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約圖風(fēng)格:畫皇家書院里,一個公主和一個小將軍并肩坐著,兩個人都在寫字。半版圖,背景不要貼的。
【曾記否,青梅竹馬誓相守。】
宮人們說,一個女人如果長得閉月羞花那叫妖嬈。如果換成一個男人,那便是妖孽。但他們并沒有給我解釋長得妖孽跟吃人的妖孽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在月流火第一次進宮的時候,我懷疑他是妖孽便抓破了他的臉。他懷疑我是刺客便打破了我的頭。
對于那次的爭端,我本以為父皇會幫我出一口惡氣,誰知最后他卻幫著月流火關(guān)了我一個月的靜閉。
起初我十分懷疑月流火是父皇在民間一夜風(fēng)流落下的私生子,直到我靜閉結(jié)束,母后來接我回宮方才告訴我真相。
原來在與歧國的大戰(zhàn)中,我國雖然勝了,但確是慘勝。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月氏一族僅有月流火一人在將士的拼死護衛(wèi)下生還。
不過雖說是這樣,但這并不代表月流火從此便一蹶不振。相反由于我們年歲差不多的緣故,父皇為保護好月氏一族的唯一子孫,便將他接進了宮中,與我一道讀書習(xí)武。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所以我的存在便恰好讓月流火有了最強的對手。
就好比說,念書的時候,今日我寫一幅字讓太傅夸獎,他便立馬做首詩讓太傅感嘆;又比方說,下學(xué)的時候,清晨我做了一碟糕點讓父皇開心,傍晚回寢宮便瞧見母后捧著他送的丹青直夸孝順。
不過也多虧了少年時有他這樣的勁敵存在。所以后來在京城風(fēng)氣最腐朽的時候,他踩著一群酒囊飯袋的腦袋成為了武功最好的翩翩佳公子,我打敗了一片目不識丁的大家閨秀,成為了離國歷史上最有才華的公主。
只可惜時間雖然改變了我們的容貌,卻并沒有改變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直到十五歲我及笄的時候,他依舊沒有忘記在我的羽衣里面扎飛刀,我也沒有忘記在他的壽面里面放巴豆。
我一直覺得月流火是我今生最大的宿敵,總有一天我與他之間勢必會有一場戰(zhàn)斗。但就在我的劍法剛剛追上他的時候,我父皇最喜歡的弟弟、我唯一的皇叔煽動了朝中大半的文武百官,叛亂了。
越是昔日最忠心耿耿的臣子,便越是心狠手辣。父皇平日里最寵愛的簫貴妃眼瞅著情況不對,也立馬投向了皇叔的懷抱。
一開始我本來與大軍護著父皇母后一同撤離,可是后來隨著皇叔那邊的人越來越多,我便被迫與自己人分散被圍堵到了寢宮。
由于皇叔一心想著要活捉父皇逼他禪讓,所以便也對我下了活捉的命令。
我被他們包圍在了寢宮整整七天。
那七天里,我不知道父皇母后的消息,不管白天黑夜,耳邊能聽見的皆是撕心裂肺的慘叫。
我餓得精神恍惚,有好幾次都差點把敵人揮過來的大刀看成了白花花的包子。而每當(dāng)這個時候,平日里最喜歡找我麻煩的月流火便會突然殺過敵群,恰到好處地來到我身邊,一邊說我找死,一邊幫我擋過所有的傷害。
在敵人沒有攻過來的時候,我偶爾會做一些大魚大肉的好夢。然后醒來的時候唇齒間都會殘留絲絲甜味。
然后隨著外面的敵人逐漸減少,我做夢的時間也越來越多。而月流火的臉色是越來越蒼白。
直到第八天的破曉,父皇終于帶著大軍重新奪回京城。當(dāng)母后淚如雨下地?fù)碇視r,月流火才沉默地在我身后轟然倒下。
破碎的衣衫,慘不忍睹的手臂,參差不齊的牙印。
原來,那些天,我唇齒間殘留的腥甜皆是來自于他的血肉。
我最討厭的人,卻在最危急的關(guān)頭救了我,甚至不惜拋下自己的性命亦要護我周全。
是悔恨?是感動?抑或是前所未有的震驚?
