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蘇
讓死者瞑目
□曉 蘇
1
我是個接生婆,在村里接生了幾十年,沒想到六十歲以后又開始送死了。以前,我只管接生,送死這活是我男人干的。可我男人命短,在給我擺了花甲酒沒幾天就走了。送死雖說只是個粗活,不像接生,既要心細還要手巧,簡單地說就是給剛斷氣的人洗個澡,再穿個衣裳。但有一點,送死一定要膽子大,把死人抱在懷里也不能心慌,更不能手軟。哪想到,村里的人都是些膽小鬼,我男人一走,就再沒人敢給死人洗澡穿衣裳了。迫不得已,我只好一邊接生一邊送死了。
從前我男人負責送死的時候,我總是瞧不起他,覺得這活太簡單,只需要使力氣,不需要動腦筋。等到自己送走了幾個死人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送死原來也是個技術活。最起碼的,手腳必須麻利,一定要趁死人身體還是熱的把澡洗好,再把衣裳穿上。要是拖拖拉拉,一旦死人的身體冷了,變成了僵硬的尸體,那澡也洗不干凈,衣裳也穿不平展了。出了這種情況,不光死人的親屬不高興,我想死人也會感到渾身不舒服的。有人說,人死如燈滅,好像是說人一死就沒感覺了??晌也幌嘈胚@種說法。我們又沒死過,怎么能斷定死了的人就沒有感覺呢?
(作者曉蘇近影)
還有一點,就是要讓死者瞑目,也就是讓死去的人閉上眼睛。這一點是最要緊的。我送走的死人,大多數(shù)都是在斷氣的那一刻閉上眼睛的,這說明人死心也死了。也有少數(shù)的人,雖說斷了氣,可眼睛還睜著。這些人只是人死了,心還沒死,要么心里有牽掛,要么心里有不甘,要么心里有疙瘩,說穿了就是還有什么心愿沒得到滿足。碰到這種情況,我就要費一番周折了。
通常是,我先用手去扒死者的上眼皮,朝下面扒。手一邊輕輕地扒,嘴里一邊好言相勸說,安心地走吧,別想得太多了,早點兒到那邊享福去!這個辦法很靈驗,好幾個死人的眼睛都是被我這樣扒著閉上的。這些人中間,有的比較聽勸,扒一下眼皮就合上了;也有很固執(zhí)的,要扒上好半天才能奏效。
不過,這一招不是擱在每個死人身上都管用。有些人,不管怎么扒怎么勸,眼睛照樣睜著,兩顆眼珠瞪得大大的,一動不動。遇到這種人,我只好另打主意了。有一次,死了一個老太婆,我問她兒子,你媽是不是還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沒有到嘴?兒子想了想說,她想喝蜂糖水,但我們家沒有。我讓他趕快去村里借,他連忙去了。當他借回蜂糖,沖了一杯水端到床邊時,老太婆的眼睛一下子就閉上了。又有一次,死的是個老頭兒,眼睛怎么也閉不上。我問他的兒媳婦,你公公還盼著見哪個嗎?兒媳婦說,他一直念叨著他孫子,可他在廣東打工,插上翅膀也飛不回來呀。我琢磨了一會兒,要她火速給她兒子打個手機,讓他喊一聲爺。她馬上按照我說的做了,還把手機貼在了老頭兒的耳朵上。一聲爺喊了過后,老頭兒終于閉上了眼睛。還有一次,一個中年男人和他女人吵架,一時想不開上吊死了。這個男人很窩囊,他女人長期背著他和村里的另一個男人打皮絆,吵架就是為這引起的。我去給死者洗澡穿衣裳時,他的兩只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看上去好像一頭發(fā)了瘋的牯牛。我使出了所有的招數(shù),他就是不肯閉眼,把我的汗都急出來了。末了,還是他女人幫了我的忙。她雙膝一彎跪在她男人面前,一邊嚎哭一邊說,小氣鬼,我對不住你呀!早曉得你這樣小氣,我就是下面癢死,也不會偷人?。∷@么哭了一陣兒,死者的眼睛就慢慢地合上了。
