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凱里
他發(fā)現(xiàn)她,是在晚夏;其時河水越過兩英寸深的,閃閃發(fā)光的礫石床,靜靜地流淌著;大鱒魚靜靜地棲息在涼爽的水中,避著夏日的炎熱。偶爾,在中午的時候,一只幼小的彩虹魚①會浮上水面,而那些上了年歲的魚,要不因為吃得過飽犯困,要不因為有經(jīng)驗了而從不浮上水面。
河岸的銀樺樹沿著黑莓叢肆虐地生長著,茂密雜陳;果實不是被德默特做成餅兒下了肚,就是被鳥兒吃了,要不就是自然腐爛掉到地上,反哺著這條常走的小道;小道沿著兩側(cè)的橫木、大巖石蜿蜒向前,越過物產(chǎn)豐富的溝渠;溝渠里樹蕨類植物的幼嫩新葉,有如外來飛蛾的肚子,又柔軟又脆弱。
順著一棵橫亙在溝渠里的樹會看到一個隱秘在巖石岸邊的洞穴,這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一個洞穴:泉水沿著河床潺潺流過,成塊的紅土不斷往下掉,天氣悶熱的中午,成千上萬只蚊子聚集在這里,令人寒毛直豎。
在骯臟的出口處,三株蕨草已被踩壞,顯然有人來過。他放下裝滿嘶嘶作響的龍蝦麻布袋,悄悄地往里窺探。
正是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位雙目圓睜,渾身沾滿泥巴,頭發(fā)打結(jié)的女孩;白皙的皮膚凈是刮傷,被蟲叮咬的地方因為感染而化膿??瓷先?,她還不到20歲。
他們靜靜地注視了對方良久,然后他蹲下來拍趕他細(xì)長結(jié)實的腿上的蚊子。她,眼睛紅腫,毫無怨言地喂著蚊子。
他拉下格子襯衫,挪了挪破舊的帽子,扯了扯襪子,調(diào)整了一下身體的重心。
她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最后,就像對一個害羞的孩子一樣,他向她伸出手,不知道她會接受還是拒絕。
當(dāng)他再次伸出手去的時候,她才伸出那雙城里人細(xì)白的手,指甲上還隱約留著紅色的甲油。他握住她的手,想輕輕扶她起來,但她未及站起就又倒在泥濘的地上。
德默特又挪了挪帽子。
“看來只能搭著你走了?!彼霂б蓡柕卣f。沒有回應(yīng),于是他就這么做了。然后,他把她架在肩上,背起龍蝦袋沿著河岸下去了。一路上,他小心翼翼,以防兩側(cè)的黑莓荊棘刺傷她。
誰也沒說話。偶爾,速度有點快了,或者看到炎熱的巖石上的蛇時,女孩才會抓緊他的肩,看著蛇游到水里去。
德默特內(nèi)心的喜悅讓他忘了思考一個女孩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洞穴里,更沒去想她為何會來到這個遠(yuǎn)離城市上百英里的地方;因為,這些以后都會知道,現(xiàn)在去想只是浪費時間。
他蹚過河,繞開池子的淺邊緣,對地形的熟悉讓他感到很開心;20年前,他對這里就如同對他肩上沉默的客人一樣陌生。那時,在母親的要求下,他跟著一位老監(jiān)察員學(xué)徒:學(xué)習(xí)看書,學(xué)習(xí)如何找到兩百多種不同的蜻蜓,學(xué)習(xí)鱒魚的生命周期,最特別的是,要一個人去學(xué)習(xí)搜集黑龍蝦并觀察其生活習(xí)性。這看起來簡單,但如果不經(jīng)過強(qiáng)化學(xué)習(xí)卻并非易事。他后來回憶起這些,覺得自己的學(xué)習(xí)更多是出于對那位深愛著并立志保護(hù)這條河流的老監(jiān)察員的尊重,而不是受迫的。
