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七
【故事簡介】
十六歲,她進入葉家成為同胞姐姐葉緋的替身,從此開始她長達六年的傀儡人生。做傀儡替代品太久,就連她那名義上的弟弟對她的表白也是說,我用錢買你的一生。真是讓人甜蜜又惡心。惡心地讓她只想離他們遠遠的,不再做受制于人的傀儡……
楔子
陸綠蘿窩在未婚夫懷里看電視,電視上在放文物鑒定的綜藝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挺殘酷,一旦被鑒定是贗品,主持人就要舉錘把贗品砸個粉碎,今天的寶物大多是贗品,一連砸碎了好幾個,看得未婚夫心驚肉跳,忍不住說:“贗品也挺好看的,為什么一定要毀掉呢?”
陸綠蘿做的工作是文物修復,她枕在未婚夫腿上,看著一件件贗品變成碎片,臉上帶著不自覺的笑,聲音卻冷淡:“贗品無論做得多精美多接近,也只是贗品而已啊。”
一、
陸綠蘿進葉家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葉縉遠的敵意。
十五歲的少年站在二樓的扶梯后,居高臨下冷冷地注視著她。
即將在這個家里長久地待下去,十六歲的陸綠蘿友善地沖著葉縉遠笑了一笑,葉縉遠卻只是嫌惡地皺了皺眉頭,轉(zhuǎn)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葉縉遠的父親葉志良看了看葉縉遠的背影,對陸綠蘿說:“他腦子壞掉的,不用搭理他?!?/p>
他讓用人帶陸綠蘿去房間休息:“晚上再帶你去見阿姨,你姐姐走后,她精神就有點不好……你多擔待?!?/p>
時隔十三年,陸綠蘿終于見到傳說中的同胞姐姐。
照片里的女孩有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面孔。與姐姐挨著臉合照的少年是葉縉遠。他笑得很開心,完全不是剛才那副倨傲憤恨的面孔,照片上寫著一行字——葉緋葉縉遠攝于阿遠14歲生日。
是的,死去的姐姐叫葉緋,而陸綠蘿,即將成為她的替代品。用這個人的名字,在這個人住過的這間房間里,長久地待下去,直到她有能力出走離開。
陸綠蘿把相框朝下扣在桌面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一面墻突然響了響,陸綠蘿吃了一驚,只見一幅掛在墻上的畫突然被頂起,一張折起的字條落進屋子里。陸綠蘿撿起字條打開,上面男孩子遒勁的字體寫著:不許破壞這房間里的任何東西。
陸綠蘿笑了笑,不許破壞?她的到來已經(jīng)是最大的破壞了。
她忍不住掀起那幅畫,那幅畫后面的墻上挖了一個洞,恰好能容許傳遞字條,陸綠蘿把眼睛貼上去,對面的房間空蕩蕩的,但是陸綠蘿知道,肯定是葉縉遠。
晚上吃過晚飯,葉志良帶陸綠蘿去見阿姨——姐姐的養(yǎng)母。
葉志良說自從姐姐走后阿姨的精神不是很好,從阿姨的房間出來后,跟在葉志良身后,陸綠蘿摸摸身上被抓出的傷痕,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何止精神不好,是干脆得了精神病吧。
陸綠蘿與葉緋是雙胞胎姐妹。她們還有一個弟弟,出生那年父親突然去世,母親無力撫養(yǎng)三個孩子,只得將其中一個送給沒有生育能力的阿姨。
那時的阿姨是葉志良沒有名分的地下情人,但她經(jīng)濟富足,有能力把一個孩子養(yǎng)得好好的。母親選中了姐姐。
從生命的一開始,陸綠蘿就是被拋棄的那個。
二、
葉緋在不久前死于意外,養(yǎng)母被刺激得發(fā)了瘋。沒有辦法,葉志良去了陸家,再度領(lǐng)養(yǎng)跟葉緋長得一模一樣的陸綠蘿。
孀婦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陸家這些年的生活并不好過,弟弟陸青葉音樂天賦極佳,但眼看就要埋沒在貧窮之中。
葉志良承諾會供養(yǎng)陸青葉學音樂,陸綠蘿跟著葉志良來到了葉家。
陸綠蘿來葉家是為了做葉緋,但有人卻不希望她做葉緋。
葉縉遠與后母關(guān)系不好,但與葉緋卻很親近,這個從小喪母的少年,將葉緋當做他的姐姐,他的母親,他的女神。
他皺著眉頭對陸綠蘿說:“我討厭你頂著她的名字?!?/p>
陸綠蘿正在熟悉鋼琴的琴鍵,葉緋生前鋼琴已經(jīng)彈得不錯。
陸綠蘿停下手指的動作,轉(zhuǎn)過頭對葉縉遠笑了笑:“真巧,我也不喜歡頂著別人的名字?!?/p>
葉縉遠被她噎了一下,半天說:“那你為什么要來我家?”