時光如流水,不知不覺,我干送死這活一晃就有五年了。在這五年中,我們油菜坡老老少少死了二十幾口人,差不多都是我給他們洗的澡穿的衣裳。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這些死去的人中間,他們沒有一個是睜著眼睛走的?;钪臅r候,不管他們有多少的愛和恨,也不管他們有怎樣的恩和怨,死后,我總算讓他們都暝目了。
我這樣說,一點兒也沒有炫耀自己的意思,更不是擺功勞,只是想說,作為一個送死的人,我是盡了心盡了力的。如果要說有什么功勞的話,那功勞也不能只記在我一個人頭上,它應該屬于大家,特別是那些和死者有過瓜葛的人。好多次,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都是這些人給我解了圍。要是沒有他們,縱然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讓每一個死者都閉上眼睛。
說到這里,我不得不說一下我給劉元福送死的經(jīng)過。我送走了那么多死人,最讓我傷腦筋的,就是劉元福。當然,劉元福的情況比較特殊。他是一個地主。在我們村,劉元福是唯一的一個地主。
憑良心說,劉元福這個地主當?shù)糜行┰┩?。土改時,他家除了一棟兩層樓的火磚房,再沒有其他什么值錢的東西了。地也不多,水田旱田加起來不到十畝。牲口更少,只有兩頭牛和一頭驢。他也沒有剝削過人,好像連別人的便宜都不怎么占。按說,劉元福當個富農(nóng)都不夠格,可土改工作隊硬是把他劃成了地主。就因為這,他死的時候才久久不肯閉眼。
我至今還記得,劉元福是在頭天傍晚斷的氣,可他一直拖到第二天雞子快叫時,才把兩只眼睛全閉上,前后折騰了十幾個鐘頭,差一點兒死不暝目。
事先我沒想到我會給劉元福送死,壓根兒都沒想到。劉元福雖說是我們這里的人,可他早在十年前就進城了,并且十年中間一次也沒回來過。那年臨走時,劉元福還說過一句話。他說,我到死也不回這個鬼地方了!他的口氣很堅決,有點兒像發(fā)誓。聽他那么說,我以為他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劉元福是被他的兒子接走的。他的兒子叫劉開荒,腦袋靈光,手腳勤快。農(nóng)村剛時興打工的時候,劉開荒就進城搞建筑了。他開始在一個建筑隊當小工,兩年后自己成立了一個建筑隊。又過了兩年,劉開荒將建筑隊改成了建筑公司,當了總經(jīng)理。當上總經(jīng)理不久,劉開荒就回來把劉元福接到城里去了。
要說起來,劉開荒當初也沒打算再讓劉元?;貋?。進城之前,劉開荒專門去給他母親修了墳,還立了一塊碑。還有,劉開荒臨走時把劉元福的棺材也拉走了。明眼人一看那架勢,就知道劉元福死后也不會回來了。
誰也沒想到,臨死的那一天,劉元福還是回到了油菜坡。
2
劉元福是在斷氣的那天中午被送回來的。也就是說,他中午剛回來,傍晚的時候就斷了氣。
劉元?;貋淼哪翘欤胰ダ蠄烘?zhèn)上趕了個集。趕完集回家走到村口時,我正好碰上送劉元福的那輛白殼子救護車。救護車開到我身邊,突然停了下來,我看見劉開荒也在車上。一開始,我還不清楚車上的病人是誰??匆娏藙㈤_荒,我才想到劉元福頭上去。
劉開荒很快從車上下來了。他的臉色很難看,有點兒像曬干的南瓜葉。劉開荒一下車就對我說,我爹快不行了,還要請你幫忙送送他!我聽了一愣,好久說不出話。劉開荒又說,他原準備到家里去請我的,沒想到在路上碰到了。
我馬上答應了劉開荒,然后朝救護車里看了過去。車上坐著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正在侍候一個瘦得像干柴棒的老頭。老頭平躺在一張窄床上,兩個鼻孔里都插著氧氣管,看上去好像只剩一口氣了。要不是劉開荒跟著,我壓根兒都不會相信車上的這個老頭是劉元福。
