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襲

在他27歲那年，我剛剛出生。

也許當(dāng)我剛被護(hù)士小姐從產(chǎn)房的早產(chǎn)保溫箱里抱出來的時候，第一次睜開眼的我就碰到了他深遂而平靜的眼神。

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里隱藏著一個男人太多太多的故事，他始終面無表情，沉默的背后卻隱藏著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據(jù)旁人回憶說，他當(dāng)時穿著黑色西服，打著黑色領(lǐng)帶，與一群同樣裝扮的人守在醫(yī)院的走廊里。

那一身冷酷的黑讓多年后的我時常會想到這樣一句話：為什么黑西服黑領(lǐng)帶黑墨鏡仿佛是黑社會的制服，那是因為在刀鋒上舐血的他們，隨時都應(yīng)該做好參加葬禮的準(zhǔn)備。

是的，生在這樣一個黑幫世家，我別無選擇。

他叫武錕，那時的他只是這個黑幫世家里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四十五街區(qū)的柯氏家族是東南亞地區(qū)最大的黑幫家族，它和意大利的黑手黨與日本的山口組來往密切，是最讓警方頭痛的黑幫世家。

柯氏家族最大的特點在于強(qiáng)烈的家族意識：永遠(yuǎn)不要站在家族之外跟家族作對，黑幫應(yīng)有的組織原則不可褻瀆。

他們最高的行為準(zhǔn)則是維護(hù)傳統(tǒng)的價值和家族利益，他們自喻為“最后的貴族”。他們尊重規(guī)范和程序，一旦選出首領(lǐng)，就努力維護(hù)首領(lǐng)的權(quán)威。

在我兩歲那年，我終于看到了我的外祖父，一個暮色沉沉的老者。他太老了，說話已然有些口齒不清，卻沒有人敢忽略他說出的每一個字，因為他是這個家族最大的掌舵者。

他的一生都是由酒精、雄性激素、腎上腺素和憤怒混合而成的，人們都說他是一個有著紳士風(fēng)度的流氓。

我的母親是他與一個花店里賣花的良家婦女生下的，我的外祖母，那個像白紙一樣純潔而孱弱的女人被他軟硬兼施地占為已有，所以庶出的母親在這個家族里毫無地位。

這樣的悲情故事在這個外表看起來有多耀眼內(nèi)里就有多骯臟的柯氏家族里俯拾皆是。而我的父母是軟弱的，他們從來不敢違抗外祖父的命令，他們只能向他們的命運(yùn)低頭。

生在這樣一個勾心斗角的家族里，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但也許我是幸運(yùn)的，因為從小我就被當(dāng)成小公主一樣養(yǎng)，我的外祖父，那個表情陰郁的老者他對我還算有幾分親情，至少他看在血緣的面上還對我施以仁慈。

但是他越來越老了，尤其在他患了中風(fēng)后，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為遵從大家的意愿，他將黑幫中所有的事務(wù)都交給了武錕暫時代理。也就是說在他死后，武錕將是這個黑幫家族新的首領(lǐng)。

在我5歲那年，他32歲。

而在這一年，我的外祖父，去世了。

外祖父的葬禮非常隆重，8人抬的鍍金棺材、百余輛豪華轎車的車隊、清一色黑西服和紅雨傘的送葬隊伍、上萬朵紅白色康乃馨，如此隆重的私家葬禮在整個東南亞都是罕見的。

棺材里躺著的，是生前作惡多端的外祖父。

這場葬禮是由武錕精心籌劃的。

整個四十五街區(qū)都彌漫著葬禮的特殊氣氛，4架直升機(jī)一大早便在殯儀館上空盤旋。通往私家墓地圣約翰墓場的大道上空空蕩蕩，不少過街天橋和沿街大樓上都懸掛起外祖父的巨幅畫像。