陸綠蘿眨眨眼:“為了錢啊?!?/p>
葉縉遠愣了愣,說:“你等著!”
他噔噔噔地跑上樓,再下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張卡:“我的錢,十五萬,買你離開我家?!?/p>
陸綠蘿接過卡,那是一張銀聯(lián)卡,她摩挲著卡上燙金的字,不愧是有錢人家的紈绔子弟,小小年紀就能攢到這些錢,她俏皮地笑了笑:“對不起,葉先生出的錢比你更多?!?/p>
葉縉遠氣急敗壞地上樓,聽著滿含怒氣的腳步聲,陸綠蘿垂下眼睛笑了,她轉(zhuǎn)過身去,開始笨拙地彈奏一首最簡單的《致愛麗絲》。
可是即使她將鋼琴彈得如李云迪般優(yōu)秀,她也仍舊不是葉緋。
就算她身上穿上葉緋喜歡的小碎花棉布裙子,腳上套上葉緋喜歡的舒適白球鞋,手腕上戴上葉緋喜歡的檀木珠子。
就算她學葉緋把高馬尾放下來披散在肩上,剪葉緋彈鋼琴需要的短圓指甲。
葉縉遠仍然橫眉立目地看著她,“你不是她!”
你沒有她白,你的皮膚比她粗糙,你的眼神沒有她溫柔,你的笑里帶著虛情假意和敷衍……
陸綠蘿只是微笑著靜靜地聽他控訴。
三、
陸綠蘿與葉縉遠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談話是托賴于陸綠蘿受傷。
葉志良讓陸綠蘿每天抽一段時間去陪阿姨說話,阿姨的病時好時壞,人陰晴不定,有時她把陸綠蘿當成葉緋,這時候她就會是一個慈母的樣子,對葉緋噓寒問暖,問她的鋼琴,問她的學習,問有沒有男孩子追求她;有時她認出陸綠蘿是個冒牌貨,把陸綠蘿視作奪走葉緋生命的惡鬼,尖叫撕咬摔東西,每次都把陸綠蘿弄出一身傷痕。
這一次,陸綠蘿被她推搡著撞到了柜子,右手肘正頂住柜子角。
陸綠蘿疼得吸氣去找用人,找遍屋子也找不到,葉縉遠幸災樂禍地看著她:“用人今天都放假了?!?/p>
陸綠蘿沒有搭理他,葉縉遠覺得無趣,訕訕地上樓,再下來的時候,手里拿了一個藥箱:“讓我看看?!?/p>
陸綠蘿愣在原地沒動,葉縉遠走過去攥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擰,看到傷口的時候忍不住啊了一聲,陸綠蘿的手肘青了一大片,腫得老高。
葉縉遠在手心里倒一點藥酒:“你忍著點?!?/p>
陸綠蘿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洗過手了嗎?”
葉縉遠眉頭一擰,抬手在陸綠蘿的肩膀上輕輕打了一下。
葉縉遠一只手捏住陸綠蘿的腕子,另一只手蘸了藥酒在陸綠蘿的傷口上按揉,陸綠蘿痛得眉頭皺了很久。
而葉縉遠的心里卻是另一番心思。
陸綠蘿的手臂看上去很纖細,但是因為骨架細細,所以手臂其實很多肉,少女的肌膚仿佛有吸附力,葉縉遠心猿意馬,忍不住想起“膩如羊脂”四個字。
葉縉遠笨手笨腳的,揉了很久才放下陸綠蘿的手臂,陸綠蘿覺得有點稀奇,這次葉縉遠竟然沒有多說廢話,放到以往,他必定會諷刺自己,說這是自己拿錢就應該付出的代價,然后再次挑唆鼓動她離開葉家,詭計不成就氣急敗壞……但是這次全沒有。
紈绔子弟的腦袋就是比較奇怪,陸綠蘿心想,葉志良說得沒錯,葉縉遠的腦袋是壞掉的。
受傷事件后,葉縉遠對陸綠蘿的態(tài)度有了點微妙的變化,他不再逮住機會就對陸綠蘿大加諷刺。也不再拒絕與陸綠蘿一道去學校,只是依舊會走得飛快,將陸綠蘿遠遠地甩在身后,但到轉(zhuǎn)角的地方,還是會停下來等她一下。
陸綠蘿改了名字叫葉緋,在家里、在學校里,盡職盡責地扮演著葉緋的角色。
葉緋生前愛好鋼琴,阿姨很喜歡聽葉緋彈鋼琴,葉志良于是讓陸綠蘿也學鋼琴。
鋼琴擺放在客廳里,葉縉遠有時路過,聽到陸綠蘿彈鋼琴,忍不住評價:“你和她不一樣?!?/p>
陸綠蘿笑笑:“當然不一樣,她學了十年,我這才打底?!?/p>
葉縉遠搖搖頭:“不……她喜歡李斯特,你適合德彪西?!?/p>