看了一會兒,我把眼睛轉到了劉開荒身上。我問,既然你爹還要回來,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兒送他?劉開荒說,我本來不想讓他回來的,可他在醫(yī)院里躺了幾個月,就是斷不了最后一口氣。沒辦法,我只好把他送回來了。
劉開荒說完就要上車,還讓我跟他一起上。他的意思很明顯,是要我直接到他們家里去。我本來打算先把買的東西送回家的,但一想到送死是大事,就二話沒說上車了。
他們家在村西頭。那里有一棟紅瓦房,村里的人都叫它劉家新屋。進城以前,劉元福就住在那里。幸虧劉開荒當年沒把它處理掉,不然,劉元?,F(xiàn)在回來連個停留的地方都沒有了。
救護車是從村東頭進村的,往前開上半里路,就到劉家老屋了。劉家老屋就是劉元福過去的那棟火磚房,土改那年分給了貧農(nóng)馬自寶。當時,這棟火磚房可是全村最好的房子,沒有人看了不羨慕。它上下兩層,青磚黑瓦,飛檐翹壁,屋脊聳得高高的,形狀像一條龍。四周還有院墻,連院墻上都蓋了瓦。
村里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都還記得,這棟火磚房是劉元福在解放的頭一年蓋的,從燒磚,到砌墻,再到蓋瓦,前后花了整整一年。為蓋這棟房,劉元福費盡了心血,有一次從墻上摔下來,差點連命都沒了。誰想到,火磚房剛蓋好,村里就鬧起了土改。劉元福只住了半年,火磚房便讓土改工作隊分給了馬自寶。
火磚房在車路邊上。救護車從火磚房前面經(jīng)過時,發(fā)生了一件蹊蹺的事情。
剛開到院墻外,救護車突然熄了火。一開始,劉開荒還以為是司機有意停了車,連忙對司機說,別停,繼續(xù)往西開。司機苦笑著說,我沒停,是它自己熄火了。司機一邊說就一邊重新啟動??墒?,司機手慌腳亂地忙了好一陣,那車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劉開荒焦急地問,是不是發(fā)動機壞了?司機馬上去檢查發(fā)動機,看了一會兒說,發(fā)動機沒毛病呀!車上的人一下子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不曉得怎么辦才好。司機急死了,額頭上滾著黃豆大的汗。
這時,我猛然想到了劉元福。我說,大家別急,車過一會兒就會好的。我話一出口,車上的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劉開荒也沒聽懂我的話,急忙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這里是劉家老屋,你爹想進火磚房里去看一眼。劉開荒聽了一愣,馬上扭頭去看劉元福。劉元福還躺在那張窄床上,臉看上去只有拳頭那么大,一點兒血色也沒有。我趕緊給劉開荒解釋說,你爹雖說人在這里,可他的魂已經(jīng)進火磚房了。
大約過了五分鐘,我對司機說,開車吧。司機先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才將信將疑地去開油門。司機只把鑰匙輕輕地扭了一下,那發(fā)動機就轟轟隆隆地響起來了。車啟動后,司機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目光怪怪的,說不出是佩服還是驚奇。
救護車開了幾分鐘,前面出現(xiàn)了一棵大松樹。大松樹下有一口堰塘,一個駝背老頭正牽著一頭牛在堰塘邊喝水。老頭叫朱南山。一看見那個像弓一樣的背,我就知道是他。朱南山往在大松樹附近,每天都牽牛到這里喝水。
說起來,朱南山和劉元福還是親戚,劉元福的妻子是朱南山的姐姐。可是,他們兩個人的感情不好,幾十年都不來往,平時見了面連話也不說,看上去像仇人。在我的印象中,主要是劉元福恨朱南山,他從來不讓朱南山到他家里去。劉元福的妻子死的時候,朱南山想看他姐姐最后一眼,可劉元福雙手叉腰擋在大門上,硬是沒讓朱南山進屋。