那天的測試有些偶然。記得那是一個暮春,他們從隱匿在一片柔軟青苔中的中國人的破舊礦場宿舍走到了河流上游五英里的大瀑布。他最后成功地辨認(rèn)出約兩百種樹、三十種昆蟲、三種蛇,并描述了巍然聳立于頭頂上方峭壁上的古代巖石的形成史,這讓老監(jiān)察員很滿意。
再后來,洪水將他的孩子、妻子連同他的過去一起卷走,而這些卻給他帶來財富——那些做夢也想不到的財富。他像知悉愛人的“每一塊皮膚,每一絲頭發(fā),每一個表情”一樣了解這條河流,尤其讓他抑制不住喜悅的是他知曉它“何時波濤洶涌,何時靜水流深”。
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他就一點兒也不孤獨,也不是說這樣的獨居沒有一絲壓抑;但幾乎每天他都會從生活中找到歡樂,這些快樂要不輕如蜻蜓的薄翼,或急如“三日泉”下的奔騰激流。
冬天是最難熬的,因為那時沒有龍蝦可捕。于是,他就以找錫礦或建石房來消磨時間。年復(fù)一年,他的房子竟形成了一種獨特而奇異的風(fēng)格:灰白色的墻體從山坡上延伸出,在半山腰蜿蜒而下、盤旋而上。即便墻面不垂直或者臺階不平整,他也無所謂。冬去冬來,他的房間越來越多,而搭建這一切完全不是出于需要而是源于喜好。即便一下子來10個人,也能保證每人一間房,但來訪的人很少,久而久之,那些房間就成了蜘蛛、捕完老鼠就離開的蛇的避難所。
有一次,一個吉卜賽人在生病期間曾居住于此,并留給他一塊原產(chǎn)亞洲的已有蟲蛀的毯子。其他家具也都源于贈送。那把內(nèi)里都已外露的扶手椅還是一個嚴(yán)厲的漁業(yè)督查開著路虎從80英里外特地給他運過來的,以表示對長期默默、簡單生活在這里的他特有的感情。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些書,其中包括《吸血鬼的真本性》、《狄更斯全集》、《摩托車使用手冊》,以及一本科幻小說《半殼體的金星》①。然而,他一本也沒讀過,盡管偶爾他會隨手撿起一本翻翻,希望有一天會從中享受知識的精神大餐。書中的內(nèi)容多多少少反映了一些真理和現(xiàn)實,這他倒是從來沒想過。
“快到了?!彼f。他們已經(jīng)離開河邊,沿著吉普車的車轍,穿過斯托克平房高高的鳳尾草朝房子走去,靴子“吧唧吧唧”的聲音表明他的步伐略顯沉重。有點熱,又有點累。“馬上就到了?!闭f話間,他們已穿過層層厚墻來到房里,他輕輕地把她放到扶椅上。
她蜷縮在扶手椅里的時候,他將平底鍋裝上水,打開有點臟的黃色木爐。
“接下來,”他說,“我會照顧你的?!?/p>
扶手椅上的她聽了,一點也不怕。
他的過去很痛苦,但他又不善表達(dá)。他陰郁的眼神讓人看出男人的酸楚,他滿含悲傷卻不憤慨,只是默默舔舐。因而,雖說他健壯有力,雖說他頭發(fā)短得有些嚇人,她卻能明顯感覺到他樂于助人的溫和。
他將溫水和兩條有些發(fā)白的毛巾拿到椅邊。
“現(xiàn)在,”他說,“我們得開始清洗了。”
說話時,他眼瞼因困頓略顯下垂,并露出羞澀的微笑。他調(diào)整了身體姿勢,把毛巾放在椅子上,將水放在石地板上?!八疄R到地板上也沒關(guān)系。”他說。