下次葉縉遠再路過的時候,就聽到陸綠蘿把彈奏的曲子換成了李斯特的練習曲,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陸綠蘿為人聰敏,葉志良請的老師也好,陸綠蘿的琴藝提升很快,成年的那一年,她已經(jīng)能達到葉緋去世那年的水準了,有時她在彈鋼琴,正在發(fā)瘋的阿姨也會安靜下來。
葉縉遠認為陸綠蘿大學會讀音樂,然而陸綠蘿卻報考了北方某城市的文物鑒定與修復專業(yè)。
知道消息后葉縉遠去找陸綠蘿,陸綠蘿正坐在花園的秋千架上發(fā)呆,手里還捏著一片葉子,葉縉遠在她面前站定了,問她:“為什么?”
陸綠蘿表情淡淡的:“老師說我已經(jīng)達到葉緋當年的水平了,鋼琴這一項任務我已經(jīng)完成了,不想再學了?!?/p>
她站起身來,這些年她又有拔高,只比一米八的葉縉遠矮了一個半頭:“說真的,我討厭鋼琴,我討厭那種機械的聲音?!?/p>
說完這句話她轉(zhuǎn)身就走,葉縉遠愣在原地,這些年來,不管他說什么話,陸綠蘿的回答都是好,這是她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厭惡。
在陸綠蘿走出自己的視線之前,葉縉遠最后喊了一句:“我出錢,買你繼續(xù)學鋼琴,做不做這個交易?”
很多次,葉縉遠對陸綠蘿說這樣的話。
我出錢,買你幫我寫寒假作業(yè),做不做這個交易?
我出錢,買你不要告訴爸爸我逃課,做不做這個交易?
說得最多的還是,我出錢,買你幫我寫封情書,做不做這個交易?
陸綠蘿很愛錢,每次她都欣然接受說成交,這些年來,陸綠蘿幫葉縉遠寫了幾十封情書,言辭煽情懇切,從不重復。
但是這次她卻只是留給他一個背影,沒有回答。
四、
陸綠蘿去上大學之前的那個暑假,葉縉遠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
事情發(fā)生的那天,正是葉縉遠十八歲的生日。
高考完的人總是分外輕松,陸綠蘿每天都早出晚歸,生日那天的早餐上,葉縉遠攪拌著粥,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陸綠蘿:“你今天要出去嗎?“
陸綠蘿已經(jīng)在擦嘴:“是啊?!?/p>
吃過飯她就走了,好似完全不記得今天是葉縉遠的成人禮,葉縉遠看著自己面前的一堆教輔資料,賭氣地全部從窗戶里扔下去,然后悄悄跟蹤了陸綠蘿。
陸綠蘿來到江堤邊的樹林,葉縉遠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然后他看見了那男孩子。
那是個很高卻很年輕的男孩子,微微有些駝背,他拉著陸綠蘿的手喊她阿蘿,葉縉遠聽得忌妒死了,來到葉家后,陸綠蘿就改了名字叫葉緋,對同學對老師對新朋友介紹自己,她都說自己是葉緋,這個男孩子是什么人,竟然喊她叫阿蘿,而不是葉緋。
陸綠蘿與男孩在石凳上坐下,男孩絮絮叨叨地同陸綠蘿說些什么,陸綠蘿只是微笑著看他,離得太遠,葉縉遠聽不清他們的談話。
他們說了半天話,然后站起身挽著手一起走了,葉縉遠跟在他們后面,看著他們走到一家連鎖酒店,陸綠蘿去前臺開房間,然后拿著一張門卡和男孩一起進了電梯間。
葉縉遠握緊拳頭,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沖到了臉上去。
晚上陸綠蘿回來的時候,發(fā)覺整個家里漆黑一片。
葉志良帶著阿姨與生意合作伙伴一起去了國外度假看醫(yī)生,用人也被葉縉遠放了大假,家里只有陸綠蘿和葉縉遠。自從她來到這里后,這家里晚上一直沒有黑過燈,陸綠蘿有點輕微的夜盲癥,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去找壁燈,就要摸到那個凸起的時候,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一股熟悉的氣息,她試探著問了一句:“阿遠?”
