,”鳳婠忽然掠到她身前,鼻尖幾乎碰上她的,“你的聲音,可覺得與之前有何不同?”

      “???”她詫異地應(yīng)聲,這才發(fā)現(xiàn)果真聲音比之前更清亮了些。正在疑惑,卻見眼前的面孔忽然換成了另一張臉。

      不是鳳婠變了樣貌,而是她拿了一面銅鑒放在她面前。

      鏡子里的臉,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過了片刻她才想起這是她自己的臉,如果沒有被火燒灼,她長大成人,就該是這個(gè)樣子。

      與母妃有幾分相似……

      “之前珞欣每日都讓宮人給你下毒,此毒本是你母親制來毀聲,大亂時(shí)流傳出去……也就是修華曾經(jīng)見過中毒后的癥狀,才能及時(shí)覺察你聲音有異??上Т硕痉彩罒o解,所以他就和我換了這顆藥,不僅能使你妙音復(fù)原,更能讓你容顏重現(xiàn)。當(dāng)然代價(jià)也不小……”鳳婠從鏡子后面探出頭來,嫣然一笑——

      “我要了他的命?!?/p>

      “你!”

      她瞬間感到了暴怒,卻又不知該如何發(fā)作。

      甚至她還很迷惑。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若是真的,為何如此匪夷所思?若不是真的,卻又為何如此真實(shí)?

      鏡中容顏真切無比,耳畔低語言之鑿鑿。

      還有懷中冰冷的身軀……

      是耶,非耶?

      “你殺了他?”她木然地看向鳳婠,想了片刻,才說,“你也不得好死?!?/p>

      少女咯咯嬌笑了起來:“承卿貴言,可惜鳳婠早已身在地獄?!?/p>

      隨后少女?dāng)科鹦θ荩骸捌鋵?shí)我告訴你這些,也不過是想為自己加些籌碼,因?yàn)槲乙盟拿?,與你做一筆交易?!?/p>

      交易?

      她眨了眨眼。

      “我可以讓他復(fù)生,救你們脫險(xiǎn)。”鳳婠俯視著她,“但是,我要你的聲音?!?/p>

      說話間,少女纖細(xì)冰涼的手指搭在了她的喉間。

      恐懼,油然而生。

      她的聲音?

      如果交出去——

      統(tǒng)御麒麟甲兵便再無可能。

      “別害怕,我做交易從來講究心甘情愿……”

      鳳婠俯身湊到她耳邊,輕輕細(xì)細(xì)的語氣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威嚴(yán)——

      “我知道那對(duì)你意味著什么,你可以想一想,一洲之疆域,生民之福祉,與這個(gè)男人相比,其價(jià)幾何?”

      少女說得多么輕巧。

      而她默然無語。

      看著懷里蒼白的容顏,她想著片刻前他還在說的話。

      他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他怎么能那么說?那樣不就是說他也在受苦嗎?那怎么可能?

      一直以來,受苦都只有她不是嗎?

      太可惡了。

      更可惡的是他現(xiàn)在死了。

      他死了她要向誰質(zhì)問?

      他不能死。

      可是——

      不、不能救他。

      救了他,她再也不可能成為煜洲之主。

      是他說的,是他將江山又交在了她手里。

      是他說,要她成為一個(gè)圣君。

      不能救他……

      “決定了沒?”

      許久之后,鳳婠似乎失去了耐性。

      她抬起頭——

      眼前所見,是九年前在城墻上,居高臨下看到的情景。

      橫刀策馬,立于萬軍之前的修華……

      “我——”她終于啟口說了第一個(gè)字。

      決心,已下。

      煜洲修齊九年深秋,定侯舉“清君側(cè)”大旗入槐城,奪永麟宮,廢王修華與音妃自沉玉鑒湖中,定侯登位,改元定寧。

      這一年的冬天,煜洲與鳴玥洲交界處的山村里來了一對(duì)年輕夫妻,兩人在村子邊緣尋了一處廢棄的茅屋,一番修整之后就住了進(jìn)去。

      村民們對(duì)于陌生的外鄉(xiāng)人起初有些戒心,但幾日過后,終于有人鼓起勇氣帶了些山貨前去拜訪。

      但見這對(duì)夫妻男的瀟灑沉穩(wěn),女的柔美婉約,都是知書達(dá)理,宛如故事里的神仙眷屬一般。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妻子言而無聲,是個(gè)啞者。

      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世事本就從無完滿……

      山崖上,鳳婠居高臨下地看著有人終于歸于平淡,從此或能執(zhí)子之手,偕老一生,不禁輕輕一笑。

      隨即她斂起笑容,向山下走去。

      懷中所抱,是終于得到神鳥血脈的妙音,大器已成的魔琴。

      “隗英,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她似在自言自語,卻很清楚即便隱藏了身形,妖鬼此刻也必定緊隨自己左右。

      “讓我一個(gè)人去……”

      (七)