劉元福和朱南山的矛盾,從土改那年就開始了。知情的人說,當年要不是朱南山在節(jié)骨眼兒上揭發(fā)劉元福,那劉元福怎么也劃不成地主。當時,我們這個地方家家戶戶都窮,土改工作隊在村里忙活了大半年,也沒找出一個地主來。后來,朱南山突然站出來說,他給劉元福當過長工。就這樣,劉元福一夜之間被劃成了地主。
老實說,朱南山那話說得太沒良心了,簡直是顛倒黑白。朱南山十二歲那年,父母不幸雙亡。劉元福覺得朱南山挺可憐的,加上妻子求情,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一起生活了四五年。那四五年,劉元福供他吃,供他穿,還供他讀書。田里的活,朱南山從來沒干過,只是偶爾放過幾次牛。誰想到,朱南山到頭來卻恩將仇報,害得劉元福當了幾十年的地主。
劉元福劃成地主后,不光火磚房被別人住了,還要不停地被批斗。批斗會隔三岔五就開一次,有時白天開,有時夜里開,有時在村委會開,有時在田埂上開。批斗的時候,劉元福必須彎腰,低頭,脖子上還要掛一塊寫著狗“地主”三個字的木牌子。有一回,主持批斗會的人覺得每次都掛木牌子不過癮,提出要給劉元福掛一只糞桶。我到今天還記得,那天的糞桶是朱南山提到會場上的,他還親手掛在了劉元福的脖子上。當時糞桶里還裝著大糞,臭氣直往劉元福鼻孔里鉆。
離大松樹還有兩丈遠的時候,救護車又一次熄了火。
司機這一回沒有著急。他不慌不忙地扭過頭來問我,老爺子又想去看什么嗎?這段路很平坦,救護車突然熄火,我想肯定還是跟劉元福有關。但我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不知道怎么回答。
這時,劉開荒一抬頭看到了大松樹下的朱南山,兩眼亮了一下。劉開荒說,那個人好像是我舅舅。我說,是的,他牽牛喝水。劉開荒回頭看了一眼劉元福,自言自語地說,難道我爹原諒他了?臨走之前還想和他親熱一下?我想了想說,也許吧。
我說著就下了救護車,很快跑到了大松樹下面。我對朱南山說,你姐夫回來了,躺在救護車上,好像是想見你一面。朱南山聽了一愣,張了張嘴,但沒說話。猶豫了一會兒,朱南山把牛拴到大松樹上,默默地跟我來到了救護車跟前。
<1),且各件產(chǎn)品是否為不合格品相互獨立.
劉開荒沒要朱南山上車,只讓他在車門口站了一會兒。因為弓著背,朱南山把脖子伸了好半天才看到劉元福。看見劉元福后,朱南山還是沒說話,只是嘴角不住地顫抖。大約看了兩分鐘,劉開荒把車門關上了。
朱南山又回到了大松樹下面。他一到大松樹下面就把牛解下來了。牛還沒喝足水,朱南山又把牛牽到了堰塘邊。
劉開荒這時對司機說,開車吧,應該可以開動了。司機點點頭,馬上去開發(fā)動機??墒?,司機把鑰匙擰了好幾遍,發(fā)動機還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劉開荒一下子呆住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低頭想了一下,很快想出了一點兒眉目。我抬起頭,對劉開荒說,把車門打開,我再下去一會兒。
我下車后又跑到了大松樹下面。朱南山看見又是我,顯得很疑惑。我連忙對他說,請你趕快離開這車路吧。朱南山?jīng)]聽懂我的話,兩眼一眨不眨地瞪著我。我接著說,你姐夫恐怕還是不想看到你,救護車熄了火,怎么也開不走了。我這么一說,朱南山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轉身就把牛牽到車路下面去了。
我回到救護車上,對司機說,你再試試吧。司機又去擰鑰匙,剛一擰,發(fā)動機就響了起來。救護車開動后,劉開荒哭笑不得地說,看來我爹還是見不得我舅舅啊!