她聽到他走出房間,一會兒,又聽到他在隔壁房間打掃的聲音。透過稀奇古怪的窗戶,她能看到樹頂,并聽到遠(yuǎn)方河流的水聲。
房頂用砍伐下的樹干支撐著,石墻上刷著白漆,蜘蛛網(wǎng)和零星的蒼蠅尸體隨處可見。墻角有一張粗木床,厚厚的三層粗麻布上墊著凹凸不平的床墊。房前一棵樹吹拂著靠窗的亞麻花,被風(fēng)吹落的紅花瓣落在蜘蛛網(wǎng)上,有如蜘蛛的細(xì)腿兒裝飾著窗玻璃,煞是好看。
她裸身躺在那里,讓他幫她清洗。
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幫她清洗下身時,她輕輕地將他的手推開。
清洗完畢,他拿出似乎是外科手術(shù)用的一把小鑷子,取出扎在她白皙皮膚上的荊棘和樹刺,有些已經(jīng)扎進(jìn)皮膚里。他用熱水擦洗她身上的每處傷口,輕輕地用裝在一個白色小罐里的黑膏油幫她清除已感染的皮膚表層的瘀傷,并輕輕搽洗。白色小罐上的插圖寫著僅供“男人和動物”用。
為她擦洗赤裸的身體時,他盡量克制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因為這讓他感到有些罪過。傷口都包扎好后,他給了她一件無領(lǐng)襯衫當(dāng)作睡衣,把她安頓上床。這時,他陷入了聯(lián)想,她那傷口、瘀腫背后的美貌,她那略顯傲慢的眼瞼,她那纏結(jié)的秀發(fā);一個他夢寐中的女子。
她很快就睡著了,眉頭略皺。
他踮著腳尖離開房間,匆匆地把廚房隨意收拾了一下;收拾東西時,哪怕在想著該把黑色平底鍋往哪兒放,臉上也忍不住掛著微笑?!昂冒?,”他說,“奇跡從不會停止?!?/p>
晚飯時,他給她送來兩條虹鱒魚和一碗土豆。
休息了兩天后,她決定起來走走。在這兩天中,他的生活一如既往:早晨和下午捕龍蝦,午飯前看看菜園,晚飯前釣魚。只是現(xiàn)在,他出去的時候,腦子里新添了一份“財富”,那就是即便他在西紅柿田溝里勞作,用手指清除綠色幼蟲,他也比以前笑得更多,笑得更開心。
當(dāng)烏云遮住菜園上空時,他會滿懷憧憬地抬頭看著旁邊飄來的一抹輕柔白云,要不是因為另一塊更加鮮麗明亮的云彩在他的心頭縈繞,他還會多看一會兒。
然而,由于長期一個人生活,他情感單一,也沒去多想這新來的女孩。事實上,工作專注時,她會完全被他拋在腦后;但這時,非常自然地,她又會從腦海中冒出來,“真想不到,”他會說,或者說,“沒有,從來沒有過。”
這個女孩似乎很喜歡待在房子里,要不讀讀書,要不將德默特從沒看過的那些書放在胸前睡睡覺;她身上的腫痛日漸消退,一副始終恍惚的神情,一張寬而略顯悲傷的嘴巴和一雙略帶困意的藍(lán)眼睛,使她渾身透著一股憂郁。散步時,她有些心不在焉,好似夢游;靜坐著時,她的眼神會隨著德默特忙碌的身影而緩緩移動:看著他把熱水從爐子上提到滿是灰塵的陶瓷水池上,看著他洗刷碗碟,看著他沖泡略帶苦味的藥茶,看著他拖石材地板時從釘靴上掉下的泥巴,看著他清洗四條長著明亮大眼睛的鱒魚,看著他給后院幾只四處蹦達(dá)的喜鵲喂食。
他喜歡吹口哨,吹幾支古老得比她年齡還大的歡快曲子。
她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從拖地開始。
