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無憂
晚慧應該算是個美女吧,雖然她不太打扮自己,但美人的潛質(zhì)卻是自小就有的。
她總是想,雖然她現(xiàn)在過得灰頭土臉,但是以佛語“受苦就是積福”來看,她醍醐灌頂般地推斷出,她的未來應該還是會有一點含金量的。
可是想象和現(xiàn)實總是一對同父異母的雙生子,所受的待遇永遠都是不對等的。
晚慧的厄運是從她22歲那年的一個晚上開始的,那年,她剛上大四。
大四的課程已然很少,一個學妹給她介紹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是個初三的小男生。因為中考,他的父母希望她每個晚上幫他補習。
本來她是猶豫的,這座城市的治安不好,可是當她看到他們期望的眼神,還有豐厚的報酬時,最終還是答應了。
深秋時分,天很冷,晚上總會刮風。
那個晚上10點多,她依舊如平時一般上完課后往學校寢室趕。離學校不遠處有一條偏僻的小路,但她從來沒有在晚上走過。
因為它近很多,所以這個晚上急著趕回去的她莫名地就走了。她怎么也沒想到,她的命運會因為這條小路而被改變。
在小路上走了幾分鐘后,她聽見后面有細碎的聲音,本想回頭,下一秒?yún)s失去了意識。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沒有色彩,她一直在逃,可無論躲到什么地方都會被發(fā)現(xiàn)。
人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看向自己的身體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穿任何衣服。而最讓她羞恥的不是自己裸著,而是她竟然有著一副男人的裸體。她抱住頭,想要逃,卻無路可走。
然后,她掙扎著醒了過來。
眼前是一片漆黑,剛睜開眼的她過了好久才逐漸看清了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一個地下室一樣的小屋子,有一扇門緊閉著,四周是灰白色的墻,屋頂有一個發(fā)著微弱的光的燈泡。
她的腳被套著鐵鏈,鐵鏈的另一頭鎖在了墻角的鐵環(huán)上。她躺在這個屋子里惟一的床上,床很硬,屋子里很冷。她開始發(fā)抖,甚至希望這只是夢境。
她哭了,這么多年來,她從不曾這樣哭過,可此刻的她真的害怕了。她想,自己就算死在這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屋子里,恐怕也不會有人知道。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一個男聲在安靜的屋子里突兀地響起,她的哭聲卡在了喉嚨里,她顫巍巍地問,你是誰?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遇到這樣的事。關(guān)她的是個男人,他通過對講機和她說話,從門上的小窗口給她送來吃的。怕她凍著,他還送來厚衣服,可他卻從沒有露過面。
他只是和她說話。他說今天外面多少度;說哪個超市的東西又開始打折了;說自己最喜歡的籃球運動員是加內(nèi)特。
開始的時候,她很害怕,戒備心很強,不吃他的食物也不穿他送來的衣服。一個男人,強行關(guān)起來一個女孩兒,為財還是為色?
他似乎都不為。兩天后,她屈服于饑餓和寒冷,吃了他的食物、喝了他送來的水,穿著他的衣服,繼續(xù)不發(fā)一言地聽他訴說。
他的聲音伴隨著對講機的電流聲,回響在這一間分不清黑夜和白天的屋子里。
他說了很多,一開始都是很瑣碎的事,但是通過他的聲音和描述,她的腦海里慢慢地有了他說的那些景象。
比如隔壁街道的那對老夫妻如何互相恩愛、屋頂飛起的灰色鴿子、女孩跳舞時飛起的漂亮裙角。他說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失去了語言能力。
她繼續(xù)一言不發(fā),她想,如果自己一直被關(guān)在這里,興許有一天也會失去語言能力。
一周后,男人似乎有些擔憂,他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為什么不說話?他說你別怕,我只是太需要一個傾聽者了。
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訴說自己的事,他說他從小就是個木訥的孩子,得不到長輩的喜歡,就連同齡的孩子都不喜歡自己。
他每次都想要努力表達自己的想法,可就是開不了口。他有時候也想去親近一些自己喜歡的人,卻總是被嫌棄。
最后,他竟然哭了,他說,你肯定無法理解的,那種你努力想討好別人卻還被人討厭的感覺,是多么的令人絕望。
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可以理解的。是的,她可以理解,她開始說話了,這讓他很興奮。他買來了很多零食給她,他說女孩子都喜歡這些。
他去買零食的時候,她嘗試了逃跑,卻發(fā)現(xiàn)那把鎖憑借她的力量實在是打不開的。他看出了她想逃跑的端倪,他告訴她,就算她開了鎖,也是逃不掉的。
最后,男人說,你別害怕,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等我說完我的故事,我就放你出去。
他說,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英語老師很喜歡他。那個女老師三十多歲,極有韻味,且溫柔善良,待他極好。
那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一個人如此地喜歡過。他們宿舍的幾個同學都不喜歡他,因此總是想辦法讓他在那個英語老師面前出丑。
