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敏
(華中師范大學 信息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現代社會是高度組織化的社會,也是組織傳播高度發(fā)達的社會。組織傳播的總體功能,就是通過信息傳遞將組織的各部分連結成一個有機整體,以保障組織目標的實現和組織的生存與發(fā)展。[1]組織有其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對組織歷史的鉤沉通常情況下能對現實有所啟示。中國的現代出版業(yè)始于清末民初,民國時期的出版業(yè)呈現出多元發(fā)展的繁榮景象,它們中的一些企業(yè),如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做得大且好,在亞洲甚至世界上都有一定影響,它們給今天的出版界留下了許多寶貴經驗。本文選取民國時期中華書局為樣本來進行分析,以期從其科學規(guī)范的企業(yè)組織制度中發(fā)掘其歷史價值與當代借鑒。
筆者通過對中國知網、中國國家數字圖書館民國專欄、大學數字圖書館合作計劃、大成老舊全文數據庫、晚清期刊全文數據庫和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超星圖書館以及華中師范大學圖書館館藏資料、相關研究所資料室的藏書等相關文獻的檢索,發(fā)現關于民國時期中華書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3個方面:一是對局史的研究,如《回憶中華書局》《中華書局大事紀要 1912—1954》等[2-3];二是對人物的研究,如《陸費逵與中華書局》《中華書局與近代文化》《教育與出版——陸費逵研究》等[4-6];三是讀中華書局書刊的個案研究,如《〈辭?!档木幾托抻啞贰?0世紀初出版的〈中華大字典〉》等[7-8]。這些研究所選取的角度主要有史料耙梳、文化教育和經營管理研究,然而以組織傳播為切入點的研究尚未發(fā)現,因此,筆者試圖對民國時期中華書局的組織傳播做一些探討。
本文的研究目的有二。我國的傳統是重視“第一”,而忽略“第二”,故而對商務印書館的研究遠遠多于對中華書局的研究。因此,本文的第一個目的就是通過對中華書局組織傳播的專題研究,豐富已有的關于中華書局的研究成果,以引起人們對中華書局經驗寶庫的重視。本文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以歷史來關照現實:運用傳播理論和出版史料來勾勒中華書局組織制度框架,進而對中華書局組織傳播的機制和規(guī)律進行歸納與總結,以期對當今出版?zhèn)髅綐I(yè)的組織傳播活動有所啟發(fā)。
正如靈魂之依賴于身體,組織傳播也要依賴于組織架構才能存在。中華書局的組織制度正是其組織傳播實體之所在。公司組織制度是“公司在所有權與經營權相分離的條件下,調整和平衡公司各相關權利人關系并對公司運營進行監(jiān)督的制度安排”。[9]公司的組織制度包括兩個方面:組織機構和組織結構。
公司的組織機構即公司領導機構、公司治理機構或公司機關等,包括股東大會、董事會、經理班子及監(jiān)事會。[10](P101)洋務運動以來,在學習引進西方器物的同時,作為制度層面的西方公司制度也開始助力中國的近代化進程,出版業(yè)的近代化轉型也在這一動蕩時代中風起云涌。商務印書館費時6年才由一個家族式的小作坊轉型為股份有限公司,而中華書局建立現代公司的過程只用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
中華書局創(chuàng)始于1911年秋[11],正式成立于中華民國紀元的第一天——1912年1月1日。初創(chuàng)時期為合資公司,1913年4月改組為股份有限公司,并于翌年向工商部呈請注冊。它的組織機構仿照立憲國家“三權分立”的原則,設立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和監(jiān)察機關。股東大會為最高權力機構,立法機關為董事會,行政機關為局長(1919年以后改稱總經理),監(jiān)察機關為監(jiān)察。