半天,葉縉遠才回答她:“別叫我阿遠,只有緋姐才有資格這樣喊我?!?/p>
陸綠蘿輕輕笑了笑:“那我該喊你什么,少爺嗎?”
她這句話不知道怎么激怒了葉縉遠,葉縉遠猛地將她摜到墻上去,屈起腿壓住了她的膝蓋。陸綠蘿的手腕被他按著,正撞上壁燈開關(guān),整個屋子一下子亮起來,陸綠蘿看到葉縉遠的臉,葉縉遠的臉逼得很近,因為憤怒而五官扭曲,他已經(jīng)不是陸綠蘿剛來時候那個十五歲的稚氣少年了,這是一張年輕的成年男人的臉。
陸綠蘿突然覺得有點難堪,她偏過頭去,盡量把語氣放得平靜:“別鬧了。”
葉縉遠很暴躁:“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以為你真的是我姐姐嗎?”
陸綠蘿回答她:“我知道你的姐姐只有葉緋?!?/p>
她垂著眼睛,冷淡而又楚楚可憐,葉縉遠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摩挲她白膩的下巴,慢慢地把她的頭抬起來,屏住呼吸湊了過去。
陸綠蘿被他的行為給搞蒙了,只睜著一雙眼睛呆愣愣地看著他,就要吻到陸綠蘿的剎那,陸綠蘿突然反應過來,奮力推開葉縉遠。
葉縉遠冷不防一下子被她推到地上去,手肘與地板撞擊的那一刻,葉縉遠突然想到了那個男生,想到了那張房卡,熱血涌上頭,他聲音幾乎撕裂地對著陸綠蘿喊:“下午去和人開房,現(xiàn)在裝什么貞潔烈女?惡心!“
他松開陸綠蘿,猛地后退兩步,頭也不回地跑上了樓。
陸綠蘿望著他的背影,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她驚魂未定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然后跌跌撞撞走出了家門。
她走出大門的時候把手伸進包里掏出個東西,扔進了垃圾桶。
水鉆的光閃了一閃,一只領(lǐng)帶夾靜靜地躺在垃圾中,除了清潔工,再無人發(fā)覺。
五、
葉縉遠再次見到陸綠蘿,是在四年后。
那天晚上陸綠蘿被葉縉遠驚嚇到,匆匆離家在外面酒店里住了一個星期,葉志良夫婦一回來,她就回家收拾了行李,提前去了大學報到。
大學第一年的寒暑假,她借口跟老師實習,沒有回家。
直到大學第二年,葉縉遠也考上了大學,陸綠蘿開始回家,但她待不長久,每次都與葉縉遠回家的時間錯開,她避諱葉縉遠如躲避瘟疫。
有一次葉縉遠從用人那兒打聽到陸綠蘿要回家,他匆匆訂了機票逃課飛回家,卻沒想到,陸綠蘿的飛機因為天氣原因航班延誤,再過幾個小時,陸綠蘿打來電話,說臨時有事,不回來了。
還有一次,葉縉遠千里迢迢去陸綠蘿的學??此?,卻只從她的室友那兒得到陸綠蘿跟老師去了外地參觀的消息。
上天入地,上窮碧落下黃泉,葉縉遠找不到陸綠蘿。
他只有陸綠蘿手書的幾十封情書,那是他用錢買來的,每次他都告訴陸綠蘿,是自己看上了一個姑娘,想要追求,每次陸綠蘿都笑他老套。陸綠蘿不知道,那些情書葉縉遠一封也沒有送出過,他根本沒有看上過任何女孩子。
他只是喜歡在夜里,在寂靜的時候,拿出這些字體娟秀的情書,想象這是陸綠蘿在將情話對他講。
甜蜜而酸楚。
這些年,阿姨的病漸漸好轉(zhuǎn),她不再執(zhí)念于葉緋的死,陸綠蘿與葉家之間的紐帶死結(jié),無非一個葉緋而已,這個死結(jié)慢慢打開,陸綠蘿與葉家的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說到底她不過是一個十六歲才進葉家用來撫慰人心的替代品,葉志良對她沒什么父女感情。
況且陸綠蘿已經(jīng)成年,漸漸地也就沒人關(guān)心陸綠蘿回不回家,在做些什么。
葉縉遠在大三那年談了戀愛。
女朋友是父親生意伙伴的女兒阿雋,和他考到同一所大學,這姑娘小時候見過葉縉遠一面,再次見面,葉縉遠長成了英俊挺拔的男人,阿雋感嘆緣分其妙,開始追求葉縉遠,但葉縉遠心里念著陸綠蘿,一直對阿雋不冷不熱。