當(dāng)時是什么樣的心情,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唯一知曉的便是,當(dāng)我守在他床邊,當(dāng)他再次睜開眼醒來的時候,我覺得漆黑的夜空都瞬間亮如白晝。
從那時起,我開始學(xué)會穿花樣繁復(fù)的裙子,開始向往著所有的花前月下,開始想著怎樣說服父皇讓我自己挑選駙馬。
但一切的美好才剛剛開始,歧國便重振旗鼓再度來犯。而月流火亦披甲上陣,帶著月氏最后的驕傲重新走向戰(zhàn)場。
我一直記得那天他走的時候。
七月的清晨朝霞滿天,我穿著霓裳在巍峨的城樓與父皇一起為大軍送行。他騎著白馬在城樓下爽朗微笑,然后當(dāng)著所有將士的面,用十分好聽的聲音問我:“芳菲,若我得勝歸來,你可愿嫁我?”
也直到那時,我才知曉,原來先前他與我作對,皆是因不想被我忘記。否則官家子弟多如繁星,我又豈能將他銘記于心。
也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原來這么多年的與他作對,皆只為等待與他的現(xiàn)在。
我愛的男人,他是一個英雄。
我始終相信,過不了多久,他便會騎著白馬,再度驕傲地歸來。
【你鋒芒而來,我粉身而去。】
起先事實也正如我想,月流火上戰(zhàn)場以后確實是節(jié)節(jié)勝利,不僅收復(fù)了原先失去的領(lǐng)地,甚至還帶著大軍攻入了敵人的腹地。
百姓載歌百官歡樂,父皇甚至連我的嫁妝都給準(zhǔn)備好了。誰知決戰(zhàn)前夕,突然有渾身帶血的戰(zhàn)士倉皇回京說,原先歸降的歧人全部叛亂,軍中糧草被燒。為掩護大軍撤退,月將軍已經(jīng)犧牲陣亡。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恍在夢中。直到他拿出出征那日我送給月流火的發(fā)簪時,我方才從這夢中醒來。
我一直在等他,等了那樣久,從這些不斷流入京中的消息里,將最初那個調(diào)皮驕傲的少年等成了心底不敗的神話。但最后有人告訴我說,他死了,他再也回不來了。
他活在我身邊那樣久,我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的感情。在他走的時候,我卻突然對他情根深種。然后在舉國哭喪的現(xiàn)在,我又覺得自己今生應(yīng)當(dāng)非他不嫁。
所以對于他的死,我不敢相信,也絕不會相信。
母后去世之后,父皇便是最知曉我跟月流火的感情的人。所以他也清楚我一定會去找他。但我更清楚的是,父皇在乎我的生死勝過一切。所以當(dāng)我用簪子抵住脖子的瞬間,父皇幾乎是想都沒想,便讓所有守衛(wèi)給我放行。
那是從小到達(dá)我第一次遠(yuǎn)離皇宮。我不大認(rèn)識路,依稀只牢牢記得月流火曾經(jīng)對我說的,離國在歧國的最東邊,只要沿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一直走,大約十日便可到達(dá)。
他說這話的時候,便一直看著東邊,臉上的神情很淡,不喜亦不悲。
不是因為時間久了便淡忘了,而是將最難過的痛深埋在心底。那是埋葬他至親的地方,也是埋葬了無數(shù)月氏英雄的地方,他有著英雄的傲骨。所以他不能軟弱不能流淚。月氏一族的男兒只有會殺敵的好漢,沒有會哭泣的軟腳蝦。
很多時候,他明明什么都沒說,我卻通通能明白他的想法。母后說我們這是心有靈犀青梅竹馬。我說只有敵人才最了解敵人。
歧國靠近大漠,所以越往歧國走,我便越感覺到炎熱與苦悶。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敢去問路,因為我一旦停下,就不知道再有沒有力氣可以繼續(xù)前行,更不知道父親的屬下會不會趁機把我?guī)Щ鼗蕦m。所以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催促著馬兒不停地往前??柿司陀猛僖赫礉褡齑剑I了就在馬上胡亂咬幾口干饃饃,實在困得快要昏迷的時候,我就回憶與他過去的種種,然后告訴自己,月流火還在等我,他一定還在某處滿懷希望地等我。
那時我一直在想,若他活著,我就算用拖的,也要把他拖回京城,與我成親,用他一生來回報我為他付出的辛苦。若他死了,我就為他守寡,用我一生來回報月氏一族為離國所做的犧牲。
也是那時,我開始無數(shù)次地后悔。當(dāng)初他走的時候我為什么要口是心非,為什么僅僅是拔下發(fā)簪往城下一丟,惡聲惡氣地說,你憑什么要我嫁給你?我是公主,自當(dāng)是要嫁給最有權(quán)勢的人。就算你活著回來,也只是一個將軍,只要還有戰(zhàn)爭我就會擔(dān)驚受怕。你又憑什么讓我為你擔(dān)驚受怕?
