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水袖

1

我有一輛自行車，又老又破，可是有一天房東的妻子借走了它，就再也沒有歸還。

房東的妻子是個年輕的女人，皮膚雪白，就連睫毛都仿佛落著一層白霜。她推走了我的車，幾個急蹬就不見了蹤影，我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能急成這樣?？墒前頃r她卻空著手對我說，對不起，我把你的車子弄丟了。

丟了就丟了，反正我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交房租了。

然而第二天，房東家的門被一個年輕男子輕輕叩開。房東不在家，他的房門與我只隔了一條走廊。我站在窗邊，看見房東女人手一拉，就把那個男人拽了進(jìn)去。房東女人的手很白，白到眩目，剛好有陽光斜著照過來，可以清晰地看見女人穿著浴袍，頭發(fā)滴滴答答地淌著水。

這天下午我一直在看碟，《美麗人生》，《蝴蝶效應(yīng)》，當(dāng)看完《飛越瘋?cè)嗽骸窌r，我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

2

我有一部相機(jī)，尼康小長焦，鏡頭直徑18—135mm，即使遠(yuǎn)在100米以外，也可以拍到人眼角的細(xì)紋。

當(dāng)然，房東女人的眼角沒有細(xì)紋，她很漂亮，即使只穿簡單的白襯衣，也風(fēng)情得令人不敢直視。我長期迷戀著這個美麗安詳?shù)呐?，如果沒有看到那個曖昧的男人，我想我會一直迷戀下去。

年輕男人的出現(xiàn)破壞了這種美麗和安詳，為什么女人們總是這樣，有一點姿色便到處拋灑。就像我之前的女友，宣稱我是她的港灣，可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的港灣不止我一個。

所以，我要做的是，拍下房東女人偷情的證據(jù)，然后敲她一筆錢。我需要錢，我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交房租了。

我無須對房東女人說抱歉，我恨這種女人，從骨頭里恨進(jìn)去。

3

房東女人穿了一條素白的長裙，她真喜歡穿白，她穿白色真好看。

她沿著馬路牙子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街道剛下過雨，地面上的磚有些松動，于是雨水飛濺起來，撲哧撲哧地跳到她的裙擺上。然后街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女人躍上去想牽他的手，卻被他警覺地甩開。兩人一前一后，像兩個陌生人一樣走入一間旅館。

我就在旅館的對面，長焦鏡頭從窗戶里伸出來，穩(wěn)穩(wěn)地對準(zhǔn)那一對男女。

男人并不急著脫光女人，而是在女人裹得緊緊致致的腰和臀之間來回?fù)芘舜藭r似乎沒有骨頭，只管吊在男人身上，氣若游絲的柔軟。

我的鏡頭有些顫抖，我的頭出了汗，手也開始顫抖。然后鏡頭里的畫面忽然躁動起來，那對男女像鳥一樣開始撲騰。廉價小旅館的窗簾總是又薄又透又不嚴(yán)實，于是女人的腿，裙角和頭發(fā)，在洞開的視線里放肆翻飛，生機(jī)勃勃地攪動著又濕又熱的空氣。

那不顧一切的，鮮艷的情欲，隔著五十米以外的距離，穩(wěn)穩(wěn)地將我擊倒。

4

房東來收房租，我把期限推到月底，房東同意了。這是個溫厚的男人，實在太好糊弄了。

我繼續(xù)跟蹤著房東女人，然后把她與那個年輕男人的狂浪，用電腦軟件剪輯得美輪美奐。什么時候把這些東西像重磅炸彈一樣投給她，我不知道。我承認(rèn)，對于房東女人每隔一周或十天就會來一次的忘情表演，我像吸食鴉片一樣上了癮，并不想這么快就結(jié)束。

然后在每個深夜，我看著電腦里蝴蝶一般翻飛沉淪的她，渾身熱血沸騰。

而白天，她波瀾不驚，漂亮，卻似乎不知道自己漂亮。穿最普通的衣服，頭發(fā)隨意地挽起來，趿著拖鞋走來走去。有一天她遞給我一百塊錢，她說，賠你的自行車，那天我把它騎到河里去了。

我無法理解一個女人如何能把一輛自行車騎到河里，可是我可以想象，這個急火火的女人，因為要追趕負(fù)氣而去的情人，不顧一切地騎著車子猛蹬。

黃昏的光芒射進(jìn)她的眼睛里，她整個人像著了火似的燃燒起來。然后，情人在河邊被追上，女人撲上去，情人卻甩開她，力氣太大，女人后退幾步撞到車子上，車子便順著河堤滾了下去。