直到大三那年,葉縉遠和人打架被板磚正敲中后腦,當即血如泉涌嘔吐不止,被送進醫(yī)院緊急手術(shù)才保住一條性命。葉縉遠在病床上昏迷了很多天,他想睜開眼,眼睛卻像被膠水黏住,只能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說話,一雙女孩子柔軟的手在擦拭自己的掌心,揉捏自己的手臂。
那雙手的指尖有點薄繭,就像很多年前,他不小心握過的、陸綠蘿的手。
第四天,葉縉遠反手握住那只手腕睜開了眼,眼前是阿雋哭紅的雙眼。
父親說是阿雋一直在照顧自己,葉縉遠沒有說話,神智稍稍清醒后,他要了手機撥通了陸綠蘿的電話,過了很久那邊電話才接通,聲音很嘈雜,像是在車站或機場,葉縉遠輕聲問:“你在哪兒?“
陸綠蘿的聲音靜靜的:“在機場呢,要和老師去國外參加一個研討會,還有事嗎,沒事我先掛了,要登機了?!?/p>
出院后,阿雋的父母去葉家拜訪了一次,冬天來的時候,葉縉遠和阿雋在一起了。葉縉遠去景德鎮(zhèn)的時候曾經(jīng)買了一只花瓶給她,隨手送的小玩意兒,她卻很寶貝,結(jié)果有天不小心讓用人給打碎了,急得她直跺腳,非要找人把花瓶修補好。
然后葉縉遠想起了陸綠蘿,陸綠蘿學的是文物修復,最擅長的就是將一片片破損的東西重新黏合。
他知道陸綠蘿大學畢業(yè)后沒有繼續(xù)進修,她托老師的關(guān)系進了老師的朋友處做器物修補工作,多是一些民間收藏的略有價值的玩物。
葉縉遠心里一動,對女朋友阿雋說:“帶你去北方旅游,捎帶修一下這只花瓶?!?/p>
在北方,陸綠蘿工作的店里,葉縉遠終于再次見到陸綠蘿。
四年不見,陸綠蘿已經(jīng)二十三歲,介于青澀與成熟之間,比別人經(jīng)歷得更多,因此酒香得愈醇花開得愈烈。北方初秋冷,陸綠蘿穿著長裙上身套一件粗線綠毛衣開衫,坐在桌子前細細修補一件民國仿清制的罐子,裂痕和傷處已經(jīng)補缺,陸綠蘿在填膩子,細細如菩薩的手指捏著筆,專注而美麗。
不知道為什么,葉縉遠突然很想落淚。
對于他的到來,陸綠蘿似乎不太詫異,在阿雋面前她表現(xiàn)得很得體,很有一個姐姐的樣子,她無償為阿雋補好了那只花瓶,又送給她一只鐲子做禮物,陪她和葉縉遠在這座城市里游玩了兩三天。
從小她就擅長偽裝,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好像他們真的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姐弟,好似四年前那個混亂的夜晚未曾存在過。
葉縉遠恨得牙癢。
離開前最后一天,阿雋不舒服,葉縉遠獨自去約陸綠蘿看夜景。
站在這座城市的古城墻上,看著下面萬家燈火,葉縉遠輕聲說:“今年我出過一次事,差點死了?!?/p>
夜風冷,陸綠蘿緊了緊衣服:“是嗎,那以后多小心。”
葉縉遠悵惘地笑了笑:“我以為你會去看我?!?/p>
陸綠蘿側(cè)了側(cè)臉看向前面:“抱歉,這件事叔叔沒有告訴我?!?/p>
她沒有再說話。
六、
葉縉遠帶著阿雋、修補好的花瓶以及一張與陸綠蘿的合影回到家。
向用人要了葉緋房間的鑰匙,葉縉遠推開那扇關(guān)閉了四年的門走進去,他突然發(fā)現(xiàn),陸綠蘿沒有在這房間里留下任何東西,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突然有人敲門,葉縉遠回過頭,是父親。
葉志良走進來:“聽說你去看了綠蘿,她最近怎么樣?家里最近有個舞會,你幫我給她遞張?zhí)影??!?/p>
葉縉遠原本以為陸綠蘿會拒絕邀請,沒想到,她竟然很爽快地答應了。