股東大會由全體股東組成,是對公司股東利益和經營管理進行決策的最高權力機構,是股東表達其意志、利益和要求的主要場所和工具。[10](P132)中華書局的股東大會,1912—1937年,每年召開常會一次,一共開了26次。股東大會的內容主要有三:一是董事會向會議提出過去一年的業(yè)務報告,包括編印發(fā)行等各方面的經營概況,經監(jiān)察人和會計師審查過的資產負債表、損益計算書、財產目錄等;二是討論并作出重要決議,包括重要職員的任免、公司章程的修改、重要規(guī)章制度的建立和變更、資本的增加、盈余的分配等;三是選舉新一屆的董事和監(jiān)察,記明其當選的股權數,并對未當選者按票數多少進行排名,以備必要時依次遞補。
董事會是股份有限公司的常設決策機構,“為立法機關,凡各種規(guī)程及重要事件為執(zhí)行機關所不能決者,由董事局(初期稱董事局,1916年改稱董事會——作者注)決之”[3],每月15 日開常會一次,會議記錄用10行簿楷書寫成,每次出席的董事和列席的監(jiān)察人等都要在會議記錄上親自簽名,因故不能參加時,往往委托代表參加,如宋耀如曾由其子代為參加,孔祥熙曾委托其友王正廷代為出席,這些充分體現出董事們的認真負責精神。
中華書局常設監(jiān)察2人,每屆任期1年,可以連選連任。監(jiān)察是中華書局的監(jiān)督稽查機關,對董事會和總經理進行監(jiān)督,并有權糾察檢舉其不法行為。
中華書局行政管理機構的負責人在1919年以前稱為局長,1919年12月第九屆股東常會上,廢除局長制,改設總經理一員,由董事會選任。
公司組織結構就是公司各構成部分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其意義在于把公司各項工作分別歸類,劃分為若干部門,并對部門間的工作關系及各組織成員的權責范圍做出明確規(guī)定,從而建立正式的職位體系,形成完整的責任和功能系統。中華書局的組織結構如圖1所示。
從圖1可以看出,中華書局的組織結構是較為典型的直線職能制,不僅有直線的指揮命令系統,還有按總務、編輯、印刷、發(fā)行等職能劃分的職能機構。直線指揮與職能機構相結合,形成了中華書局金字塔式的組織結構。
需要指出的是,中華書局的組織結構是隨著其組織機構的變化而變化的,因為組織機構是組織結構的一部分,它處于組織結構的最上層。組織結構與組織機構的區(qū)別在于:一是范圍不同,組織機構只涉及公司領導層的分工,而組織結構則涉及公司內部各方面的分工與協調;二是重點不同,組織機構的重點是公司領導層集權與分權的關系,而組織結構的重點是整個公司內部集權與分權的關系。[10](P128)中華書局的組織機構在民國時期幾經變革,但大體上符合現代企業(yè)組織制度的要求,不缺少股東會、董事會、總經理和監(jiān)察等關鍵要素。到1930年代中期,同其業(yè)務上達到最高峰一樣,中華書局的組織機構和組織結構也達到了其在民國時期的最佳狀態(tài)。
中華書局的組織制度符合現代企業(yè)制度的要求,其組織結構相對科學、規(guī)范,并有一整套健全的制度作為約束,因此其組織傳播中的制度性色彩較為明顯。中華書局的組織傳播可以從三個維度來進行分析:其一,從文化隱喻的視角來定位中華書局的組織傳播;其二,從組織網絡的結構和功能的視角來解讀中華書局組織傳播的執(zhí)行過程;其三,從反饋環(huán)節(jié)的視角來解析傳播帶來的組織創(chuàng)新。
圖1 中華書局組織結構示意圖
所謂組織的文化隱喻,就是將組織看做文化,因此組織傳播也就可以視為文化傳播。文化隱喻源于多年來一些學者對國家、部落和種族群體的文化進行研究而發(fā)展起來的文化學[12],代表人物是美國學者阿倫·肯尼迪和特倫斯·迪爾。他們將組織視做文化,認為商業(yè)成功可以通過發(fā)展強勢文化來達到,如果一個組織具有強勢文化的成分,個人和組織的績效都會得到提高。一個組織的文化強勢與否,主要由企業(yè)環(huán)境、價值觀、英雄人物、禮儀和慶典、文化網絡等要素決定。[13](P13-15)文化隱喻視角下的中華書局組織傳播,本文選取價值觀和英雄人物這兩個突出要素來進行考察。