后來,救護車一直開得很順暢,沒一會兒就到了劉家新屋。這里原來是馬自寶的老屋場,曾經(jīng)有兩間茅草屋。當年,劉元福的火磚房被馬自寶住了以后,劉元福一時無處安身,就只好住到了馬自寶的茅草屋里。直到給地主摘帽那一年,劉元福才掀掉茅草屋,蓋了這棟紅瓦房。
3
劉元福享年八十四歲。在我送走的死人當中,他的壽命最長。劉元?;盍诉@么大歲數(shù),按說死的時候兩眼應該閉得嚴嚴的,沒想到睜得比活人還大。
劉開荒是個孝子,看見劉元福斷了氣還閉不上眼,一下子就慌了神。他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說,你無論如何要讓我爹暝目啊!我開始還不是很著急,沒搭理他,只顧低著頭用手扒劉元福的眼皮。我一邊扒一邊說,你活到八十四,也該知足了,趕緊閉上眼睛走吧!可是,我扒了好幾個回合,嘴角都勸出白沫了,劉元福的眼睛還是睜得像雞蛋那么大。這時,我心里也緊張起來。
劉開荒更加不安了。他突然把我拉到旁邊,咬著我的耳朵說,請你一定想辦法讓我爹暝目,到時我給你雙倍的工錢。我有點兒生氣地說,這不是錢的事,我也巴不得他趕緊閉上眼睛呢!我這么一說,劉開荒覺得有些尷尬,很快松開我的手,走到一邊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對劉開荒招個手說,我還是趁熱先給你爹把澡洗了,再把衣裳穿上,說不定洗了澡穿了衣裳,他就閉眼了。以前我曾碰到過這種死人,就是洗澡穿衣裳后才閉上眼睛的。劉開荒很聽我的話,馬上過來幫我把劉元福從堂屋轉到了隔壁廂房。幫忙的人早在廂房里準備好了澡盆和熱水,送終的衣裳也在這里放著。澡洗得很順手,穿衣裳也沒費什么勁??墒?,澡洗了衣裳也穿了,劉元福的眼睛卻還是閉不上。劉開荒急得團團轉,問我,這可怎么辦?我想了一下說,先把他送回堂屋吧。
我和劉開荒把劉元福抬回堂屋,又將他放到了那張木板床上。這時堂屋里擁進來了不少人,除了親屬,還有一些本村的人。我看見朱南山的老婆也來了,她叫馬自珍,是馬自寶的妹妹。我還記得,馬自珍是土改那一年嫁給朱南山的。
堂屋里的人,都看著劉元福的眼睛。他們都想不通劉元福的眼睛為什么閉不上。有幾個人還在小聲地說話,猜測著劉元福閉不上眼睛的原因。后來,大家陸陸續(xù)續(xù)把目光轉到了我身上。我知道,他們是希望我盡快想辦法。
劉開荒一直眼巴巴地望著我,好像一切都指望我了。說實話,我也沒有新的招數(shù),只能把那幾個老手段一個一個拿出來試了。
我先問劉開荒,你爹在吃穿上還有什么沒如愿的嗎?劉開荒說,都如愿了。他想吃麥芽糖,城里沒有賣的,我專門去農(nóng)村給他買了好幾斤;他想一件羊皮襖,我又托人從內蒙古給他買了一件,還是綿羊皮的。接下來,我把堂屋里的人仔細打量了一遍,發(fā)現(xiàn)劉元福的親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唯獨沒看見他的妹妹。我又問劉開荒,你姑媽呢?你爹是不是想見你姑媽?劉開荒說,不會的,姑媽這段時間經(jīng)常到醫(yī)院里侍候我爹,今天還送他上救護車了。她本來要跟著來的,但我沒讓她上車。姑媽年紀也大了,又有心臟病,我怕她來了會出問題。再往下,我就不知道問什么了,忽然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啞巴。
正在我兩眼一抹黑的時候,馬自珍擠到了我身邊。馬自珍是個很和善的人,見到任何人都是一臉笑。她雖說是馬自寶的妹妹,但她一點兒也不像馬自寶。馬自寶一年四季黑一個臉,好像從來沒對誰笑過。
馬自珍找我也沒什么事,只是想跟我打個招呼。她對我說,辛苦你了!我隨口說,你也來了!停了一會兒,馬自珍又小聲對我說,其實朱南山也來了的,可他不敢進屋,在門外站了半天又回去了。我問,他為什么不敢進來?馬自珍壓低嗓門說,他怕劉開荒攆他!我愣了一下,沒說什么。
在我身邊停了一根煙的工夫,馬自珍忽然轉身要走。她剛轉過身,我猛地又想到了馬自寶。我慌忙問,你哥哥呢?他怎么沒來?馬自珍回過身,露出一臉苦笑說,他從來不和劉家走動的。我說,可這回不同,人都死了!馬自珍說,誰說不是呢?我來之前還去勸過他,我對他說,你去看人家一眼吧,別的不說,你還住著人家的火磚房呢!可不管我怎么勸,他死活不來。
馬自珍說到火磚房時,劉開荒猛地擺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亮堂堂的,好像兩只眼睛都被火柴點燃了。
一看劉開荒的眼睛這么亮,我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我趕緊靠近劉開荒,有點兒興奮地問,你爹是不是想回火磚房?劉開荒說,我也正這么想呢。我接著問,你爹在彌留期間提起過火磚房嗎?劉開荒說,豈止是提起過!他最后說的三個字就是火磚房。我說,難怪救護車經(jīng)過劉家老屋時熄了火呢!