他進宮的時候五歲,到他上戰(zhàn)場的時候十八歲,整整十三年,我從未對他說過一句好話。但他從來不曾介意。不管前一刻我們劍拔弩張有多么不共戴天,下一刻吵過了,鬧完了,他依舊對我笑靨如花。只是當(dāng)時我只當(dāng)他是厚臉皮。直到他走我才明白,他只不過是想讓我記住他最好看的樣子,這樣在他沒有回來的時候,我才不會輕易忘記他。
十天的路程我用了三天便走到了盡頭??墒俏业降臅r候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咬著嘴唇急得手腳發(fā)抖,他還在等我,我又豈能再等到朝陽才開始尋找。
由于戰(zhàn)爭,周圍的樹木都已經(jīng)焦黑一片,戰(zhàn)場之上戰(zhàn)死將士的衣服大多也結(jié)了一層干涸的鮮血。無奈之下我只好將自己的衣裳做了火把,用微弱的火焰支撐著我,一具具尸體不斷地翻找。
從黑夜到白天,直到我身上的十二單衣都燃成了灰燼后,我終于在戰(zhàn)場最中間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他左手已經(jīng)不在,烏發(fā)散亂,曾被譽為離國第一美男子的臉,也早已被鮮血所覆蓋。我顫抖地替他解開了盔甲,然后用平生最大的力氣擁抱了他,將腦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很輕很微弱的心跳聲,卻是我這一生聽過的最美好的聲音。
這一刻,所有的委屈與害怕皆煙消云散,我終是忍不住抱著他淚如雨下。
“月流火,我終于找到你了?!?/p>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相負(fù)?!?/p>
幼時因為我經(jīng)常跟他對打,且還經(jīng)常被他打得東倒西歪,以至于有很長一段時間,母后一拿跌打酒給我上藥,我便能聞出里面放了多少種草藥。
月流火的傷很重,所以一路走來除了我?guī)淼膫幱帽M以外,為了保住他的命,我還盡得往深山老林里走。一是給他尋草藥,二是給他找野味養(yǎng)身子。這也就間接造成了,原本十日的路程,我們硬生生地走了一個月才恰好走到京郊。
他沒醒的時候,我有數(shù)不清的話想對他講??墒撬蚜?,我又突然不知道究竟要對他說什么。
他是在我救他的第十五天夜晚醒來的。他醒的時候我正在旁邊給他熬傷藥,裊裊青煙伴著朦朧月色,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墒撬裁匆部床灰?。
他看著我的方向,神情充滿了戒備:“你是誰?你為何要救我?”
“你希望我是誰?”
他一直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特別是在我面前,幾乎從不服軟。如若讓他知曉是我救了他,難保他不會羞憤欲死。
于是想了想,我便壓低了嗓子,故作深沉道:“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賽華佗吧。”
他悵然若失地笑了兩聲,然后想要擁抱我的手便那樣尷尬地頓在了空中。良久,他才又靠在巖壁上閉上眼,呢喃道:“是啊,你怎么可能是她?!?/p>
只此一句,差點讓我再度淚如雨下。
如若不是受了那么重的傷,如若不是他看不見,如若不是他失了左臂,他又怎會聽不出我的聲音?他又怎會懼怕上前不敢確認(rèn)?
“你是離國的英雄,而我是離國的子民,能救你是我的榮幸。所以,不管怎樣,都希望將軍能好好活下去?!?/p>
我溫言寬慰。他恍若未聞,只是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山洞前,用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的雙眼,望著京城的方向便是一夜。
我便坐在他身旁,一坐便是一夜。
直到第二日清晨,當(dāng)朝陽再次緩緩升起的時候,他才輕聲問我:“姑娘,我的眼睛能好嗎?”