送葬車隊一律黑色，每輛車上都頂著一個用鮮花扎成的花環(huán)，拼成外祖父生前喜歡的圖案，有賽馬、拳擊手套以及女人的高跟鞋和艷麗的紅唇。

在外祖父的墓碑前，我看到了武錕。他站在數(shù)百名穿著筆挺的黑西服、打著紅色雨傘的柯氏家族成員中，面無表情地為外祖父送葬。

母親抱著我，在雨中哭得號啕，武錕向我們走來，將紅色雨傘遮在了我們的上空。

細(xì)雨連綿中，我看到了他那雙深邃的眼，他對我的父母只說了這樣的一句話：生活是這樣美麗，我們永遠(yuǎn)都不要輕易放棄。

然后他向我的面頰上湊過了輕輕的一吻，這個吻于他而言只是他對小輩一個祝福的吻；而于我而言，這一次的溫柔卻足以讓我的天地崩潰。我想，我就是在這一刻愛上他的，年幼的我早已具備了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懷。

然后，我眼睜睜地看到他又將一吻落在了他身后的一個女人身上。那個女人高貴優(yōu)雅，戴著有紗網(wǎng)的帽子，那是他的太太。

在我18歲那年，他45歲。

在人人都說我出落得亭亭玉立時，母親卻開始為我的未來感到擔(dān)憂。她擔(dān)心我的美貌會給我?guī)砺闊?，?dān)心我會像其他年輕的家族成員一樣沉迷于糜爛的夜生活與罪惡的可卡因中，雖然柯氏家族就是靠這個發(fā)跡的。

但是我從來都不會讓她操心，我像所有的大家閨秀一樣安靜、溫婉，與這個喧囂的世界和這個邪惡的家族格格不入。我知道武錕一向喜歡安靜優(yōu)雅的女子，就像他的太太那樣。

我上英語課，參加芭蕾舞社團(tuán)，學(xué)長笛和茶道，只為配得上他這樣的男人。

他很紳士，也很強(qiáng)勢。在外面，他是一個勢力龐大的黑幫家族的領(lǐng)袖，冷酷、狡猾，對敵人毫不留情；在家里，他卻是一個好丈夫，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對家人關(guān)愛備至。

在每一次的家族聚會上我得體的談吐以及裝扮都會引來家族成員們長久的夸贊，他也在其中，但是那目光里僅僅包含著對小一輩的欣賞與贊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我很絕望，除了等待，似乎再無別的方法去想。也許這輩子我只能在漫長的等待中了卻殘生了，因為他對他的妻子一直很忠誠。

但是自從他的妻子在和他最得力的手下偷情被他發(fā)現(xiàn)后，他整個人都變得陰郁而瘋狂。那個男人被他用亂刀砍死，后又沉尸江心。而對那個女人他還算留情，只是剃光了頭發(fā)，逐出了家族。

然而在這之后，他的身邊多出了各色濃妝艷抹的鶯鶯燕燕。

我像貓一樣跟蹤著他，驚異于他的變化。

一次在例行的家族聚會后；在大家乘坐電梯紛紛離開；在電梯里只剩下我和他時；在電梯門即將關(guān)合的一剎那，他突然對我說：你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嫁人了，你父母為什么不給你找個人家？

我整個人懵了，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回答。

電梯門復(fù)又關(guān)上了，在勻速上升。我們四目相對，本來平穩(wěn)的空氣卻像電光火石一樣在微妙地波動著。

在電梯上升的這短短十幾秒鐘對我而言是漫長而折磨人的，難道他看不懂一個少女清澈的眼神？看不透她內(nèi)心十幾年如一日的愛慕與仰慕？是的，他看不懂，他的眼神里分明就寫著疑惑與不解。