      鳴玥洲。

      霧嶺本是妖鬼精魅橫行之地,而最幽深的懷冥谷非但人跡不至,甚至鳥獸都已絕蹤。風(fēng)不行,葉不動(dòng)——

      只有暗處非人之物在行走,交談。

      然而今夜有人踏著霧氣,款款入谷。

      那是一個(gè)紅衣烏發(fā)的少女,她抱著一把胡琴,向谷地中央走去。

      那里矗立著一塊巨石。

      少女走到巨石前,席地而坐,輕輕撫過懷中的胡琴。

      暗處的妖鬼精魅們發(fā)出了喘息聲,或許誰認(rèn)出了這把琴——晶瑩剔透的琴身,金紅兩色的琴弦,還有琴弓上雪色的發(fā)絲是半妖生生斬?cái)嗟陌V情所化。

      獨(dú)邪,獨(dú)邪。

      不同的聲音在呢喃著這個(gè)名字。

      魔琴獨(dú)邪。

      終于,少女運(yùn)起了琴弓。

      剎那間,所有的細(xì)語都消失了。

      只剩下琴弓擦過細(xì)弦時(shí)發(fā)出的樂音,一個(gè)長長的,千回百轉(zhuǎn)的揉弦,如低吟,如曼唱,似悲歡,若離合,仿佛帶著世間所有的喜悅而歌,又好像負(fù)著一切的傷心而泣。

      這是用盡凡人、妖鬼、精魅之語都難以言說的琴聲。

      風(fēng)起,瞬間吹散谷內(nèi)終年縈繞的霧氣。

      天空顯露。

      風(fēng)云會(huì)聚。

      隨著琴聲婉轉(zhuǎn),云氣在山谷上空形成了巨大的旋渦,朔風(fēng)漸強(qiáng),妖鬼精魅們的氣息開始變淡,終至消失。

      它們都走了。

      只有少女還在一手撫弦,一手運(yùn)弓,細(xì)韌的琴弦割破了她的指尖,卻不見有血流出。

      “轟隆——”忽然從云渦的中心降下一道霹靂,正中巨石的頂端。

      仿佛山崩地裂般的震動(dòng)。

      少女躍起避開了滾落的巖石,卻仍被爆裂的氣浪襲倒在地。

      獨(dú)邪琴滾落一旁。

      許久,劇震方止。

      “無知凡女!”

      就在少女意圖起身時(shí),半空傳來了一聲暴喝。

      云氣之上,有人白袍玉冠,仙姿傲然。

      “竟敢以魔魅之音擾我清修,爾等何人?報(bào)上名來!”狂怒的仙人厲聲質(zhì)問著,仿佛是彰顯仙家無邊的法力一般,他的聲音震徹霧嶺。

      爾等何人。

      仰望著云氣上熟悉的身影,鳳婠一時(shí)間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叫鳳婠?!彼f,卻看不到對(duì)方的表情有絲毫變化。

      下一刻,仙人拂袖——

      獨(dú)邪琴到了他的手中。

      “此等污穢之物,當(dāng)速毀之……”仙人用厭棄的目光注視著魔琴,卻又皺眉,隨后將其收入袖中,轉(zhuǎn)而又看向她。

      依然是,厭棄的目光。

      “至于你,鳳婠?”仙人的露出了一絲笑意。

      寒若冰霜。

      “很好,蕭然從不殺無名之輩!”

      只見他一手高舉,旋即劈下——

      “轟!”

      電光直下的同時(shí),鳳婠只覺己身一輕。

      再看時(shí),已然不知身在何處。

      顯然是又一處荒山野嶺,只是四周枯草砂巖,絕非草木茂盛的霧嶺。

      而抱著她的,是黑身白發(fā)的妖鬼。

      “隗英——”

      她喊了一聲,妖鬼放下了她。

      “為何救我?”她問。

      妖鬼不語。

      “我問你為何救我!”下一刻她尖叫了起來,“就讓他殺了我好了!他都不認(rèn)得我了!他居然連我都不認(rèn)得了!”

      她想起仙人漠然的臉。

      “你我之契尚未完成,我不能讓你死?!苯K于,妖鬼發(fā)出了低沉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

      “哈!”

      輕笑過后,她深深吸了口氣,又如往常一般——

      眉眼彎彎。

      “其實(shí)我騙你的。”

      她笑著,迎上妖鬼的目光。

      “制作獨(dú)邪琴,真正所需之物其實(shí)是五件,剔透骨,縛龍筋,煩惱絲,繞梁聲……”

      頓了片刻,她似乎在下定決心。

      “靈犀心。”

      妖鬼的身軀動(dòng)了動(dòng)。

      她大笑起來,猛地按住了胸口:“其實(shí)在我去封隗山找你之前,我就已經(jīng)挖出靈犀心丟入洗形池,我根本就沒有靈犀心給你……我騙你的?!?/p>

      她向著妖鬼大喊——

      “隗英,我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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