英語老師有個8歲的女兒,很可愛。有一次老師請學生去她家聚餐,老師讓他帶著那個小姑娘玩,他便帶她在她的小屋里給她講故事。
她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灑到了她的下腹部上,他手忙腳亂地幫她擦干。他們宿舍的那幾個男生拍下了照片,傳到了網(wǎng)上,說他猥褻幼女。由于照片角度的問題,一下子引起了整個學校的關(guān)注。
他說他真的沒有,可是誰都不信,他們都罵他變態(tài),讓他滾出校園。他去找那個英語老師解釋,他以為她肯定相信自己的,可是她卻沒有。她說她不想再看見他,她說她女兒還那么小,他怎么可以如此?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老師最后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這個世界上最骯臟的垃圾。最后,他落荒而逃,大學只上了兩年,從此他又多了一個變態(tài)的稱號。
她不知道何時流出了眼淚,她想,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命運的安排?她突然也有了訴說的欲望。她想起了自己的過往,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不被父母喜歡,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可這是她無法控制的。
她的母親懷著她的時候,滿心希望是個男孩,這樣的話她的父親肯定就會娶了自己??墒?,她不爭氣地讓母親失望了。一個連父母都不喜歡的孩子,怎么可能被別人喜歡呢?
當她知道自己不被喜歡只是因為性別的原因后,她就開始扮起了男孩。她剪去了長發(fā),她穿男生的衣服,她不喜歡一切女孩喜歡的東西??杉词谷绱?,她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因為她的男孩打扮,總有人說她是同性戀,沒有女孩子愿意和她一起。阿梅是惟一一個接納她的女孩,她格外珍惜彼此間的感情。
可是,那次阿梅不小心跌倒,她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扶她,卻不小心摸到了阿梅的胸。她沒有想到阿梅會那么驚訝,然后和她再也不相往來了。
所有的人都認定她是同性戀,女生都避開她走路,她們都說她惡心。說她明明是個女生卻扮男生,說就算她不是同性戀,也不會有男人喜歡她這樣的變態(tài)。
她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真正地不去在乎別人的目光。那些異樣的目光足以打落一個女孩所有的自尊,足以殺死她所有的自信。
說完后,她感覺到自己滿臉的淚水,她從不曾如此敞開心扉,對別人說這些藏于心底的傷痕。
他也哭了,他說,別怕,我會陪著你的。
人天性都是孤獨的吧,所以才會在有限的生命里渴望知己、渴望愛情,而其本質(zhì)不過是渴望有個同類,能理解認同自己。
以前的生命里,她小心翼翼地渴求著被愛,渴求著被認同被理解。她如同漂浮在自卑的海里,四周都是嘲笑的聲音。她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才過得這般悲苦,驀然回首,原來他也在不遠處。
她看見了自己那顆急切地想要和他靠在一起的心,一種她從沒有過的情緒慢慢發(fā)酵,悄悄彌散。如一股醇香的美酒味,縈繞于他們彼此的心間。
一個月后,她不再恐懼,她甚至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沒有別人的嘲笑,沒有躲閃不及的異樣目光,還有一個和自己如此相似靠近的靈魂。
然后,他問她,我可以看看你嗎?他說他只是想看看她,她的身體。
他的語氣有幾分哀求,悄悄地沁入她的心底,她的心就一寸寸地變軟,抗拒不了。從來沒有人如此求過自己什么,誰都不需要她,而此刻的他,是需要她的。
她答應了。
她慢慢地脫掉了衣服,寬大的男裝下面包裹的是年輕美麗的胴體。她不高,身材比例卻很好,腿很長,腰肢很細。由于從沒有穿過裙子,她的身體比常人白皙許多,能隱約看見紫色的血管。她的胸部很飽滿,隨著她的動作,它們輕輕晃動,似乎可以掀起一場海嘯。
他的呼吸聲伴著對講機的電流聲在安靜的小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他逐漸加粗的呼吸聲如一種奇怪的藥物,隨著空氣被她服下。
他說,你真美,我能看得更多嗎?他的聲音是低沉的,有些喑啞。她似乎聽見了他吞咽口水的聲音,那樣的聲音莫名地讓她燥熱,身體也隨之開始變軟。像迎著陽光的冰激凌般,一點一滴地融化。
他說他愛上了她,她第一次被一個人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肯定。可是她卻莫名地害怕,她沒有見過他,他綁架了她,禁閉了她,他卻說愛她。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一個人的心里,磕磕絆絆,她看見了他的眼淚,看見了他的傷疤,看見了他的不安全感。她有同樣的感覺,于是心生憐憫,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去撫摸那個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的靈魂。
理智卻用冰冷的聲音告訴她,這是不對的。她想回頭,想找尋出路,卻發(fā)現(xiàn)自己走得太深,看不見來時的路,也尋不到回去的出口。
她恐慌,也留戀;她恨自己,也恨他,開始拒絕說話吃飯。他急躁,你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會這樣?連你也討厭我嗎?她狠狠地說,對的,我討厭你,我恨你!你放我出去!