馬自珍聽到了我和劉開荒的話。她朝我們走攏一步,先遲疑了一下,然后看著劉開荒說,你爹在進城以前,曾去找過我哥哥一次。劉開荒問,找他干什么?馬自珍說,你爹想用這棟紅瓦房換那棟火磚房。劉開荒問,后來怎么沒換?馬自珍說,我哥哥不同意。
劉開荒激動地對我說,看來我爹真的是想回火磚房。我暗自一喜說,沒錯,只要回了火磚房,你爹的眼睛一定會閉上!
但是,劉開荒的激動勁兒一下子就沒有了。他鎖著眉頭說,火磚房早是人家的了,我爹怎么回得去呢?我想了想說,是呀,馬自寶肯定不會讓他回去的。我和劉開荒正為難,馬自珍忽然插話說,這樣吧,我去跟我哥哥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借一間房子給你們用兩天。馬自珍話音未落,我就雙眼一亮說,這個主意好!劉開荒的眉頭也陡然松開了,連忙對馬自珍說,那就拜托你了!
馬自珍很快出了堂屋。我這時朝門外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天早已黑透了。我追到門口問馬自珍,你帶了手電沒有?馬自珍還沒回答,劉開荒快步走過來說,我讓救護車送你去。馬自珍想了一下說,救護車坐了暈,我還是自己走。這時,村里的一個年輕人主動站了出來,對馬自珍說,我用摩托車送你吧。馬自珍說,好,我坐摩托車不暈的。
過了半個多小時,馬自珍回到了劉家新屋。她一走進堂屋門,我就迎上去問,你哥哥同意借房嗎?馬自珍沒說話,只是無力地擺了擺頭。一見她擺頭,我的心陡然涼了半截。劉開荒也看見了馬自珍擺頭,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好像馬自珍擺下的是一頭霜,落了他一身。
劉元福的眼睛仍然睜著,又圓又大。我這時彎下腰,又伸手去扒劉元福的眼皮。我一邊扒一邊說,你就別再想著你那兩層的火磚房了,還是快去那邊吧,那邊說不定有棟九層的火磚房等著你呢!劉開荒也貼著劉元福的耳朵說,爹,火磚房有什么好的?你到了那邊有皇宮住??!可是,劉元福是個死心眼兒,不管我們怎么勸,他的眼睛還是閉不上。
我給劉元福扒眼皮時,馬自珍一直看著我的手。我的手停下來后,馬自珍自言自語地說,我哥哥的心真是太黑了!劉開荒一聽,馬上扭頭問馬自珍,你哥哥還怎么說?馬自珍低聲說,他說借房是不可能的,除非……劉開荒慌忙問,除非什么?馬自珍勾下頭說,他說除非你花錢買。
劉開荒的眼睛頓時放大了一圈,大聲說,買可以呀,他要多少錢?馬自珍說,我沒問。劉開荒又問,你估計他要多少錢?馬自珍說,不知道,他這個人心黑得很!我這時問劉開荒,難道你真要買?劉開荒點頭說,是的,為了讓我爹暝目,我決定買,再貴也要買。我本來還想勸阻劉開荒的,見他態(tài)度這么堅決,就沒再說什么。
劉開荒很快去了劉家老屋。他是坐救護車去的,臨走時還在胳肢窩里夾了一個鼓鼓的黑皮包。馬自珍提出和劉開荒一道去,劉開荒想了想說,不麻煩你了。劉開荒上車后,馬自珍追到車門口說,你一定要跟我哥哥砍價,不能讓他太占便宜了!
大概出去了一個鐘頭,劉開荒回來了。從救護車上下來時,我發(fā)現(xiàn)劉開荒神色很好,只是那個黑皮包癟了。劉開荒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堂屋,腳沒站穩(wěn)就對我說,快,送我爹回火磚房!