(1)以教育出版救國的價值觀。價值觀是一個組織的基本觀念和信念,是企業(yè)文化的核心。價值觀作為一家公司成功哲學的精髓,為所有職工提供一種走向共同方向的意識,也給他們的日常行為提供指導方針。正如張元濟賦予商務印書館“以扶助教育為己任”的價值觀一樣,陸費逵的個人志向與抱負也體現在中華書局的價值觀中——“立國根本在乎教育,教育根本實在教科書。教育不革命,國基終無由鞏固;教科書不革命,教育目的終不能達也”;“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yè)進步。我們書業(yè)雖然是較小的行業(yè),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卻比任何行業(yè)大些”。[4](P430,P440)這兩段話可以用“以教育出版救國”來概括,這正是中華書局在動蕩歲月里踐行始終的核心價值觀。
(2)自學成才、遠見卓識的英雄人物陸費逵。英雄人物是組織文化價值觀的人格化和組織力量的集中體現,他們擁有夢想,做事果斷,他們?yōu)閱T工提供實際仿效的榜樣。陸費逵絕對算得上是中華書局中強有力的英雄人物。陸費逵(1886—1941年),生于陜西漢中,祖籍浙江桐鄉(xiāng)。辛亥革命后不久從商務印書館退出,集合數位同人一起創(chuàng)辦了民國第二大出版企業(yè)——中華書局,在民國教育界和出版界是頗有聲望的人物,他的經歷富有傳奇色彩。
陸費逵是自學成才的典范。雖然沒有受過什么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自稱“母教五年,父教一年,師教一年半,一生只付過十二元的學費”[14],但《申報月刊》曾刊文將陸費逵同愛迪生、高爾基并舉,稱他為“自我掙扎的模范”。即使是在主持中華書局后,身陷繁冗事務之中,陸費逵仍不忘刻苦自修,每天堅持讀書一二個小時。
陸費逵獨領“新式教科書”革命風騷。武昌起義后,商務印書館中有遠見的人都勸商務印書館當時的掌權者張元濟,應預備一套適應于革命之后的教科書。張元濟向來精明強干,為商務印書館籌劃布局十分妥當,這次卻對時局判斷失誤,認為革命斷然不會成功,遂不肯聽從眾人勸告。而陸費逵則是那些遠見者中的一員,見張元濟不肯在教科書上改弦更張,當時還未滿26歲的陸費逵決定另創(chuàng)書局,為革命后的教育出版事業(yè)做準備,以實現自己以教育出版救國的理想抱負,于是集合了戴克敦、陳寅、沈頤等數位同人在家秘密編輯共和教科書,常常工作到午夜。不到3個月,中華書局于中華民國元年1月1日宣告成立,同時推出《中華教科書》系列,“各省函電紛馳,門前顧客坐索,供不應求,左支右絀,應付之難,機會之失,殆非語言所能形容”[15]。
此外,陸費逵在企業(yè)家理論構建方面也卓有建樹?!秾崢I(yè)家之修養(yǎng)》是陸費逵在經濟思想方面的代表作,該書于1914年11月由中華書局初版,以后多次重版,至1929年已出了8版,還被《實業(yè)致富新書》上卷以首篇收錄,在當時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有學者認為,陸費逵的實業(yè)家修養(yǎng)理論比西方的企業(yè)家理論要早20年,它是中外經濟思想史上最早的企業(yè)家理論。[16]
在社會劇烈變革的關口,能夠準確判斷形勢走向已屬不易,而能夠抓住時代賦予的轉瞬即逝的機遇則難上加難。陸費逵能夠準確判斷局勢走向、抓住辛亥革命所帶來的教科書革命的機遇,讓我們看到了一位愛國出版家以教育出版救國的夢想。陸費逵等的成功“不僅在于創(chuàng)建了公司,而且在于建立了在他們身后仍然能保持下去的制度,為世界提供了帶有他們個人色彩的價值觀。他們的夢想改變了我們經營企業(yè)的方式,他們的影響仍然滲透在我們周圍”[13](P46)。陸費逵給后世出版人留下的不只是他所開創(chuàng)的中華書局,更重要的是出版理想,這理想就是要以出版促進教育的進步,以教育進步推動國家社會的進步,“若書業(yè)能為我們民族的‘精神支柱’重建、能為我們國家融入世界文明潮流有所作為,則功莫大焉”[17]。
