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羅名強(qiáng)
這是在1947年,耶路撒冷悶熱得讓人窒息,街道上滿是穿梭的裝甲車,機(jī)關(guān)槍黑黑的洞口,像是要隨時射出子彈,背景是二戰(zhàn)時期,“聯(lián)合國181號決議”通過之前,國際聯(lián)盟授權(quán)英國托管巴勒斯坦,英國當(dāng)局開始禁止巴勒斯坦接受猶太移民,并搜捕偷渡巴勒斯坦的猶太難民。
猶太男孩普羅菲一家移民自烏克蘭,他們的周遭大多也是來自歐洲各處的難民,英國人對他們來說是侵略和壓迫者。在這里,有著冷色調(diào)的英國宵禁令、猶太人的地下組織活動、謠言散布的搜查逮捕等等,就連和小伙伴玩的游戲都是在組建一個叫“霍姆”的秘密組織。
在民族信仰沖突、自由與解放沖突下劍拔弩張的以色列世界里,這個半懂事的孩子,最熟悉的是迫害、滅絕、遣送、非法移民、基布茲、暴亂、抗議、世界良知等話題的爭論。
普羅菲的父親是一家小出版社的核對和助理編輯,夜晚,他習(xí)慣坐到凌晨兩三點鐘,沉浸在黑暗之中,為了準(zhǔn)備撰寫波蘭猶太人歷史的巨著,在紙條和卡片上做筆記。他講原則。對正義忠貞不渝,仇恨英國軍隊,是復(fù)國主義虔誠的信徒。
11歲的普羅菲深受大人們密謀建國的氛圍感染,他滿屋的玩具,幾乎都是一個種類——軍事模型。帶著紅色貝雷帽的英軍人偶,常常被普羅菲用一根繩子吊在他的床頭上,以此,便完全了解小家伙的政治立場。沒錯,他可恨英國人了。
他不由自主地幻想成為猶太民族英雄,他計劃和小伙伴們一起從指甲油中提煉丙酮制造炸藥,用廢棄的冰箱零件做土火箭。瞄準(zhǔn)英國軍隊。他把自己比作“地下室里的黑豹”,準(zhǔn)備著等待時機(jī)猛撲出去,為自己的信念獻(xiàn)身。在與小伙伴建立的反英秘密組織中。他積極踴躍地參加所有活動。
他不會想到,接下來,自己將被視為一個“叛徒”。
有一天,普羅菲因為違反宵禁被英國士兵鄧洛普抓住,可他非但沒有受懲罰,而且還被護(hù)送回家。這個來自于坎特伯雷的中年人崇拜古老的猶太文化,想跟普羅菲學(xué)習(xí)希伯來語。小普羅菲發(fā)現(xiàn)這個“敵人”并沒那么可怕,且寬厚直爽,與自己心目中的敵人完全兩樣。
大人們的報紙上這樣說英國人的手“砍掉阻止最后希望的惡手”、“他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上囊雇?,當(dāng)鄧洛普軍士護(hù)送他回家時,他卻覺得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就像棉花一樣,并不邪惡”。爸爸這樣形容英國人,“背信棄義”、“狂妄自大”,可在眼前的這個敵人總是一副“靦腆”、“心不在焉”的樣子,就像個“健忘的大叔”。
在這種情形下,糟糕的是,普羅菲無法將此人與一個具體的敵人形象重合起來,甚至還會不由自主地受這英國佬的吸引。
顯然,愛的力量是最強(qiáng)大的。不論親情還是友情。相互贊美。而非指責(zé),這樣才會滋生更多無敵的愛的力量。
自此,兩人建立了友誼,但在緊張的政治形勢下,這份友誼格外的脆弱,前途看不到丁點希望。
不久后,小伙伴們就開始斥責(zé)普羅菲,不再跟他一起玩耍。形勢越來越糟糕,那天早晨,爸爸去拿報紙,走到樓下,墻上的大字讓他瞬間呆滯。
——普羅菲是卑鄙的叛徒。
憤怒的爸爸氣得臉色發(fā)白,盯著普羅菲,一字一句地說:“好極了,天大的驚喜。閣下有何功德,讓我們?nèi)绱藰s幸?”