我點了點頭,說:“將軍放心,你并非眼睛受傷,再過半月應(yīng)該能好。只是……”
“只是左臂再也回不來了對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極淡的微笑,“沒關(guān)系。既然大軍已經(jīng)回城,歧國便不敢再犯。你……能帶我回京城嗎?待眼睛好后,我想再去看看芳菲?!?/p>
碩大離國,泱泱天下,只有他一人,會如此自然地喚我的名字。
他對我說,你……能帶我回京城嗎?待眼睛好后,我想再去看看芳菲。
他用那樣溫柔期盼的聲音對我說。
怎能拒絕?怎會拒絕?
更何況,我?guī)厝?,本就為了長相廝守。
嘴角漸漸揚起一抹微笑。我拉住他伸向我的手,朗聲道:“愿助將軍達(dá)成所愿?!?/p>
【你走不出,我逃不掉?!?/p>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從來不曾見過那勞什子的歧國太子??涩F(xiàn)如今歧離兩國談判談得正好,什么分地賠償互相通商都談到了,就只差兩國的皇帝一巴掌蓋個印就可完事。誰知關(guān)鍵時刻歧帝卻說,要追加一條,只要芳菲公主愿意嫁給他兒子歧棠,他便永世不對離國用兵,兩國永結(jié)秦晉之好。末了還補充一句,絕對不是兩國聯(lián)姻,而是他兒子對我一見傾心。
歧棠悶哼,啞然失笑:“那你還這般投入演戲?”
我只咬不答,心底一片冰天雪地。
若非這樣,月流火又怎會死心?我又怎會死心?
他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也忘不了,在他出征當(dāng)日我對他說,你憑什么要我嫁給你?我是公主,自當(dāng)是要嫁給最有權(quán)勢的人。就算你活著回來,也只是一個將軍,只要還有戰(zhàn)爭我就會擔(dān)驚受怕。你又憑什么讓我為你擔(dān)驚受怕?
歧棠,他是歧國未來的王,普天之下再難找出比他更有權(quán)勢之人。
只有這樣,才能說服他,也說服我自己。
月流火,從今往后你怕是會忘了我吧?
【那是我一生,聽過最美的情話?!?/p>
小時候母后總是對我說,生為一個公主,是最榮幸也最無奈的事。便是不能嫁己所嫁,愛己所愛。
以前我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去無憂地活著,試圖證明母后的錯誤。
可是今天,當(dāng)我穿上嫁衣的時候,我卻明白了母后說這話時的悲哀。我記得曾經(jīng)父皇好像說過,母后亦是其他小國送來和親的公主。
那她曾經(jīng)可有所愛的人?她曾經(jīng)可有過掙扎和不甘?
這些我都不得而知了。因為她也不在了。
母后走的時候很安詳。她最后拉著父皇的手說:“陛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p>
不管她愛過什么人,她在彌留的最后能這樣說,大抵心里也是有父皇的。
有時候命運就是喜歡玩弄世人。在月流火走的時候,我嘴上說的是要嫁給權(quán)勢,心底想的卻是他。但我始終不曾告訴他。
我坐著鸞車離去,告別了最愛我的父皇,告別了熟悉的皇宮,告別了曾經(jīng)與他一起玩耍過的大小巷陌,最后在百姓羨艷的目光與紅妝的擁簇中緩緩走出了京城。
“芳菲——芳菲——”
我以為他不會再來見我??墒窃谖译x去的最后,還是聽到了那樣熟悉的聲音。
在坐上鸞車的前一刻我甚至都在想,如若他策馬追來,我定會不顧一切地跟他走。
可事實證明,那般勇敢的我,永遠(yuǎn)只存在于夢中。
更何況,現(xiàn)在歧棠還坐在我的身邊。
“去告別吧。我等你。”
歧棠的眼睛永遠(yuǎn)都如水般清澈,仿佛能看透世間所有。
所以他篤定,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我都會回來。
他不會畏懼我會跟著月流火走。只因邊關(guān)還有三十萬歧國的迎親大軍。
我走下鸞車的時候,月流火恰好被將士攔在外面。他身上的紅衣妖嬈似血,遠(yuǎn)遠(yuǎn)瞧著仿佛大團灼灼燃燒的火焰。
我突然想起他進宮的時候,好像也是這般模樣。紅衣似血,眉目如畫,明明不是女子,卻比女子還要精致三分,太過漂亮所以不似凡人反倒像妖。