網絡理論的基本主張是:組織的結構是由其成員的互動模式所組成的。聯系性是網絡理論最基本的結構性概念。它是指人際傳播存在著相對恒定的路線,處于交流狀態(tài)的個人聯結在一起,就成為群體;而這些群體聯結在一起,又成為一個總體性的網絡。[18](P329)上述觀點也可以概括為“經由傳播而組織”。對組織傳播的具體機制與規(guī)律的探討,正是組織傳播研究的一項重要任務。中華書局的組織傳播有兩個向度:一是組織內傳播,二是組織間傳播。
(1)中華書局的組織內傳播。一個組織不會只是由單一的網絡組成,而是由許許多多相互交叉的網絡共同形成,這些網絡大體上可以歸為兩類:一類是施加權力或影響——學者們稱之為“權威”或者“工具性網絡”;另一類突出的可能是友誼或從屬關系、信息、生產或者革新。[18](P320)中華書局的組織制度所形成的傳播網絡充當了“權威”;而組織制度以外的一些小群體傳播則形成了非權威網絡。
其一,中華書局現代企業(yè)組織制度下的權威傳播網絡。中華書局作為民國時期第二大出版企業(yè),其員工人數鼎盛時期達5 000人之多,這樣一個近乎托拉斯的企業(yè),其組織內部要是沒有健全的傳播機制和暢通的傳播渠道,要想實現組織目標是很難想象的。而中華書局的現代企業(yè)組織制度保證了這一大型出版企業(yè)組織內部能夠有效傳播信息。中華書局的組織制度由其組織機構和組織結構所組成。組織機構由股東會、董事會、總經理、監(jiān)事組成;組織結構如圖1所示,是直線職能制結構。組織結構下所形成的傳播網絡是保證中華書局生存發(fā)展的必要條件。中華書局的組織結構中各組織機構的信息傳遞以及組織機構間的信息傳遞,組織機構與各職能部門的信息傳遞,各職能部門的信息傳遞以及職能部門間的信息傳遞等傳播網絡的權威性,是中華書局組織傳播有效進行的制度保障。在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民國時期,傳統的組織網絡和組織觀念勢力還很強大,人情大于制度,中華書局建立的現代企業(yè)組織制度,正是擺脫傳播組織網絡、建立新式制度性組織網絡模式的有益嘗試。
其二,中華書局組織內小群體的情感傳播網絡。組織的最基本單位是兩個人的聯系,“聯系”界定了組織成員的網絡角色。組織成員在相互交流傳播信息的過程中,各自扮演著不同的網絡角色,“有些成員在組織里控制著信息流通的大門,他們是守門人;有些人位于連接派系的重要地位,他們是聯絡者;有些人以非正式的方式產生支配性影響,他們是意見領袖;接線連接者或世界人是組織‘對世界的窗口’,他們使組織與環(huán)境產生關系”[19]。組織中的成員圍繞著這些人組成了權威網絡之外的帶有個性化的補充性傳播網絡——情感傳播網絡。在中華書局內部,這樣的傳播網絡較有代表性的是中華書局同人進德會。中華書局同人進德會成立于1921年10月,由編輯所同人發(fā)起組織,以砥礪品德、增進學識為宗旨,入會自愿,勞資雙方均可參加,出版有定期會刊《進德季刊》。在同人進德會成立之前,中華書局的組織成員在長期的工作中,別無其他活動,但自同人進德會成立后,各種活動就逐漸開展起來。如舉行時事演講會,主講的人大多在編輯所工作,如張聞天、曾琦、左舜生等[3]。他們所講的內容,一般都是針對當時列強侵略、軍閥掠奪等,借以喚醒會員們的愛國之心和各抒如何救國救民的道路。除了時事演講會,還開辦夜校補習班,開展各項文娛體育活動,使組織成員的業(yè)余生活豐富起來、勞資緊張關系得到緩和。其后,印刷所同人在此基礎上組成進德體育會,其組建的職工足球隊在當時的上海足球界頗有名氣。中華書局同人進德會為中華書局的組織成員提供了權威傳播網絡之外的公共休閑領域,在該領域,組織成員之間的傳播方式主要以平行傳播為主,這有別于他們在權威網絡中的主要傳播方式——上行傳播或下行傳播。在以平行傳播為主要傳播方式的群體網絡中,群體成員能夠以更加自我的方式參與群體傳播活動,而較少考慮彼此在科層中的位置,群體成員在此領域更多地是進行情感性交流而非任務性交流。