她摔打東西,用拳頭砸墻,手破了,血把墻染紅了一大片。她疼,心卻更疼,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阻止心里糾結(jié)牽絆的情緒,釋放出藏于心底的感情。
他沉默了,安靜的空氣里,她似乎能隱約聽見他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她也跟著流淚,卻無法誠實地面對自己,更無法說出口。
僵持了3天后,他終于妥協(xié)了。他真的愛她,自私地想一直關(guān)著她,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愛。
他說,他曾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可是遇見她,他有了勇氣,甚至想保護她,給她那些她渴求的愛。他說,他多希望有機會帶她去郊外看看美麗的星空。
那天的他,格外憂傷,他的話語順著空氣傳到她的耳邊,傳進她的心里。他變成了一個嗚嗚哭泣的孩子,讓她心疼。
他求她,希望她出去后不要告發(fā)他,他說這是他惟一的請求,她答應了。她又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她似乎真的看見了滿天的星星,還有他始終模糊的臉。
她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公園里,她甚至都不能適應這么強烈的光和流暢的空氣。她以為自己還在夢里,直到旁邊的人一直問她有沒有事。
她掙扎著站起來,3個月,秋天早已遠去,她記憶里紛繁的黃葉早已沒有蹤跡,到處都是一片枯萎。她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胳膊上有一條手鏈,一顆顆星星連在一起,還有她穿著的是一件男式棉襖。
她回到學校,舍友們仿佛看見了鬼,她們尖叫著躲開。還有阿梅,眼神里有深深的嫌棄。
她們對著她指指點點,從斷斷續(xù)續(xù)的言語中,她得知介紹她做家教的學妹是與她同時消失的。那個學妹在寢室留了書信,表明了自己與眾不同的性取向,說是要去尋找自己的愛情。她們順理成章地認為,學妹是與她一起出走的。
學校的人找到了她,學妹的父母也找到了她。他們不斷地逼問她,這3個月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她是不是真的是同性戀?她是不是跟傳言中的一樣和學妹私奔了?
3個月的時間讓她幾乎忘記了這種被全世界都誤解的屈辱,而此刻一個個問題如尖銳的刺刀,不斷地削減著她的冷靜和理智。
那些惡毒的語言終于把她逼到了崩潰的邊緣,她不要再沉默,不要再遭受全世界的誣蔑和質(zhì)疑。那個時刻,她急切地想要證明,她不是同性戀,她也有人愛。
然后,她如瘋了一般跑去公安局。她舉報了他,警方根據(jù)手鏈和衣服上的指紋很快就抓到了他。他們說他愿意認罪,說他交代了事情的所有,說他只希望見她一面。
她卻不敢去面對他,她更害怕面對自己。她把自己關(guān)了一個月,積蓄了足夠的勇氣,看清了自己熱切而內(nèi)疚的心。她想去告訴他,她也愛他,她等他。
可她卻在這時聽到了他自殺的消息。過期的舊報紙上寫著他的死訊,他是在監(jiān)獄里用褲子把自己勒死的。報紙上說他曾經(jīng)猥褻幼女,禁閉女大學生,他是個心理變態(tài),禁閉的那個女大學生和他曾經(jīng)猥褻的幼女長相酷似。
還有他的照片,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他有著濃濃的眉毛,堅挺的鼻子,其實他應該是個英俊的男人。
他最后用血在墻上留給這個世界的遺言是:和你并肩看星空是個奢侈的夢,不是夢欺騙了我,而是這個世界欺騙了我。
她終于泣不成聲。
她把家中所有的窗都堵了起來,她只開最暗的燈光,她會把自己脫光,閉著眼去想象他還在看她。他會微笑著脫去她的衣服,檢閱她無人看見過的美好。她撫摸自己的每寸肌膚,如花般的身體,原來那么渴望為他而綻放。
可是,她卻親手毀了自己可能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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