葉家的舞會,陸綠蘿以葉家大小姐的身份參加,綰起頭發(fā)穿一身小晚禮坐在客廳的鋼琴前彈奏一首舞曲,燈光打在她裸露的長頸和肩臂,她整個人散發(fā)出珍珠一樣柔和的光暈。
葉縉遠遠遠地看著她,幾乎著迷。身邊父親在向最新的生意合作伙伴聶先生介紹自己的一雙兒女,陸綠蘿在他的口中是個最完美不過的女孩子,長得美,性格乖巧伶俐,有高超的鋼琴技藝,連工作都聽上去那么古典而浪漫,修補裂痕,修補傷口,修補人世間的一切不足。
一曲結(jié)束,陸綠蘿站起身來鞠個躬,引來掌聲雷動。
在場所有客人里,聶先生的巴掌拍得最響。
當晚陸綠蘿住在葉家,她回來前兩天,用人打掃過房間,她還住在原來葉緋的房里。
舞會上葉縉遠喝多了酒,他睡不著,悄悄起身,走進陸綠蘿房間隔壁的那間空房。
上次去葉緋房間的時候,他帶走了那幅畫,那個墻洞不大不小,恰巧如一個眼睛,葉縉遠將眼睛輕輕貼在墻洞上。
葉緋房間里溫柔的燈光撲面而來,然后葉縉遠看見了陸綠蘿,陸綠蘿穿著睡衣坐在書桌前敲打鍵盤,淡緋色的絲質(zhì)睡衣熨帖在身上,露出半個白皙細膩的背,葉縉遠這才知道,陸綠蘿的背上有一個嬰兒巴掌似的胎記。
陸綠蘿發(fā)現(xiàn)了異樣,她朝這面墻走過來,粗暴地把幾支筆塞進墻洞,葉縉遠趕緊往回縮,捂著眼睛驚魂未定。
葉縉遠發(fā)現(xiàn)陸綠蘿在與聶先生交往,是在舞會結(jié)束一個星期后。
阿雋的生日,他和阿雋去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陸綠蘿正與聶先生一起走進來。
陸綠蘿披散下長發(fā),穿了一身寬大的麻布裙子,手腕上還套了只銀鐲子,像是網(wǎng)絡上正流行的所謂森女。
葉縉遠活見鬼似的看著她,這不是她的風格,在北方的那些天,陸綠蘿是陸綠蘿的那些天,她喜歡綰個發(fā)髻穿工裝褲,像個瀟灑不羈的男孩子。
聶先生很紳士地為陸綠蘿拉出椅子,葉志良的生意最近涉足新領(lǐng)域,而聶先生已經(jīng)是該領(lǐng)域的大鱷,既然已經(jīng)成為大鱷,那年紀必然已經(jīng)不小,雖然看上去還算保養(yǎng)得當風度翩翩,但畢竟已經(jīng)四十多歲。
陸綠蘿又是如何跟他搞到一起去的?他們只不過有一場舞會的交集。
陸綠蘿為什么和他在一起?
為了錢嗎?
七、
當晚陸綠蘿晚歸,葉縉遠在樓梯口等她到凌晨,陸綠蘿一臉疲憊,提著一雙鞋徑自往上走,視他為無物,葉縉遠緊走幾步堵住她:“你在和聶先生交往?”
陸綠蘿一臉的不耐煩:“是啊,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和誰交往,沒義務向你報備吧?”
葉縉遠皺眉:“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
陸綠蘿笑了:“對于年輕女孩子來說,男人的年紀是魅力,他們有事業(yè)會享受生活……”
葉縉遠諷刺地笑了笑,打斷她的話:“對,以及帶年輕女孩子去開房?!?/p>
陸綠蘿聳肩:“隨便你,我很累,麻煩讓一讓。”
葉縉遠卻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不干涉你談戀愛,但你至少也要找個正常人吧。你知道聶先生為什么看上你嗎?他年輕時有過一個女朋友,長得美,彈鋼琴,做陶藝,會修補瓷器……你懂了嗎?”
陸綠蘿偏著頭笑了笑,掙脫開他的鉗制,后退兩步輕巧地轉(zhuǎn)了個圈:“看到我身上穿的什么了嗎?森林系少女?!?/p>
她晃晃手腕上的銀鐲子:“如果我不知道這些,為什么會打扮成這樣?”
葉縉遠厲聲喝:“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做傀儡?”
陸綠蘿嗤地一笑:“難道你忘了,從十六歲進你們家我就一直在做傀儡?!?/p>
葉縉遠握住她的小臂:“為什么?”