(2)中華書局的組織間傳播。每個組織之間并不是彼此隔絕的,組織的一項重要職能就是要通過與外界的聯系感知環(huán)境的變化,調整組織的傳播方式,以適應環(huán)境的需要。中華書局與外界組織的關系主要是與作者之間的關系、與同業(yè)組織之間的關系、與政府組織之間的關系等。
其一,中華書局與作者的親密友好關系。中華書局向來尊重作者。陸費逵曾經說過“作者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可見他對作者的重要性是有高度認知的。在公事方面,中華書局對作者的版稅照規(guī)定按實銷數到時結算;向作者約稿,恪守信用,稿成以后,即使不能出版,也要說明理由,支付較低的稿酬。作者借支稿費,也是常有的事。[2]在私事方面,能夠急作者之所急,仗義守信,是作者的好朋友。從“中華書局之友”徐悲鴻的身上可以看出中華書局與作者的親密關系。20世紀三四十年代,徐悲鴻先后在中華書局出版《悲鴻畫集》《悲鴻描集》等作品集,與中華書局舒新城、吳廉銘等有大量往來信函,中華書局于1992年出版的《中華書局收藏現代名人書信手跡》中收錄有徐悲鴻的信函39件,遠遠超出了其他名人的信函數量。使徐悲鴻對中華書局產生深厚感情的功臣當屬進入中華書局之前就有一定社會聲望的教育家——舒新城。1930年,徐悲鴻的一本畫集交由中華書局出版,在這個過程中,他與當時的編輯所所長舒新城就出版的事情多次通過信函進行交流磋商,彼此的交往促成他們形成良好的關系,而良好關系又促進交往的進一步加深。“徐悲鴻經常是走到哪里,就要中華書局將稿費支付到哪里,而舒新城從不拒絕。甚至徐悲鴻要求將稿費提取部分,送與岳丈、岳母,舒新城一樣照辦?!保?0]徐悲鴻在國外,需要馬毛制畫筆、書籍等,舒新城也為其郵寄。中國傳統人際傳播文化講求知心,朋友之間最可貴的地方就在于了解彼此的心志或心意。徐悲鴻把舒新城當成知心朋友,出現情感問題,也會向舒傾述。而舒背后的中華書局,在全國各大城市都設有分支機構[2](P148)。徐悲鴻還曾為中華書局渝局全體同人繪畫結緣。
其二,中華書局與同業(yè)組織的競爭合作關系。民國出版界的“第一梯隊”當是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考察中華書局與同業(yè)的關系,從其與商務印書館的關系可見一斑。中國有句俗話叫做“同行是冤家”,這講出了一個普遍的現象:同行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競爭關系。但是這只道出了同行關系的一面,同行之間其實還存在著另一層關系——合作。中華書局與商務印書館之間就是既競爭又合作的關系。有人認為商務印書館與中華書局的競爭關系體現在尋求政府支持、選題、圖書質量、出版速度、人才和市場6個方面;合作關系體現在未實現的合并、排他性合作、互贏性合作3個方面。[21]筆者贊同此觀點,中華書局在民國元年(1912年)靠著《中華教科書》系列迅猛地從商務印書館手中奪走了一部分教科書市場,進而跟進商務印書館的發(fā)行網絡,逐漸站穩(wěn)了腳跟。中華書局的首戰(zhàn)打得十分漂亮,開創(chuàng)了教科書革命之先河。但是,在以后與商務印書館漫長的競爭過程中,甚少再見到中華書局諸如此類的開創(chuàng)之舉,倒是有跟風之嫌。表1為兩家出版物對比情況。
表1 商務印書館與中華書局出版物簡明對照表
從表1可以看出,中華書局在出版物選題上緊跟商務印書館,不讓商務印書館“專美于前”,商務印書館對這個難纏的對手很是傷神,商務印書館董事長張元濟曾經抱怨:“中華遇事模仿,于感情亦有大傷。其實道路甚寬,何必如此”[22](P182)。但是中華書局絕非一個粗鄙的模仿者,雖然選題一樣,但是在內容上善于另辟蹊徑,往往會收到奇效。譬如《辭海》的出版就是一例。在《辭海》之前,商務印書館已于1915年推出了高質量的《辭源》,它是我國現代第一部較大規(guī)模的綜合性辭典[23],為商務印書館帶來了豐厚的回報。中華書局沒有立即跟風,而是用了20年的時間組織出版了有自己特色的《辭海》。與《辭源》相比較,《辭?!