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人
總覺得魯迅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很豁達,又很消極。魯迅在書信和文章中,多次提到購買、服用魚肝油和名為“散拿吐瑾”的德國產(chǎn)補腦健胃藥,可見他挺注意身體的保養(yǎng)。他在去世前一個月完成的《死》中表示,希望自己死后,活著的人將他“趕緊收殮,埋掉,拉倒”,“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又表現(xiàn)出一種豁達。1933年6月,上海時疫流行,遠在北京的臺靜農(nóng)來信表示關(guān)切,魯迅則頗不以為然:“仆生長危邦,年逾大衍,天災人禍,所見多矣,無怨于生,亦無怖于死?!憋@出聽天由命的消極。從魯迅的文字和他同時代人的回憶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生命很敏感。也許正是這種敏感加之他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對生死有了非常矛盾的態(tài)度。
魯迅一生目睹過太多讓他無法忘卻的死亡,許許多多鮮活生命的逝去,對他的心理是一次又一次的摧殘。七歲時,不滿周歲的妹妹因天花夭折,魯迅獨自躲在角落里哭泣,別人問他為什么傷心,他抽泣道:“為了妹妹呀。”此時,他幼小的心靈已經(jīng)體會到死亡帶給人的悲傷。十三歲,小姑產(chǎn)后發(fā)熱去世,與她感情甚篤的魯迅曾作文詰責神明為何不使好人有壽。十六歲,父親病故,前前后后的經(jīng)歷和感受都在魯迅后來的文章中。十七歲,六歲的弟弟因肺炎死亡,人們從魯迅二十年后的小說《在酒樓上》,仍可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哀傷。家族中還有更多的人或因病早逝;或受虐早亡;或抽大煙、賭博敗家后斃命道邊、雪地;或精神失常自殺;他大舅甚至全家先后殞命,魯迅的不少小說中都有他們的影子。想必,魯迅在他們身上即看到了現(xiàn)實的可憎,更看到生命的可悲可憐之處。
辛亥革命前后,又有徐錫麟、秋瑾、王金發(fā)等眾多反清志士的被殺,魯迅從他們的悲壯中看到了大眾對他們的不理解,及革命中他們表現(xiàn)出的猶豫和不徹底。到北京后,又有范愛農(nóng)、陳師曾、陶元慶、韋素園等好友的英年早逝,令魯迅在惋惜的同時,也體會到生命的無常。而許多青年的被殺害,更令魯迅悲憤難平,在北京時有劉和珍等學生為軍閥所殺;在廣州有革命青年畢磊在“四一五”大屠殺中被捕,受嚴刑后被裝進麻袋投入珠江;在上海更有柔石等五位文學青年受盡折磨后被殺。而被魯迅視為知己的瞿秋白的遇害,更給晚年的魯迅帶來了巨大的打擊,他在給許多朋友的信中不斷地提起瞿秋白,他說:“令人心悲之事自然也不少,但也悲不了許多。”“悲不了許多”,該是怎樣浸入骨髓的悲痛!
除了死亡,魯迅還經(jīng)歷了許多錐心刺骨的痛苦。1906年,被迫與朱安結(jié)婚,是他后半生的悲劇。他曾黯然地對好友許壽裳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蹦欠N沒有愛的婚姻對他的精神實在是無情的折磨。其實,魯迅南下后,不時有回北京的念頭,未回的原因,朱安應(yīng)該是之一。1923年,魯迅與周作人失和,又給他身心留下了至死未愈的創(chuàng)傷。他大病了兩個月,終日只能喝些米粥和魚湯。讀魯迅完成于1924年2月至1926年4月的《彷徨》和《野草》,許多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壓抑的陰郁,常給人透不過氣的感覺。在那些作品中,總能感受到魯迅自己的影子。
目睹了如此之多各樣的死亡,經(jīng)歷過如此巨大的痛苦,自然能讓人透過生命的無常,看清人性的卑劣及社會的黑暗,使他對生死變得既豁達又消極。有年輕朋友的妻子懷孕后,懷疑患了肺病或傳染病,魯迅認為“不可有存疑”,一定要去醫(yī)院確診,“倘系肺不好,則應(yīng)即將胎兒取下”。并為之寫了介紹大夫的便條。在得知日本朋友增田涉的祖母去世后,魯迅在回信中寫道:“令祖母逝世是令人悲痛的事。但她已八十八歲,確實高壽,即使在世生活將是夠困難的罷?!蓖砟?,他時常對朋友說:“我覺得那么躺著過日子,是會無聊得使自己不像活著的?!铱傔@樣想,與其不工作而多活幾年,倒不如趕快工作少活幾年的好,因為結(jié)果還是一樣,多幾年也是白白的?!边@種在今天仍挺難為世人普遍接受的觀念,也折射出魯迅對生死矛盾而獨特的理解。
如他在《死》中所道:“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隨隨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認真。”這是生命被磨礪后的木然。學過醫(yī),解剖過尸體的魯迅,明白生死是無法改變的純粹的自然規(guī)律。這使他對死亡有一種安之若素的淡然,不過他的經(jīng)歷又使他的淡然中一直包含了許多的消極,而他于消極中卻對生命生出更強烈的悲憫。1933年,傅東華在《文學》月刊上無端地攻擊魯迅,以致魯迅在《文學》上發(fā)表公開信抗議,并從此拒絕向《文學》投稿。然而,1935年,傅東華的兒子患重病,生命垂危。當他硬著頭皮向魯迅求助時,魯迅二話沒說親自帶著他在初秋下午灼熱的陽光下各處奔波,直到晚上才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后又數(shù)次到醫(yī)院探望。
對生命充滿悲憫的魯迅,對自己似乎更多的是消極。到上海后,他的生活中有了許廣平和兒子,文章中也極少見從前的陰郁。但不論他對自己上海這個三口之家充滿怎樣的溫情,對未來有了如何的希望,對世間的生命表現(xiàn)出如何的悲憫,他對自己卻始終沒有擺脫消極的陰影。他總在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去工作,去幫助別人。特別是他去世前,大病之后,對生命那副“隨隨便便”的態(tài)度,對朋友希望他休養(yǎng)的勸告的搪塞,確實令人很難理解。他大病初愈,尚未完全康復便開始工作;在去世前十余天還拖著病體去參觀第二回全國木刻流動展;在去世前兩天又冒著大風去看望日本朋友。大約正如魯迅自己所說過的,在生命的生死、健康、意義方面,他最看重意義。他希望有希望的生命健康、有意義地成長,因此他總是關(guān)注和支持青年,看著他們未來的希望。也許魯迅的心淵處深藏著一種悲哀,那悲哀源于他多舛的命運,及他渴望改變社會,卻常常失望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遙遠。
【原載2012年12月28日《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