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鞋

溫利

春節(jié)將至，我們電視臺準備開一個大型文藝晚會。根據領導的要求，我負責的這個版塊，是請本市一位健在的老八路或老紅軍，講述他親歷的戰(zhàn)斗故事，再根據他的事跡改編成一部微型話劇。

根據調查，最終我鎖定了一位老將軍。在和其溝通后，我決定上門拜訪他，老將軍提出在外面見面，但我表示只有上門拜訪，才最能感受到老將軍的生活。他執(zhí)拗不過，就同意了，并且和我約定了時間。

這是一個大雪天，我到了老將軍家樓下，正要敲總門，身后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喂，小伙子，你找誰??？”猛回頭，一個身材高大，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站在那里，他的傘上積了厚厚一層雪，看來是在雪中站了很久。他正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著我，這氣場立刻震懾到我了。我告訴他要找的人，他招手示意我跟著他上樓。我這才知道，這老者就是老將軍了，他居然特意冒著大雪，在冰冷的雪地里等我。老將軍的熱情讓我十分感動，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他的故事一定也能引人入勝。我跟在老將軍身后，上樓梯時，我習慣性地往上跑，老將軍回頭用手打了個暫停的手勢，說：“哎，別跑，慢點，輕點，哎，對了，再慢點輕點?！?老將軍邊說邊緊張地向樓下張望著，他儼然還把自己當成一個將軍，指揮著我這個士兵。

我正欲開口，老將軍掏出鑰匙打開門，笑著說：“來，進來吧。”我一愣，老將軍沖我點點頭，說：“你應該就是小溫同志，我等你很久了，來，進來吧?！蔽覇柡蛑蠈④?，一腳已跨進屋。這時，老將軍突然斥責道：“且慢！你怎么不換拖鞋！”

我眉頭一皺，有點不高興。心想：換拖鞋可以，但能否委婉一些，對客人也尊重。沒錯，您曾是位叱咤戰(zhàn)場的將軍，但現在是和平年代，還喜好這般發(fā)號施令。一開始對老將軍的好印象，此刻已經消失大半。

老將軍招呼我坐下時，我氣鼓鼓地斜看著腳上的拖鞋。也許，老將軍有潔癖吧，怕弄臟地毯。我只能這樣忍氣吞聲地安慰自己。

我把我的創(chuàng)作意圖對他詳詳細細講了。起初，老將軍笑呵呵聽著，當我說要帶攝制組的人員到他家實地拍攝時，他突然把煙捻滅，低頭，目光游移地看著地毯。然后，斷然拒絕了。無奈，實地拍攝的環(huán)節(jié)只得作罷。我心里非常不高興，覺得這個老將軍真是個怪人，一開始還覺得他挺懂禮數，現在……

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老將軍謝絕了我們派車接送，他都是在家人的陪伴下，親自來到臺里向我們講述他經歷的那些驚天動地的戰(zhàn)爭故事。不久，在老將軍的配合下，我們的微型話劇順利出爐了。由于劇情真實感人，演出效果非常好，而且還獲得了很多大獎。

這天，我登門拜謝老將軍，雖說再也不想和這個斤斤計較的老頭打交道，但這也是最后一次，逢場作戲唄。到老將軍家，當然照例先換上拖鞋。老將軍這時到一旁接了個電話，我趁機好好打量起腳下的這雙拖鞋，我脫下一只，翻過來，鞋底竟然有一層絨，摸上去，很軟，真奇怪，絨布一般都在鞋里兒，腳踩在上面會柔軟舒服。鞋底粘絨布真是多此一舉。我又看另一只，也是如此。

老將軍走過來，看見我對著這拖鞋發(fā)愣，說：“這拖鞋很奇怪，是吧？”我點點頭。老將軍沉吟起來，表情很凝重。

我為了打破尷尬，笑著說：“多虧了老將軍，我們的演出非常成功。我知道老將軍愛干凈，改天我送您一臺吸塵器吧！”老將軍接過話茬，說：“你還為換拖鞋的事耿耿于懷呢？”老將軍微笑著說：“我知道你可能誤會了。不光是你，你看——”他指著門口墻上貼的一張紙，我望去，上面有幾個醒目的大字：進屋請換拖鞋，務必！

我上次因為匆忙沒注意這張告示。老將軍說：“到我家的人都必須換拖鞋，這是規(guī)矩，而且，我家里每雙拖鞋都跟你穿的一樣，又薄又輕，鞋底粘上絨布，目的都是為了盡量消除走路時鞋與地板撞擊的聲響。你上次來，我特意到外面等你，不讓你敲門，也是有原因的。其實，有個故事，我沒對你講過。”

接著，老將軍給我講了個故事之外的故事：

那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一次戰(zhàn)斗中，我所在的班只剩下班長、我、還有一個戰(zhàn)友，那個戰(zhàn)友的腿被炸飛了，班長背著他，因此行動非常緩慢。眼看著敵人越來越近，戰(zhàn)友懇求我們不要管他，叫我們快撤，班長和我當然不同意。我們邊打邊退到半山腰，這時，敵人也追來了，可我們的子彈打光了。班長無意中發(fā)現了一處被樹木雜草遮擋的斜坡上有個凹洞，洞很小，只能藏兩個人。當時，班長想都沒想，把我和戰(zhàn)友推進去，而此時，敵人已到了眼前，班長迎上去，就在我們頭頂的山坡上撲向敵人，并拉響了身上捆綁的手雷，隨著一聲巨響，班長犧牲了，我的戰(zhàn)友也突然大叫一聲，昏死過去。后來，戰(zhàn)友總是處在深深自責中，不管在何處，只要他一聽到頭頂上有稍微大點的響動，就會大聲呼喊班長的名字，大罵自己是個廢人，并會一連幾天神智恍惚，茶飯不思……”

老將軍看看我，然后，目光又落到了地毯上，他有些哽咽地說：“這位戰(zhàn)友現在就住在我家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