返奶厣谟谑赵~時新性強、收詞范圍更廣、采用新式標點等,繼《辭源》之后,《辭?!芬策M入我國近代權威工具書的行列。選題上的競爭不僅沒有帶來低水平重復出版,反而激發(fā)了兩家出版企業(yè)的活力,促進了出版物質量的提高,這無疑是一件好事。除了選題上的競爭,雙方對人才的爭奪也是硝煙彌漫,在競爭最為激烈的時候,甚至出現了“中華多一人,商務則少一人”的情況,“又有許多人挾制公司(指商務——筆者注),以中華為護符”[22](P161),激烈的競爭使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意識到人才的重要性,為了留住人才,兩家在人員的工資、福利待遇、工作環(huán)境等方面都展開了競爭。
雖然在業(yè)務上競爭激烈,但是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彼此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是一樣的,當環(huán)境對整個行業(yè)不利時,攜手前行才是明智的選擇。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為了共同利益攜手合作,有以下幾種類型:一是未完成的合并,如1917年中華書局在經濟上周轉困難,當時商務印書館的高層曾多次秘密商討合并事宜,但最后由于商務印書館內部意見不同,合并未成;二是共贏性合作,如1917年商務印刷所工人罷工,中華書局方面,“伯鴻(陸費逵字伯鴻——筆者注)允不收罷工之人,并囑堅持”[22](P195);三是排他性合作,如1921 年,沈知方成立世界書局,后逐漸對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的教科書市場形成威脅,兩家遂于1924年合資組成國民書局以抗之。
中華書局與同業(yè)的關系是競爭中有合作、合作中有競爭。通過競爭,促進了出版物質量的提高和企業(yè)制度的完善;通過合作,形成合力以更好地適應當時出版業(yè)的生存環(huán)境。
其三,中華書局與政府組織的理性合作關系。中華書局與政府組織的關系較為密切。先后擔任過中華書局董事的政界名流有范源濂、唐紹儀、王寵惠、梁啟超、于右任、孔祥熙等人。中華書局通過他們與政府組織保持良好的關系、建立暢通的溝通渠道,借力政府來減少發(fā)展過程中的阻力,通過政府來擴大業(yè)務量。這些來自政界的董事們,有兩位——范源濂和孔祥熙——尤其值得一提。范源濂是中華書局的第三任編輯長,1913年到任,1916年因赴北洋政府教育總長任辭去編輯長職務。在范源濂主掌教育部期間,中華書局在與商務印書館的教科書競爭中占上風。[24]陸費逵在其紀念中華書局成立20周年的文章里曾追念范源濂:“范靜生(范源濂,字靜生——筆者注)先生,目光遠大,不計利害,在局雖四年,然服務勤勞,時間恪守,編輯基礎于以立,社會聲譽于以隆,而東山再起之后,對公司尤多擘畫維持?!保?5]孔祥熙是國民政府的要員,曾任國民政府實業(yè)部長、財政部長及行政院長等職,孔祥熙從1924年起,連任歷屆董事直至1949年,1948年還被選為董事長。1930—1940年代,中華書局能夠承攬國民政府的大宗債券、鈔票印制業(yè)務,與孔祥熙是有一定關系的。中華書局“民十六以后,因承印國民政府債券、鈔票等,營業(yè)額更見精進,年約四百余萬元,二十四年突進至八百余萬元,最高曾年達千萬左右”。[11]在1940年代,中華書局印刷政府鈔券的收入更是占總收入的一半以上,中華書局也得以渡過戰(zhàn)時的艱困時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孔祥熙對中華書局的貢獻是很大的。當然,中華書局能夠承攬到政府的債券印制業(yè)務,除了孔祥熙的作用,還有其他因素,如中華書局印刷設備先進,印刷所內人才濟濟等,這也是不能忽視的因素。
中國近代的民營企業(yè)受到本國官僚資本和外國資本主義的雙重壓迫,生存處境十分艱難。為了生存和發(fā)展,中華書局與政府組織保持良好關系,是現實的選擇,這個選擇保證了中華書局這座民國出版重鎮(zhèn)能夠在一個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中去實現教育出版救國的文化使命。