但是我要提醒他，無論如何，我要對得起自己這些年無怨無悔堅守的時光，我要給自己多情但追求無果的靈魂一個明確的交待。也不枉我這么多年來真真正正地為一個男人動過心。

于是，我勇敢地迎視著他困惑的目光，在他的唇邊突兀地，印下了沉默而長久的一吻。

很顯然，他驚悸了，也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但是他并沒有推開我，而是任由這個來得毫無源由的吻在他的唇邊久久地發(fā)酵。

我承認(rèn)，這個吻和在我5歲時他所贈予的那個吻的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這里面包含了太多男女之間波濤暗涌的情愫。這是一個愛慕者的吻，只為等待謎底揭開的那一瞬間，即使那答案懸疑重重。

果然，在這一吻結(jié)束后，他凝視著我，眼里摻雜了太多我在那個年紀(jì)還不能理解的東西，緊接著，是他的話驚醒了我：

你的外祖父經(jīng)常對我說起過三句話，不可否認(rèn)，這三句話影響了我的一生。第一：永遠(yuǎn)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想法，尤其是當(dāng)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認(rèn)為這是個笑話的時候；第二：在這個家族里，每個人都是偽君子。我想說的是，我也是；第三：當(dāng)你說不時，你要使“不”聽上去像“是”一樣好聽。你明白我想說的是什么了嗎？

是的，我明白；也許不明白；或者我并不想去弄明白；再或者我還來不及明白，因為就在這一瞬間電梯門突然在他的身后打開了。然后我的眼角瞥見一個可疑的人影，我驚悚地喊出：不！同一時刻我毅然決然地奔向前用胸口擋住了他。

緊接著，一枚尖銳的子彈在我的胸口開出了凄美的血花。在他的驚呼聲中，我倒在了他的懷中。

所幸，那本應(yīng)該向他索命的一槍沒有要了我的命，卻也讓他不眠不休地在醫(yī)院里守護(hù)了我三天三夜。

即使是在昏昏沉沉中，我仍然可以感覺到他那復(fù)雜而思索的眼神一直在默默地凝視著我。他終于明白了吧，這個十八歲的少女，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愛上了他。

但是他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這個敏感的話題，在我出院的第二天，他建議我的父母送我去加拿大留學(xué)。是的，他對我從沒有產(chǎn)生過追逐的興趣。

在坐上飛機(jī)離開的那天，我看到了當(dāng)?shù)氐膱蠹?，那個妄圖暗殺他卻誤傷我的殺手被人發(fā)現(xiàn)遺尸荒野，已然面目全非。

而在這之后的8年內(nèi)，我們再無交集。

在我26歲那年，他53歲。

在加拿大這個空曠的國度里，我在安大略省這個最冷的城市里度過了我漫長的8年。

在這8年里我近乎自虐地生活著，我禁欲、禁酒、禁肉，遠(yuǎn)離一切五光十色的生活，只想給自己無從解釋的癡情一個嚴(yán)厲的懲罰。

因為從我5歲那年起，我就開始了這一生最大的賭博——我的籌碼，是自己的愛情。

這個男人，我以為我會在這8年內(nèi)將他遺忘，但是沒有，我無法揮去他的身影。越是了解，越是迷戀，我愛上了，并且無計可施。

也許我真的應(yīng)該嫁人了，無論和誰，只要能將這個男人遺忘。

但是這個時候他卻召喚我回國了，我掩面無語，我遵從老天的安排。但是撲面而來的事實讓我驚悸駭然，他和我的父母聯(lián)手要將我嫁給他的侄子，那個英俊到邪惡的男人。

我聽著母親抱怨著我這些年的音訊全無，眼睛里卻只有他的身影。

這么多年，他還是那樣挺拔偉岸，歲月的流逝非但沒讓他變老反倒更增添了他迷人的魅力，他依舊像20年前那樣讓我心動和著迷。

他長久地注視著我，眼神很復(fù)雜：武騰很喜歡你，他從小就很迷戀你。武騰是他的那個侄子，也是他惟一的家族繼承人。

我低下頭，喃喃地說：我早已忘記他的模樣了。

他看著我，眼神依舊很復(fù)雜：所以，你可以拒絕這門婚事。

我強(qiáng)顏歡笑，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么脆弱：不，我接受。是的，只要能讓我留在這個家族里，只要能夠讓我天天見到他，讓我嫁給誰我都不會覺得委屈。