幫忙的人手多,大家不到十分鐘就把劉元福抬到了救護車上。
救護車開出劉家新屋后,我悄悄地問劉開荒,花了多少錢?劉開荒伸出兩個指頭對我說,二十萬。我一愣說,哎呀,這么貴!劉開荒冷笑一下說,還有附加條件呢。我問,什么條件?劉開荒說,他要我把紅瓦房送給他。我大吃一驚說,天老爺,馬自寶真是心黑??!停了一會兒,我又問劉開荒,你都答應他了?劉開荒說,答應了,不答應不行??!司機這時回頭問劉開荒,你身上帶了這么多錢?劉開荒說,先付了十萬,還有十萬打了欠條,限我七天之內付清。
快到大松樹時,一臺手扶拖拉機從對面開了過來。錯車的時候,我借著車前的燈光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開拖拉機的是馬自寶的兒子。車廂里坐著好幾個人,有個老頭子歪在一床被窩里,雖說看不清臉,但我能斷定他就是馬自寶。劉開荒也看見了拖拉機上的人,感嘆說,馬自寶的動作好快呀!聽劉開荒這么說,我就知道是馬自寶在連夜搬家。
4
救護車開進劉家老屋的院墻時,是上半夜十一點多鐘。等我們把劉開福抬進火磚房,已是下半夜了。當時劉開荒看過手表,是十二點過五分。
火磚房一樓有五間房,進大門是堂屋,堂屋后面是正屋。劉開荒把劉元福安頓在正屋里。他說土改前劉元福就住在這間屋里。剛把劉元福放到床上時,他的兩個眼睛還睜著。劉開荒擔憂地問,我爹怎么還不閉眼?我說,別急嘛,他離開這里幾十年了,好不容易才回來,肯定想多看上幾眼。我嘴里這么說著,兩只手就一起伸到了劉元福的眼前,開始扒他的眼皮。我邊扒邊說,趕緊把眼睛閉上吧,火磚房又歸你了,也該閉眼了!沒過多久,劉元福的右眼就慢慢地閉上了。
奇怪的是,劉元福只閉上了一只眼睛,左邊那只眼卻依舊睜著。
劉開荒滿臉疑惑地問我,這是怎么回事?我搖著頭說,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怪事。聽我這樣回答,劉開荒一下子六神無主了。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我也犯了傻,腦袋里像裝了一盆漿糊,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了。
救護車送劉元?;貏⒓依衔輹r,隨車只來了七八個人。后來,剩下的人也前前后后從劉家新屋趕過來了。少數(shù)人是坐摩托車來的,大部分人是走路來的。這些人一到,火磚房里就熱鬧起來,到處都是說話的聲音。他們中間,也有不少人關心著劉元福的眼睛。我聽見有人問,眼睛閉上了嗎?馬上有人回答說,只閉了一只。聽著他們這樣一問一答,我心里就更慌了,好像裝了一肚子亂麻。
劉開荒一直守在劉元福身邊,顯得比我還著急,兩邊的眉頭都擰到一起了。劉元福右眼閉著,左眼睜著,看上去有幾分滑稽。劉開荒呆呆地看著劉元福,臉上的表情怪怪的,哭也不像,笑也不像。看著劉開荒這個樣子,我感到有點兒難受。我本想寬慰他兩句,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就在這個時候,馬自珍走進了正屋。她是從劉家老屋走過來的,我看見她的鞋子被夜露打濕了。
馬自珍直接走到了劉開荒身邊,細聲細氣地說,開荒,你舅舅說,他還是想來看你爹一眼!劉開荒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擺擺手說,算了,還是別看了吧。我爹的左眼本來就閉不上,他一來,恐怕更難閉上了。劉開荒這么一拒絕,馬自珍感到很無趣,很快把頭垂下去了。這時,我趕忙搶過話頭對劉開荒說,也許你想錯了,說不定你爹就是想你舅舅來見他一面呢。劉開荒說,不可能,如果我爹想見他,那救護車中午經(jīng)過大松樹時為什么會熄火?我解釋說,當時你爹還沒斷氣呢,人斷氣后的想法會改變的。聽我這樣說,劉開荒就不吱聲了。
停了一會兒,我問馬自珍,朱南山現(xiàn)在在哪兒?馬自珍抬起頭說,他在外面院子里,一個人在那里站了個把鐘頭了。我拍了一下劉開荒的肩膀說,讓你舅舅進來吧,沒準兒他來認個錯,你爹的左眼就閉上了。馬自珍忽然提高嗓門說,其實他就是想來賠罪的!劉開荒說,好吧,但愿我爹早點兒暝目。
馬自珍匆匆忙忙走出了正屋。不一會兒工夫,馬自珍又進來了,身后跟著朱南山。開始,我只看到了朱南山那個高高拱起的脊背。等朱南山走近了,我才看見他的頭,還看見他的脖子上掛著一件木器。木器圓溜溜的,看起來很沉,把朱南山的脖子都壓彎了。
我問朱南山,你脖子上掛的是什么?朱南山吃力地回答說,糞桶。劉開荒驚奇地問,你來看我爹,脖子上掛只糞桶做什么?朱南山側著臉看了劉開荒一眼,用沉重的聲音說,當年批斗姐夫時,我給他掛過糞桶。今天,我專門掛個糞桶來給他賠罪的!