我說，算了，那輛車子值不了一百塊。

女人不再堅持，只看了我一眼，一眼，就像一根針一樣緊緊地刺了我一下。

5

房東要出差，需要十天，走的時候他說，下個月五號之前，請你把錢打到我的賬戶上。

房東在給我下最后通牒，這不怪他，我實在是拖得太久了?？墒?，我該怎么和房東女人攤牌，在走廊里攔住她，說，喂，要不要看你的艷照？

聽起來像低劣的調(diào)戲。而且，我要防止女人在驚慌之下條件反射地報警，她完了，我也完了。

所以，我需要一個適當(dāng)?shù)钠鯔C(jī)。

契機(jī)沒有來，意外卻來了。因為女人在家門口，竟明目張膽地與她的情人打架了。

真的是打架，聲音響得我坐在屋里都聽見了。女人驚天動地地哭，門被撞開，男人沖出來，女人也沖出來，兩個人在走廊里扭扯成一團(tuán)。

男人還是走了，女人滑坐在走廊的地上，不管不顧地悲嚎出聲。我從沒見過女人如此不顧體面的嚎哭，一副天塌下來也不管的架勢。

她忘了我這個房客的存在。

我就站在窗邊，安靜地看著她。然后她爬起來，迅速轉(zhuǎn)身進(jìn)屋，把門呯的一聲關(guān)上。

可是晚上，她卻站在我門口，她說，我可以進(jìn)去坐一會兒嗎？

6

此刻的女人，穿一件沒有領(lǐng)也沒有袖子的連身裙，身體線條藏在布料里隱約地橫沖直撞，而她的表情卻是僵硬的熱情，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我要是她也會懊惱的，誰也沒辦法活在真空里，所以言行也好，風(fēng)情也好，最好都藏得牢牢的，不要讓人知曉才是安全。

女人進(jìn)我的房間坐下，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卻沒有火，又徑直走到我的床邊，從枕下摸出打火機(jī)，點燃，吸一口，看我一眼。

女人說，他是我的初戀，我們在一起八年了。中間因為一個誤會，我就嫁了人，然后他又出現(xiàn)了，叫我怎么辦？

她說，可是今天他說到此為止，因為他要結(jié)婚了。

女人很平靜，不再是下午歇斯底里的模樣?？墒俏揖箾]有認(rèn)真聽她說話，我只是看著她，她的頭發(fā)沒有綁結(jié)實，有幾縷垂了下來，在臉頰邊晃來晃去。她的耳環(huán)太亮，閃花了我的眼睛，她實在很像一部英國老片里頹敗卻美麗的女主角。想到這里，電腦里那些香艷的照片就鋪天蓋地地來了，它們慫恿著我，催促著我，讓我不由自主地，只想向她靠近。

女人繼續(x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向你解釋，我相信你不會把看到的一切告訴別人，可我還是忍不住要解釋。

女人并沒有喝醉，卻開始語無倫次，然后我從她的眼里看到了恐懼。情人走了，而只需誰向她丈夫透露一點什么，她安逸的日子就將被打碎。

我開始不安，面對這個惶恐的女人，我心里涌動著狂躁的情緒，它從拍下女人第一張艷照就開始囤積，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爆炸了。

我心虛地，卻堅決地向女人伸出一只手，然后這只手到達(dá)了她的臉，接下來是手臂。女人冰冷的皮膚觸到我的指尖，指尖便燙了起來。女人詫異地盯著我，然后洞悉了我，她沒有躲開，低頭想了一下就說，好吧，只要，你別把今天看到的說出去……

然后她大大方方地站在我面前，目光不逼視不凜然，卻像一把刀，把我從里到外剖了個淋漓盡致，然后，我失去了討伐她的勇氣。

我放開了她，我說，你走吧。

女人走了，拉開門時，用極輕極軟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是好人。

7

我不是好人。如果女人知道我的電腦里全是她的艷照，并試圖想向她勒索一筆錢，她就不會再這么認(rèn)為了。

可惜她并不知道，所以從那天起，她對我非常好，一會兒送來一碟糖炒栗子，一會兒送來一道涼拌小菜。

我知道她是在討好我，可憐巴巴的討好。那個晚上，她用一種柔軟的無奈，瓦解了我興致勃勃的進(jìn)攻，我也是愛過的，知道那些難以取舍的痛。所以我決定忘了那些照片，忘了那個男人，甚至忘了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仇恨。畢竟那是另一個女人給予我的，與眼前這個笑得像花一樣美好的女人無關(guān)。

只是，美好總是短暫的。

這天，我下樓去買煙，回來時剛好看見女人從我屋里沖出來，臉色煞白。

我的門開著，電腦也開著，女人一定是進(jìn)去送什么東西，或者收拾我換下來的臟衣服。然后她看到了正開著的文件夾，那些照片跳躍著滿屏的香艷。一時間她會不知道那是誰，要仔細(xì)思索一秒鐘才能反應(yīng)過來。

我迎來了女人的一記耳光。

8

我的所有行李，收拾起來只有一個小包，單身男人要流浪，實在太過容易。

隔壁忽然傳來房東的吼叫，房東說，這東西是哪兒來的？聲音很大，是被驚嚇到的憤怒。女人的聲音卻聽不見，她似乎啞了，或者，暈了。

我想都沒想就沖了過去，門開著，房東手里是一條領(lǐng)帶，顏色粉嫩。房東是個粗糙的老男人，從來不用這種貨色。

女人即使細(xì)心到家，也絕想不到情人的領(lǐng)帶會在那天的拉扯中落下，掉進(jìn)沙發(fā)縫里，成了一個活生生的證據(jù)。證據(jù)是不會與人溝通的，否則它也不會無視女人的后悔，義無反顧地引爆戰(zhàn)爭。

房東與女人對峙著，我的出現(xiàn)擋住了門外的光線。而女人，我知道她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我。

可是我必須要出現(xiàn)。因為我說，我要走了，房租就用我的電腦抵吧，我把硬盤格式化了，里面所有東西都刪掉了。

我說，還有，這條領(lǐng)帶是我的，我麻煩大姐幫我熨一下，因為要去相親。不好意思，給你們造成誤會了。

女人的臉被房東擋住了，我看不見?？墒俏抑溃粫輵?，從悲傷絕望再到驚訝，所有表情都在臉上。所以我不能看她，我怕我會心慌。

我只希望她從此以后，永遠(yuǎn)的，笑得像花一樣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