陸綠蘿點點他的太陽穴:“記性真不好啊少爺,我十六歲就告訴過你了,為了錢啊?!?/p>
葉縉遠愣了愣,繼而急切地說:“那我出錢,買你不要做聶先生的傀儡,這個交易做不做?”
陸綠蘿俏皮地笑了笑:“No,聶先生出的價格比你高太多?!?/p>
她扔下葉縉遠,一個人搖搖晃晃地上了樓,葉縉遠獨自坐在樓梯上,坐到夜深人靜雙腿麻木,踉蹌著站起身來,一抹臉,滿手水漬。
阿雋發(fā)現(xiàn)葉縉遠的那些情書是在葉志良與聶先生簽約后不久。
葉縉遠不知道她是從哪里翻出來這些東西,阿雋一封一封地看,一封一封地念,對葉縉遠粲然一笑:“你小時候真受人歡迎啊,不過這些都是誰寫給你的,為什么這些情書都沒有抬頭和落款啊。”
葉縉遠舒了一口氣,他走過去把散了一床的情書收起來:“這么久的事兒了,我哪里還記得?!?/p>
當晚葉縉遠坐在床上,仔仔細細地把這幾十封情書又認真看了一遍,他絞盡腦汁地想象著陸綠蘿的聲音,想象陸綠蘿讀這些情書給自己聽,她的聲音一向是冷冷的,像玉那樣火燒不溫,他想了又想,始終無法想象。
葉志良突然來找葉縉遠商量婚事,說阿雋的父親這些年身體不好,希望能早日看到阿雋和葉縉遠結(jié)婚。
葉縉遠呆呆地聽著,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爸,我想娶的不是阿雋?!?/p>
葉志良沉默了半晌后開口:“你死心吧,你想娶的人,沒可能。”
葉縉遠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你知道?”
葉志良拍拍他的肩膀:“知子莫若父,綠蘿討厭我們家,你沒有看出來嗎?”
葉縉遠的口氣有些傷心:“不,她不是討厭我們?nèi)~家,她只是愛錢而已,一次次地出賣自己去做傀儡,不過是為了錢而已……”
葉志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再說話。
最后,葉縉遠說:“可我還是想嘗試一下?!?/p>
葉縉遠找到陸綠蘿:“這是我所有的存款,以及我未來能從我父親那里繼承的財產(chǎn),這些所有加起來,夠不夠買你一生一世?”
陸綠蘿笑了笑,然后開口:“夠買我一生一世。”
她頓了下,接著說:“一生一世永遠在你眼前消失?!?/p>
八、
陸綠蘿說到做到,她真的從此消失在了葉縉遠面前,一生一世。
最后一次見面,她對葉縉遠說:“葉縉遠,我小時候,鄰居家小孩養(yǎng)了一只狗,有一次小孩去外婆家,那狗不小心食物中毒死了,我聽見小孩的父母商量,不要告訴小孩這件事情,去找一只相似的狗來替代,就當是原來那只狗。”
她說:“被你父親帶來葉家的時候,我覺得我就是那只狗?!?/p>
她說:“葉縉遠,我討厭你們,非常討厭,你們算什么東西,把人當做物品,用錢交換贖買?!?/p>
那一刻葉縉遠覺得恐慌,他從來沒有想過,事情會是這樣的,他驚慌失措地攥住陸綠蘿的手腕:“對不起,阿蘿對不起,我不會再這樣了?!?/p>
陸綠蘿拿起一只花瓶:“看上去完美無缺是不是?”
她抽出一支簽字筆,在花瓶上畫出幾條線:“這只花瓶曾經(jīng)摔成這樣四分五裂,我是做文物修復的,我對傷痕的敏感就像嬰兒的皮膚對化纖,粉飾太平這么多年,我不想再粉飾了,裂痕就是裂痕,彌補得再天衣無縫,傷口也還在那里?!?/p>
她笑了笑,繼續(xù)說:“更何況,我想你忘了一件事情,我住著葉緋的房間,你給她寫的情書,我全看到過。那么多年在我面前裝得與葉緋姐弟情深,真是讓我覺得可笑,惡心?!?/p>
她說:“我賣了六年青春,得到我應得的,還了我應還的,我不想再和你們有任何瓜葛。你們讓我覺得惡心?!?/p>
陸綠蘿就此離開葉家。
葉縉遠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自己的視線,心如刀割,卻始終動彈不得。
陸綠蘿離開后第六個月,葉縉遠娶了阿雋。
神父問葉縉遠,你是否愿意與她結(jié)為夫妻,愛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無論疾病或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貞如初,直至離開這個世界?