普羅菲簡直要瘋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會被冠以“叛徒”的稱呼,他一度是那么敵視英軍,內(nèi)心也強(qiáng)烈渴望取得勝利啊。
從此,放學(xué)的路上他沒有伙伴同行,做游戲時無人愿意跟他組合,好幾年的同桌也遠(yuǎn)遠(yuǎn)地搬離了他身邊。父親雖然相信他沒有出賣猶太民族,言辭之中卻多了一些冷淡。
11歲的少年,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朋友侮辱拋棄的孤獨(dú),嘗到了被復(fù)雜的“世俗”推進(jìn)被冤枉的境遇里的苦澀。
只有母親還是那般愛他。她堅定地認(rèn)為——一個會愛的人不是叛徒。
好幾次,普羅菲站在鏡子面前,看著里面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問:我什么地方像叛徒?他查遍了字典里的詞條解釋,逐一對照自己的行為,以此來檢驗自己是否真的是一個“卑鄙的叛徒”。
在情緒酷烈、戰(zhàn)火橫飛的對立中,試圖理智地判斷一個概念,這是件何其困難的事。
他開始默言寡歡。常常在睡夢中驚醒,夢見無數(shù)的猶太人看著審判臺上的自己。他們嘲笑他、鄙視他,曾經(jīng)最好的伙伴拿起槍,仇恨地看著自己,然后。扣下了扳機(jī)……
噩夢于生活中體現(xiàn),才是社會最大的殘酷。一個周末,他去與鄧洛普見面的路上,被伙伴們強(qiáng)行拉到一個廢棄的工廠。一如夢中的場景。無數(shù)的人鄙視他,少年們開始審判:“你普羅菲愛敵人。這比泄密還要糟糕,比出賣給他們武器還要糟糕,甚至比站到他們那一邊、替他們打仗還要糟糕。愛敵人乃叛變之最,普羅菲?!?/p>
愛敵人是嚴(yán)重的指控,小普羅菲難以接受,他飽受委屈。甚至感到屈辱。他沒有提供任何秘密給鄧洛普,甚至都沒有泄露自己韻真名,但他的確不恨“敵人”,且有相吸引的感覺,“我沒有忘記,他代表敵人。但他不是敵人。我愿意伸手給他,不是握手,而是支撐他。就像對嬰兒,或者對盲人那樣”。
最終,普羅菲沒有接受伙伴們要求他離開鄧洛普的要求,因為在他看來,鄧洛普不是敵人,而是好朋友——朋友,不能背叛。
幾個月后,英國人撤出,鄧洛普來不及告別就離開了,從此了無音信。
昔時的敵對關(guān)系自然就消融了,普羅菲的叛徒稱謂也即無意義,但這段屈辱的歲月,卻在他細(xì)小的心里留下深刻的陰影。
人生最吊詭的是,此后的歲月里,普羅菲再一次被人稱作“叛徒”。1994年,他用文字批評猶太定居點的極端主義分子,被右翼分子稱作叛徒。
故事里的普羅菲,現(xiàn)實生活中叫阿摩司,奧茲,以色列著名作家。故事就是他自己的回憶小說,作品展現(xiàn)了作家對于理智與情感、理想與現(xiàn)實、使命與道義、民族情感與人道主義準(zhǔn)則等充滿悖論色彩的問題的睿智思考。
無論歷史怎樣波瀾壯闊,但歷史不應(yīng)該僅僅是民族的對抗,戰(zhàn)爭之中敵對關(guān)系下的友誼,也能讓世界變得溫暖。蒼涼和悲痛,常常蘊(yùn)于戰(zhàn)爭之中,真正的黑暗,是狂熱的敵意,讓世界愈發(fā)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