“芳菲,我知道救我的人是你。你根本就不愛他,不要跟他走?!彼ミ^我的手,用力摟我入懷,“你想讓我娶綠水,我便娶她??梢簿褪且驗槿⒘怂也虐l(fā)現(xiàn),她根本就不是當(dāng)初救我的姑娘。那樣遠(yuǎn)的路途,那樣多的尸體,她不可能毫無阻礙地便找到我?!彼@樣說著,然后將我的雙手?jǐn)傞_,捧在身前,“更何況,我曾不小心打翻藥碗的時候,她急忙過來接碗的指尖,曾留下過燙傷?!?/p>
本該是纖長如玉的手,卻掌心斑駁,指尖帶傷。
唯有自己的身體,才最能揭穿自己的謊言。
還不待我說話,便聽他又說:“當(dāng)時我以為你說的半月便能看見僅僅是寬慰我,再加上我失掉了左臂,所以更不敢去確認(rèn)。這些日子我查遍了所有從京城到邊關(guān)的出入記錄,甚至不惜重返當(dāng)日的戰(zhàn)場,拿著你的畫像去詢問邊關(guān)所有的百姓,最后終于確認(rèn)?!?/p>
他抬頭看我,精致的眉眼溫柔而眷戀:“芳菲,我很高興,因為救我的,真的是在這里,一住便是十三年的姑娘?!?/p>
最后,他指著的地方,是他的胸口。
是我曾經(jīng)用盡所有勇氣才敢去聆聽的地方。
卻也是如今我最不敢住進的地方。
“芳菲,如果你不在,這里,便會荒蕪,便會死去?!?/p>
那是我一生聽過的,最美的情話。
可是最后我狠狠地推開了他,轉(zhuǎn)身拉過歧棠的手,對他說:“月流火,以前你不能給我的東西,往后你也不能給我。我是公主,只有全天下最多的財富與權(quán)勢才能與我相配。你算什么東西?若你真不能活下去,那便恨我吧。時辰快到了,請你不要妨礙我與阿棠的婚禮?!?/p>
我卻對他說了,這世上最殘忍的話。
就在昨夜,綠水還曾那樣歡喜地差人告訴我說,她已經(jīng)有了月流火的孩子。
他如今既然已離幸福那樣近,只要再一點點,再努力一點點,說不定便會逐漸將我遺忘。
而我又怎能棄天下百姓于不顧,棄綠水的幸福于不顧,做這樣一個自私的公主?
是的,如若你心里會荒蕪,那便恨我吧。如果那樣你會好過一點的話。
他定定地看了我許久,終究還是松開了拉住我胳膊的手。
那樣沉重,那樣疲憊地垂了下去,仿若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有多么不甘心,便有多么的無能為力。
胸口痛得我難以呼吸,我轉(zhuǎn)身剛想離去,卻在下一秒落入他的懷抱。
“芳菲,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為自己而活?!”眼淚浸透了我的嫁衣,明明不怎么熱,卻似乎灼傷了整個肩膀,“為什么想要喜歡一個人,就那么難呢?”
他問我。
我卻無言回答。
城樓上到處都是拉開弓弦的弓箭手,城樓下亦到處都是手持利刃的軍士將領(lǐng)。
就算是僥幸逃了出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呢?
其實不管是他還是我,縱使有再多歡喜,終究都沒有普通人可以去喜歡的權(quán)利。
而我能做的,除了再一次推開他,還有什么呢?
“月流火,從小到大你都那么自以為是。這是我的人生,什么時候又需要你的參與?就算我救了你,也只是因為不想再欠你罷了?!?/p>
用盡所有的力氣將他的手指一一掰開,我轉(zhuǎn)身拔過歧棠身側(cè)的劍便狠狠刺在了他的肩上:“月將軍,請你自重。”
大滴紅色的鮮血順著劍尖滴落在地,開出一朵又一朵悲傷的花。
他愣愣地看著我,良久才扯出了一抹虛弱的笑,似乎終于了悟。
又隔了許久,才見他單膝跪地,用無喜無悲的語氣輕聲道:“是卑職冒犯了。”
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
亦是我能給予他的最后的所有。
鸞車之上,我拉著歧棠的手,淚如雨下。
他嘆息一聲,攬我入懷,說:“既是告別,那便痛痛快快地哭吧,往后還有很長的日子你要用來微笑?!?/p>
朝陽初升,將巍峨的城樓映照得恍若天宮。
再見了,離國。
再見了,我曾經(jīng)最愛的少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