“你帶進(jìn)來的泥比你拖出去的還多?!?/p>
對于她開口說話,他一點也不驚訝;但她那溫柔的嗓音讓他覺得可以快樂珍藏;他看了看地板,撓了撓頭,把手放在剛剛刮過的下巴搓了搓,說,“你說得還真對。”他坐到窗下的木頭板凳上脫起靴子來,打算穿著襪子繼續(xù)拖地。
“來,給我吧?!彼f。
他遞給她掃帚。這是女人的“權(quán)利”,他笑了笑,因為他還從沒聽說過女性解放什么的。
那天晚上吃飯時,她靠著桌子,講了她的一些故事。
她告訴他一些他以前聽都沒聽說過的毒品,以及那些曾經(jīng)謾罵、操縱甚至想謀害她的男人;這些,在他聽來,完全不可思議,甚至難以理解。他坐在桌邊,漫不經(jīng)心地用臺布擦了擦一把叉子。“真想不到,”他會說,或者說,“現(xiàn)在好了,”然后又說,“現(xiàn)在好了,再也沒有他們了?!?/p>
他的這些話,讓她誤以為,他希望自己安靜下來,而實際上,這些話是因為這個故事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但他又不善表達(dá)情感。他就像一個農(nóng)民遇到外國人一樣,驚訝得以致忘了自己的語言。
他能夠理解的就是安娜遭到了世人不公的對待,并因此很受傷。
“在這兒,你可以放心,”他說,“你來對了地方。”
他對她笑的時候,她覺得,他有些羞澀。有時,她覺得這里的生活既安全又舒適,但很快,恐懼、遲疑這些老毛病又會來困擾她。她的皮膚刺痛,外面的風(fēng)吹著樹,沙沙作響,讓人感到荒涼、孤獨。
她坐在煤油燈旁,外面一片黯淡;然而,幢幢燈影下的卷曲秀發(fā),讓德默特高興得難以抑制,而她對此,卻一無所知。
幾周過去了,河邊已能感到初秋的絲絲涼意。德默特慢慢才發(fā)現(xiàn)安娜的康復(fù)遠(yuǎn)比他想象的要慢,因為她的嘴唇依然悲傷,惺忪的眼神依舊無神、低落。
他給她帶了些新奇的東西——一只硬似石塊的、干枯的青蛙,一只帶有珍珠殼的甲殼蟲——來逗她開心,然而,她對這些好像并不喜歡,也不感興趣,于是,他就拿在手里傻傻地站著。
他希望當(dāng)初老監(jiān)察員引領(lǐng)他并給他帶來歡樂的河流也能帶給她快樂,但她穿著用舊床單做的裙子站在河岸邊,膽怯而焦慮地盯著雙腳。
他穿著寬松的卡其布短褲和一雙破舊的網(wǎng)球鞋站在水里。那樣子,她覺得,看上去像一張戰(zhàn)時老照片。
“沒有東西會咬你,”他說,“下來吧?!?/p>
“不要?!彼龘u頭。
“我來教你怎樣捕捉龍蝦吧?!?/p>
“不用?!?/p>
“那兒有一棵光滑的櫟樹。”
她連看也沒看他手指的方向。“你去吧,我就在這兒。”
他雙手放在屁股上,看看頭頂,“我一去,得兩小時才能回來?!?/p>
“你去吧,”她堅持道。穿著床單做成的裙子,她有點像床邊悲傷的小女孩兒。
“你會孤單的,我想到你孤單,”他解釋道,“就開心不了,你不會孤單嗎?”
她沒說不會,還是說,“你去吧。”
雖然意識到自己的離去會讓她心痛,他最后還是一個人去了,但內(nèi)心的自責(zé)讓他頗為分心。
當(dāng)他看到靜靜的黑池邊有一大群石蠶蛾時,他也沒候著捕捉,只帶著兩條小彩虹魚就回去了。他捕殺時,也沒跟它們打聲招呼。
他到家時,她正在努力地劈柴火,又是皺眉,又是喘氣。
“斧頭拿錯了,”他說,聲音很柔和。
“哦,該怎么拿呢?”