葉縉遠看看阿雋期待的眼神,看看她略有些狼狽的站姿和左右攙扶著她的人,陸綠蘿走后不久,葉縉遠與阿雋逛街時險些被一輛違章車輛撞飛,多虧阿雋眼疾手快一把推開葉縉遠,可是她自己卻不及躲閃受了傷,一個原本健康活潑的女孩子為他變成這樣,他不能不負責,于是他最終點了點頭,說:“我愿意?!?/p>
婚禮順利進行。
后來阿雋的腿通過復健健康如初,后來葉縉遠有了兒子做了父親,后來葉縉遠又有了女兒,再后來葉縉遠接手了父親的事業(yè)……
可是陸綠蘿去了哪里?
聶先生家,她讀大學的那座城市,她原本的家,處處都沒有她。
如她所說,她出賣六年青春,得到應得的還了應還的,轉(zhuǎn)身而去,不再與舊人舊事有任何瓜葛。
后來這一生一世,葉縉遠再未曾見過陸綠蘿。
九、
陸綠蘿后來的這一生一世,其實過得與別人也沒有什么不同。
她去了新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開了個小店照舊做器物修補,但是不補花瓶,偶爾去給小朋友當家教,教教鋼琴,但是不彈李斯特。
二十七歲的時候,陸綠蘿認識了后來的丈夫,那人在生物研究院工作,第一次約會的時候,陸綠蘿問他:“你覺得我長得眼熟嗎?”
那人看了看她,搖了搖頭,說:“我沒見過你這么好看的人?!?/p>
陸綠蘿聽了就很開心。
做了太多年的傀儡替代品了,她厭倦別人對她說你長得好像我的一個熟人。
做了六年葉家的傀儡,換來弟弟在學習音樂上一路通順,考上大學的那年,弟弟來找她,對她說:“姐,等我有出息了,就帶你走?!?/p>
她只是笑了笑,沒有說,等你有出息了,我就離你,離你們遠遠的。
她沒有想到,帶弟弟去住旅館竟然會被葉縉遠誤會,他認為自己是可以出賣一切的人,潛意識里給她定了罪,那她又有什么好解釋的呢,反正,她遲早會離他們遠遠的。
聽從葉志良的安排,做了聶先生已故女友半年的傀儡,換來弟弟得到出國深造的機會,弟弟從國外寄來一張學校為自己灌制的音樂唱片,陸綠蘿心想,冤情孽償,是時候離開了。
可是她沒有想到,葉縉遠會突然向她表白。
那個自以為是的,從她進葉家起就仇視她的,把她與錢這個字牢牢拴在一起的葉縉遠,就連表白也是說,我用錢買你的一生。
真讓人覺得甜蜜又惡心。
讓陸綠蘿想起很多年前,葉縉遠花錢買自己幫他寫情書,她在臺燈下一筆一畫地寫,葉縉遠知道嗎,這是她想對他說的話,在昏暗的臺燈下,她小心翼翼地輕聲細語地念那些情話,心里充滿了悵惘酸楚的甜蜜。
然后在下一刻,翻找東西的時候,在抽屜的深處,她發(fā)現(xiàn)了那些葉縉遠曾經(jīng)寫給葉緋的情書。
姐弟情深,嗬。
阿雋的事她略知一二,先是葉志良來找她,旁敲側(cè)擊提醒她,葉縉遠的妻子只能是阿雋,然后是阿雋拿著那些情書來找她,讓她離開葉縉遠。
她看著那些泛黃的紙張,想說你誤會了,想說我也不過是個傀儡,但是她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為了留住男朋友,竟然有這樣自殘的決心和詭計。
她做了六年別人的傀儡,現(xiàn)在竟有人,來做她一生一世的傀儡,真滑稽,這算不算輪回?
這些都與她無關(guān)了。
葉縉遠大三那年因為打架受傷時,接到消息,陸綠蘿放棄了與導師去國外參加研討會的機會,即刻趕赴葉縉遠的城市,在他的床前坐了整整四天,卻在葉縉遠即將醒來時離去。
趴在葉縉遠的床頭,陸綠蘿做過很多夢,其中有一個是,她在廚房圍著圍裙煲湯,葉縉遠在客廳里看報紙,他們的孩子在逗弄金毛大犬,屋外天色很暗又很暖。
可是現(xiàn)實里,陸綠蘿的余生是,補補裂痕,填填缺口,彈彈鋼琴,洗手做羹湯,紅袖夜添香——然而沒有葉縉遠。
一生一世,就是這樣了。
一生一世,也只能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