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淺淺,明月彎彎。一封家書,一張船票,一生的想念。相隔倍覺離亂苦,近鄉(xiāng)更知故土甜。少小離家,如今你回來了,雙手顫抖,你捧著的不是老兵的遺骨,一壇又一壇,都是滿滿的鄉(xiāng)愁。
——2013“感動中國”之高秉涵的頒獎詞
從臺北車站出來,信步而行,三分鐘即到館前路站前大廈。老兵高秉涵作為執(zhí)業(yè)律師,已經(jīng)在此工作了幾十年。如今,78歲的他退下來了,卻每天都來“上班”,收發(fā)郵件,會見客人。為了完成鄉(xiāng)親老兵們的宿愿,他將百余位孤苦老兵的骨灰送回大陸家鄉(xiāng)。這樁事,他做了二三十年,還在繼續(xù)。
高秉涵的一生,凝聚了所有臺灣老兵經(jīng)歷的坎坷和艱辛,同時也見證了海峽兩岸從隔絕到溝通的一段特殊歷史。
家是什么?高秉涵說:“家就是這個曾經(jīng)再怎么努力都回不來的地方,但我從沒有放棄過努力!”60 多年生活在臺灣,鐫刻在高秉涵腦海中的卻是另一個地名:山東菏澤。他出生在菏澤,在那兒度過了年少時光,菏澤才是他的家鄉(xiāng)。
高秉涵想家,但也深知,對他這樣一個大半生住在海島上的“外省人”來說,通往家鄉(xiāng)的路意味著什么。
高秉涵不愿去回憶離開母親、離開老家村莊的清晨,可那個清晨總會從記憶中清晰地跳出來。1948 年,山東菏澤處于國共兩黨“拉鋸區(qū)”,高秉涵的父親高金錫被槍斃,母親宋書玉告訴他,“因為你父親是國民黨”。當國民政府所屬軍隊及地方各級政府開始陸續(xù)向長江以南撤退時, 宋書玉將曾經(jīng)參加過“三青團”的兒子送到國民政府在南京設立的“流亡學?!?。在高秉涵的印象里,一輩子都在小學教書的母親幾乎沒經(jīng)歷過團圓:兩個女兒在抗戰(zhàn)初期外出求學沒了音信,而后丈夫死了,又決定讓兒子離開。
少年高秉涵用了6個月,穿越6個省份,足足走了2000 多里地,擠上了由廈門開往金門的班船。數(shù)十年后,他在圖書館翻查史料,發(fā)現(xiàn)自己乘坐的,是那年由廈門駛往臺灣的最后一班船,日期是1949年10月16日。而半個月前,在遙遠的北京,新中國宣布成立。
對所有從各個港口逃至臺灣的人來說,回家是最迫切的夢想,可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未能踏上故土與親人團聚。其中一人,甚至被高秉涵宣判了死刑——1963 年,高秉涵從臺灣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畢業(yè)后,被派往金門任審判員,“金門逃兵”是他審理的第一個案子。
那個“金門逃兵”的家就在對岸廈門,他本是漁民,與偏癱的母親相依為命,在一次給母親抓藥的路上被強拉入伍到了臺灣。碰上天氣晴朗時,隔著并不寬闊的海峽,一眼就能看到家鄉(xiāng),他決定利用自己的漁夫本領游回家。他偷偷搞到一個汽車輪胎,趁人不注意時坐輪胎下海,游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時,他到岸了。海水沖澀了眼睛,他尚未看清便舉手大喊: “我是從小金門逃來的,沒帶武器!”可沒想到,他游了一整夜,最終卻游回了金門海岸。他的懷里,還緊緊揣著當年給母親抓的藥,十幾年的歲月,早將藥片磨成了粉末。得知他因思念母親才鋌而走險,高秉涵當即淚如泉涌?!皳Q作是我,假如海對面就是菏澤,我比他逃得還快。”依軍事法令,敵前逃兵,一律死刑。盡管是執(zhí)行公務,但畢竟充當了“探母有罪”的殺手,高秉涵至今不能釋懷。“我是含著淚,寫完對他的判決書的?!毙行糖?,他勸逃兵喝下一瓶高粱酒,“槍決時,犯人已經(jīng)爛醉,這樣會減輕點痛苦”。