她雙手放在屁股上,退到后面。他給她演示了一下,假裝沒看到她有點生氣的樣子。
“我也是這樣拿的呀?!彼f。
然后他回到花園去整理花草,她覺得他對自己的到來有些憤懣。他的母親曾是一名因堅韌果敢、自主獨立而為人稱道的“畜牧員”。對此她并不知曉,只是覺得他看著自己時,心里有種不滿;而他則焦慮地盯著她,擔(dān)心她會傷到腳指頭。
“跟我走?!?/p>
“不了,你去吧?!?/p>
他們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繼續(xù)著。
“來吧,我教你。”
“我就在這兒待著挺開心的?!?/p>
“可等我回來,你又不開心了?!?/p>
一次又一次,山間的一塊鵝卵石被流水反復(fù)地沖刷著。
“你不開心,我也就開心不起來?!?/p>
“我沒事?!?/p>
如此等等,他最終還是裝著她的不開心跋涉著沿河而下,在他和河流之間,升起了一層薄霧。
他的生活模式發(fā)生了些變化,而他一點也不遺憾;一切就像山上的溪流總是潺潺而下那樣自然,他朝著可以最大限度減輕她痛楚的方向努力。他幫她做些她認(rèn)為重要的事,比如清除房屋后面的長長的青草、菜園里西紅柿邊瘋長的雜草、南瓜藤上的寬大的葉片。這些他以前從來沒留意過,還以為可以幫著那些后長的萵苣遮遮蔭呢。
他和她一起干這些活的時候,實際上沒有從前那么開心;他也沒意識到,他現(xiàn)在生活的焦點就是能否讓她幸福,而這讓他白天如烏云罩頂,晚上如痛牙舔舐。然而即便他意識到了,當(dāng)夜幕降臨,她唇角帶著微笑,雙手引導(dǎo)著他靜靜地上了她的床的時候,他便覺得這樣的幸福和快樂要比他輕易放棄的那些來得更有情趣、更開心。
他現(xiàn)在的目的只有一個:讓她開心。如果有那么幾天他分擔(dān)了她的憂郁,那么回報也會頗為豐厚:她那猶如銀鈴般穿透水面的微笑,清晨依偎在他身邊溫暖、雪白的胴體。
他為她的康復(fù)付出一切,并也在這一過程中徹底臣服于她。要不是他是一個天生的樂天派,他也許早就對她的康復(fù)不抱希望了。
治療很困難。脆弱的她對他、對世界赤裸著,這也讓所有疾病接踵而至,使她情緒低落。有時,在一些新的疾病面前,他甚至?xí)^地認(rèn)為這些都是自我招致的,是世界對她殘酷對待的證明。當(dāng)然這樣的想法有違他的本性,這樣的想法讓他自己也很驚訝!因而,他又很快把它們拋棄到九霄云外。
她發(fā)著高燒,躺在他床上。他以少男的愛情調(diào)和著百里草、洋蔥、紫草,精心地侍候著她,滿心的焦慮和關(guān)切。
“這些,”他說,“應(yīng)該會讓你好一些。”
“你愛我嗎,德默特?”她問,溫潤的手握著他干燥的手。兩手之間有些黏糊糊的。
這話讓他有些詫異,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好像得認(rèn)真考慮什么是愛情什么不是愛情,他才能回答。
“嗯,”他最后說,“我愛你?!?/p>
那一刻,他覺得他可以托著她受傷的心靈從世界的一端飛到另一端。那一刻,他感到全身被愛浸洗。
隨著陪她的時間越來越多,他覺得她還是不開心,并覺得自己才是她痛苦的源泉。
這還是他最積極的解釋,因為他只能理解而不能改變她的過去。因此,他就開始自我指責(zé),指責(zé)自己的固執(zhí)、沉默和堅持己見,指責(zé)自己做事喜歡按自己而不是她希望的方式去做。
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她,他現(xiàn)在下河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有在一大早趁她睡覺的時候去捕一次小龍蝦。這樣下來他好像失去了許多,然而這些損失對他來說已不再重要。
她下午讀書的時候,他也會讀,希望能習(xí)得些知識與她分享。他覺得自己識字不多而且知識匱乏。讀書的時候,他用指甲碎了的手指一行行指著,有時她會看著他的嘴唇,這讓他有些不好意思。每一行字都有讓他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時他會把書放下來,認(rèn)真思考。他有時想問她,又怕自己的問題太幼稚而讓她生氣,而且還擔(dān)心會干擾她。因此,他對不理解的地方就匆匆略過,對每頁上感到神秘的地方,就帶著驚奇與困惑獨自鑒賞。