朱南山說完,一步跨到了劉元福床邊。他面朝劉元福,先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然后哭著說,姐夫,我對不住你呀!我朱南山不是個東西?。?/p>
我這個人,雖說又接生又送死,其實心很軟。看見朱南山這樣折磨自己,我的心一下子就難過起來。我趕緊走上去,很誠懇地對朱南山說,你把糞桶取下來吧,好好地和你姐夫說幾句話。可朱南山不聽我的,怎么也不肯把糞桶從脖子上取下來。我要幫他取,他還死死地用手抓住桶上的系繩不放。沒辦法,我只好讓朱南山一直把糞桶掛在脖子上。
劉開荒沒想到朱南山會這樣,頓時迷糊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朱南山,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大約過了四五分鐘,劉開荒才回過神來。
平靜了一會兒,劉開荒不緊不慢地對朱南山說,舅舅,既然你說來賠罪,那我就當著我爹的面,問你幾個問題。朱南山點了一下頭說,你問吧。劉開荒問,你能如實回答我嗎?朱南山?jīng)]馬上回答,猛然擺過頭看了一眼馬自珍。馬自珍說,你當然要如實回答,姐夫人都死了,你還有什么好隱瞞的!朱南山說,可好多事情都牽扯到你哥哥呀。馬自珍愣了一下說,不管牽扯誰,就是牽扯到皇帝老子,你也要如實地回答。朱南山說,好,那我就如實地回答了。
我這時匆匆看了一眼劉元福,發(fā)現(xiàn)那只左眼還睜得明晃晃的。我暗暗地想,等朱南山回答了劉開荒的問題,劉元福的左眼可能就會閉上了。
劉開荒首先從糞桶問起。他問朱南山,那次斗我爹,你為什么要去提糞桶?還要親自掛到我爹的脖子上?朱南山說,那都是馬自寶逼著我干的,他說只有給你爹掛了糞桶,才能證明我與地主劃清了界線。我忍不住問朱南山,你為什么要聽馬自寶的?朱南山說,本來我不想聽他的,可不聽不行。馬自寶說,要是我不給姐夫掛糞桶,他就讓他妹妹跟我離婚。朱南山說到這里,我看見馬自珍顫了一下,好像打了個趔趄。
劉開荒接著問,那長工是怎么回事?我爹撫養(yǎng)你那么多年,你為什么要說你是我爹的長工?朱南山說,這也是馬自寶逼著我干的。那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馬自寶把我?guī)У酵粮墓ぷ麝犠〉牡胤?,要我對工作隊的人說,我是你爹的長工,吃的都是豬食一樣的東西,每天晚上睡在牛欄里。馬自珍這時插嘴問,嘴長在你的鼻子下面,為什么我哥哥叫你怎么說你就怎么說?朱南山說,當時我正托媒人找你哥哥提親,你哥哥開始不同意,后來他突然找到我,讓我揭發(fā)姐夫。你哥哥說,只要我揭發(fā)了姐夫,他就把你嫁給我。我當時太想娶你了,就聽了你哥哥的話。馬自珍很氣憤地問,這些情況你怎么一直沒跟我說過?朱南山說,馬自寶不讓我跟任何人說。
聽了朱南山的回答,劉開荒沉默了好半天。
后來,劉開荒又問朱南山,我爹與馬自寶無怨無仇,他為什么那么想把我爹劃成地主?朱南山說,原因很簡單,他想住你爹的火磚房。朱南山話音沒散,馬自珍咬了一下牙齒說,我哥哥的心真是太黑了!
在劉開荒給朱南山提問題的時候,我把目光從劉元福身上移開了。再把目光移回到劉元福身上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左眼已經(jīng)閉上了。
直到這時,我懸著的一顆心才算是落了地。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對劉開荒說,你爹終于暝目了!劉開荒一看劉元福雙眼緊閉,禁不住哭了起來,熱淚一下子淌了一臉。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窗外的雞叫。新的一天已經(jīng)來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