高秉涵答應逃兵,有朝一日,把他的骨灰?guī)Щ貜B門,還給他的媽媽。1987年海峽兩岸開放探親,高秉涵第一件事就是去廈門尋找當年那個逃兵的母親。然而,革命大潮沖洗過后,地名變化,村莊消失,過往的一切都已無跡可尋。
這樁逃兵案,深深地擊痛了高秉涵內心最脆弱的地方。每次想到家鄉(xiāng),想到自己的母親,他都會痛哭流涕?!安辉L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备弑倪@句感慨,令很多人產(chǎn)生共鳴,潸然淚下。
有一年,有菏澤老鄉(xiāng)來到臺灣,帶來一件珍貴的禮物:家鄉(xiāng)的泥土。高秉涵分到一勺泥土?!澳嗤梁纹涠啵í毠枢l(xiāng)貴”,他把一半土珍藏在了自己在銀行的保險箱里,另一半則分七次摻在茶水中喝了,“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甜的??刹皇枪具艘宦曆氏氯?,含在嘴里半天才舍得咽下去?!?/p>
高秉涵曾想過各種辦法聯(lián)系母親。1979 年,大陸與臺灣尚無法通信,他委托美國的同學幫忙寄出第一封家書。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村子是否仍在,就寫了“山東菏澤市西北 35 里地處高莊”,收信人是母親“宋書玉”。不長的信中,他寫道:“我之所以要艱苦奮斗地活下去,就是為有朝一日能再見到我娘一面,絕不會像兩個姐姐一樣,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時,就生死不明。娘,我會活著回來!” 高秉涵不知道,在海峽這頭,杳無音信的兩個姐姐實際上去了延安,當上了共產(chǎn)黨干部,在他踏上逃難路那年才第一次回家。年邁的母親找回了女兒們,卻失去了兒子的音訊。悲莫悲兮傷別離,等待終于耗盡了她的全部生命,就在這封信輾轉寄達的一年前,宋書玉逝世于吉林遼源。
如今,兩岸已經(jīng)開通直航,回家不再如先前那般艱辛。200 多個從菏澤一路歷經(jīng)戰(zhàn)火和逃難來到臺灣的同鄉(xiāng),組成了“菏澤旅臺同鄉(xiāng)會”,高秉涵來臺時年齡最小,在同鄉(xiāng)會里最年輕,被推選為會長。他視每一個同鄉(xiāng)為親人,雖已無法再見母親,他卻盡力幫每一個同鄉(xiāng)與親人團聚。74 歲高齡的他,仍堅持每年清明或中秋陪伴想要回家的同鄉(xiāng)一起返鄉(xiāng)?!拔掖饝^他們,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我就陪著他們一起回來。”對每一個希望魂歸故里的鄉(xiāng)親,他都會親手帶上骨灰壇,站到菏澤老家的村頭,完成骨灰主人生前的愿望。
高秉涵的家里有個地下室,那里有他父母的塑像和母親的遺物,還有很多壇生前委托他帶回家鄉(xiāng)的老兵骨灰。這些骨灰的主人和他一樣,都是年少時逃難到臺灣,日夜想家卻無法返鄉(xiāng),他們生前常說,活著不能衣錦還鄉(xiāng),死了也要魂歸故里??墒?,幫這些孤苦老兵把骨灰運回老家,卻沒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只有高秉涵,二三十年來,一直堅持帶骨灰壇回大陸。山東、河南、安徽、湖南、甘肅,一百多位老兵的骨灰,都由他抱著返回故土。
綜合改編自央視“感動中國”及《時代周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