傳播過程中“反饋”能夠作用于組織既有的結構,使其得到創(chuàng)新,組織的傳播體系因此而變得更為有效,進而開始新一輪的傳播,形成一個良性循環(huán)系統。中華書局的組織創(chuàng)新是由一次危機帶來的。1917年,由于業(yè)內出現中華書局即將倒閉的謠言,中華書局的債權人紛紛到中華書局提取現金,造成中華書局現金斷流,經濟上無法周轉,一度瀕臨倒閉,這就是中華書局歷史上所稱的“民六危機”。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場危機的主要原因是“進行無計劃、吸收存款太多、開支太大”[3]。從組織傳播的角度來看,筆者認為中華書局組織結構的特性是此次危機的一個主要誘因。從1912年中華書局成立到1917年“民六危機”出現,這一時期中華書局組織結構的特性是高度的集權制,權力集中在陸費逵一人手上;“民六危機”期間,中華書局資金告罄,局方多次向各地分局發(fā)出催款的急電,但分局對此不理睬,這正是組織共同意識缺失的表現。
危機發(fā)生后,股東們想盡各種方法來進行維持,一名叫吳鏡淵的常州士紳的出現給危機中的中華書局帶來了轉機。吳鏡淵與中華書局創(chuàng)始人之一沈頤是同鄉(xiāng),鑒于中華書局與文化教育事業(yè)有密切關系,同意出資維持,籌資10萬組成維華銀團,解了中華書局的燃眉之急。吳鏡淵以墊款人身份進入中華書局,長期擔任中華書局的監(jiān)察、董事。1917年在任監(jiān)察時,吳鏡淵對中華書局的財務管理系統進行了整頓,對廠店組織進行了改革,整頓了分局,陸續(xù)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規(guī)章制度,使中華書局的財務在日后未再出現過大的問題。
危機處理得好就是轉機。中華書局在“民六危機”中暴露出財政管理混亂、分局與總公司之間溝通不暢等問題。從組織傳播方面來看,是由于高度的集權制和組織共同意識的缺失所致。這次危機過后,公司組織結構的高度集權色彩有所淡化,表現在財政權的獨立、加強組織共同意識的構建(對分局進行制度化和規(guī)范化管理)等方面。
民國時期的中華書局作為當時我國第二大出版企業(yè),在陸費逵的強勢領導下,始終踐行“以教育出版救國”的核心價值觀,從文化隱喻的角度來看,中華書局的組織傳播是一種強有力的企業(yè)文化傳播活動。企業(yè)文化雖不是使企業(yè)獲得成功的唯一秘方,卻是企業(yè)獲得成功的積極因素。企業(yè)文化也并非企業(yè)天生就擁有的事物,而是在組織傳播的過程中運用各種復雜的方式創(chuàng)造并不斷維持的。企業(yè)文化有很多種,但強勢企業(yè)文化至少應具有兩個要素:價值觀和英雄人物。
在中華書局組織傳播過程中,存在著組織內和組織間兩個向度,組織內權威型傳播網絡保證了組織傳播的有效運行和組織目標的順利完成;非權威型傳播網絡則增進了組織成員間的情感交流,緩和了勞資矛盾。中華書局的組織間傳播以關系為核心范疇,主要是與作者的親密友好關系、與同業(yè)組織的競爭合作關系、與政府組織的理性合作關系。其帶給我們的啟示在于:組織傳播網絡的多樣性,任務型傳播網絡與情感型網絡的軟硬結合,能夠滿足組織成員的不同角色需求,營造良好的組織關系氛圍。
傳播能夠帶來組織創(chuàng)新。組織傳播過程并非只有組織結構的建構,還應當包括組織共同意識的建構。中華書局將危機化為轉機,組織結構得到優(yōu)化,組織傳播體系也更為有效。其帶給我們的啟示在于:組織結構應該摒棄等級森嚴的科層制,建立起網絡化、扁平化和柔性化的企業(yè)內部結構[25],同時還要注重建構共同的組織意識,使組織成員明確組織目標,以組織共同意識為動力有效實現組織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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