《吸血鬼的真本性》是很古老的一本書,作者叫A.A.狄更森,他在神秘學(xué)領(lǐng)域并不出名,讀者關(guān)注到他主要是因為他曾經(jīng)成功地從孤獨的老年婦女那里“吸金”兩萬英鎊。當(dāng)然,書中并沒有提及這些。
德默特坐在一把硬木椅上,看上去并不舒服,有點像牧場賣牲畜的農(nóng)民。他從書中得知,吸血鬼并不一定直接從受害者身上吸血,(盡管,大部分情況是這樣)而是消耗他的精力,使得受害者無精打采,顯露倦態(tài),從而成為枯燥、乏味生活的受害者。
在第十頁,他讀到,“湯姆斯·蒂森,一個新罕布什爾州的農(nóng)民,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1882年春,天性溫和的他同一個被丈夫毆打后拋棄的年輕女子成為了好朋友,并將她帶回家,讓她成為自己的家庭主婦。不久,新郎自己和當(dāng)?shù)剞r(nóng)民都注意到她來后的一些變化:新郎渾身無精打采,皮膚灰白乏力。他學(xué)生時期曾經(jīng)了解過有關(guān)吸血鬼方面的知識,很快就懷疑這個女人是一個吸血鬼,他就根據(jù)神秘學(xué)家迪翁·弗倩①書中一章描述的驅(qū)魔儀式,把這個女人趕出家門。然而,一切已經(jīng)晚了,他最終還是變成了一個吸血鬼。1883年,他在一家旅館被拘捕,并被審判。即便在他定罪和執(zhí)行死刑后,這一帶依然彌漫著吸血鬼的陰霾,直到1884年,他的尸體被挖掘出來用木樁穿心,這一帶才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p>
一天晚上,在做愛的時候,安娜充滿激情地咬了他的頸部。他大叫一聲,一躍而起,站在黑暗的床邊,渾身發(fā)抖。
遲疑與恐懼像蟲子一樣在他的心中滋長,而憤怒也像毒藥一樣在全身蔓延,并且隨著閱讀的深入,他滿腦子都是那些故事:諸如,陰冷的大理石,永不腐爛的尸體,槍傷,穿越在月光草坪上的逃跑黑影。
她一進(jìn)入房間,他的眼神就像鬧了鬼似的,不停地四處眺望。書越往后看,他的不開心就越是毫無保留地寫在臉上。他覺得自己像著了魔一樣。他看出安娜已經(jīng)剝奪了他下河捕魚的快樂,讓他曾喜歡做的事情變成了難以忍受的家務(wù)。
他開始躲避她,自己一個人待在河岸邊,在循環(huán)的怪圈中思考,無法走出困境。他也不再跟她睡在同一張床上。她也沒問為什么。這證明她已經(jīng)知道了。
然而他的無精打采,他的枯燥乏味,他的筋疲力盡一點也沒緩解,反而與日俱增。
當(dāng)一輛吉普車來運走他的龍蝦時,駕駛員驚訝地看到德默特鬧了鬼的眼神,當(dāng)他回到城里時,就向他的上司匯報了這些。上司們,雖沒見到德默特鬧了鬼的眼神,卻心照不宣地咯咯笑著說,“這個德默特,詭異的老家伙?!?h3>9
他噩夢連連并且在睡夢中大喊大叫。夢中,他自制了一根銀樁欲將她穿心而過,她向他告饒,他也哭了,然而最終他還是在極度恐懼中刺了過去。他在夢中一聲尖叫,睜開雙眼醒來前,又夢見自己滿心恐懼地待在她的床上。
他想過逃跑,想過離開河流,想過到其他地方開始一種新的生活,要不是一個下午當(dāng)他從河邊沉思回來發(fā)現(xiàn)一張便條的話,這些就差點成真了。便條上寫著:“親愛的德默特,我走了,因為你已不再愛我。我的到來給你帶來了痛苦,我愛你。謝謝你在我病重時照顧我,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不開心,所以我決定離開。吾心吾愛,安娜?!?/p>
字字句句都讓他心如刀刻,將他自己編織又纏繞自己的網(wǎng)切割得粉碎。那一刻,他知道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并且意識到欺騙他的是書而不是她。
當(dāng)他找到她的時候,已是晚上,她坐在數(shù)英里外靠著吉普車道的小溪邊。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手。在黑暗中,他們向小河走去。
他不懷疑她就是吸血鬼,但他看到了被大理石墓碑和樹樁圍繞在墳?zāi)估锏腁.A.狄更森所沒看到的:吸血鬼也有疼痛、孤獨和愛。如果吸血鬼需要依附他人而活,他想,那也是生活的本性:一個生命體會從另一個生命體吸取營養(yǎng)和力量。
當(dāng)他把她帶到床上的時候,他毫無恐懼地?fù)肀е彳洝尊纳眢w,一個有著豐滿乳房的動物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