我的父母聽到了我的這個決定，欣慰地對視一眼，他們一定會認(rèn)為我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完美的歸宿而感到喜悅。

但是為什么，我看不到武錕的臉上有笑容，他的眼神中分明就有著探索與思考的意味，似乎要將我的內(nèi)心層層分解，從而剖析出我的所思所想。

但是武騰是個武夫，他只會使用蠻力，在我們見面的第二次，他就在宴會廳后的小花園里強(qiáng)吻我。我憤怒地打了他一記耳光，但這更激發(fā)起了他的征服感，他獰笑著扯碎了我的裙子。

在我絕望無助的時候，我聽到了武錕的聲音：抱歉，我能問一下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我癱在地上，知道自己安全了。

武騰有些驚慌，他解釋：叔叔，我和她開玩笑呢。

武錕向他投去銳利的一瞥：武騰，別忘記你的身份，要知道，我隨時可以改變我的決定。然后他脫下他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將我塞進(jìn)他的車?yán)铩?/p>

坐在他的車上我仍然索索發(fā)抖，他一邊利落地開車一邊看著路況說：我說過，如果你不喜歡，你可以拒絕這門婚事。我抱著肩膀不發(fā)一言，似乎仍沒有從剛才的驚嚇中清醒過來。

他忽然喟嘆一聲：我老了，身邊只有武騰這個親人，他將是我惟一的繼承人。我撮合你們倆個人，也是因為嫁給他你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讓你的父母安享晚年。

我是不是應(yīng)該感謝他呢？感謝他如此為我的終身幸福著想？我默不作聲，一路上我都在為自己的愛情默哀。

但是第二天，武家主動退了這門婚事，武騰搭上了政府吳部長的千金，三個月后兩人舉辦了婚禮。

在我34歲這年，他61歲。

每當(dāng)看到他，我就會想起馬龍·白蘭杜扮演的教父，他高高在上，不怒自威，一生都在為自己的家族服務(wù)。他一向都會對自己家族有益的東西爭取到底——包括不擇手段地去努力。他為這個家族承受了太多的罪孽、是非、陰謀詭計卻面無愧色。但是沒辦法，他別無選擇，正如同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一樣。

對待敵人與對手，雖然沒有商量的余地，但是他的風(fēng)度和禮貌會給人以安慰，多少會給人一個接受條件的臺階。對方雖然無奈，但是還可以保持離開時的體面。

這是他最吸引我的地方，這說明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都有一塊最溫潤的地方，這是他人生的底線。

所以無論如何，我希望在我34歲這年能和他相攜終老。

是的，這些年來，我一直不敢向他表白。我惟能等待著他變老的那天，也許只有等他的銳氣磨光了，才會接受平凡的我，我才會有與他攜手的理由。抱歉，你的前半生我未曾參與，后半生我會給予補(bǔ)償。

我還想給他生個孩子，來延續(xù)他的血脈，讓我們的暮年不至于那么冷清。

對了，我忘記說了，武騰因為野心太大，妄圖暗殺武錕提早繼位而被武錕按幫內(nèi)規(guī)法處死。

此刻他正在書房內(nèi)辦公，我端去了一杯咖啡。開門的一瞬間，落日的余暉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他正站在窗邊，夕陽的光束把他高大的剪影鑲上了一層金邊。

我放下咖啡，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這么多年來，我們已經(jīng)有了心靈相通的默契。他回過頭看我，當(dāng)世上最性感的嘴唇碰上世上最深遂的眼神時，沒有什么不可以。

我說：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他頜首，微笑：好的。

這就是我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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