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城的冬天似乎從不下雪,已經有許多個冬天沒有見過雪的樣子。干燥的空氣,連呼吸也會涼涼地疼痛。我住的地方很安靜,偶爾能聽見樓頂上星星點點鳥雀的啁啾,我想起一點讀過的古詩,但很快就忘記了,那些似乎都離我太遠。
上初中以來,日子如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老家的記憶于我漸行漸遠。我住的地方墻面被粉刷得很白,它常會驚醒那些關于老家的記憶,像遒勁的風,灌滿我的衣裳。它周圍那些熱鬧的竹林,它脫落的青灰的瓦,茍延殘喘的門扇,如同老人不肯脫落的牙齒,撐著一個倔強的夢。我依稀記得每一次回去都逢上下雨。村莊似有一個不忍醒來的夢,安寧,如同回憶里細碎的時光。雨滴是透明的蟲豸,撲著翅膀在空中紛飛,順著屋檐爬向墻角,把經過的地方,淡褪成滄桑的白色,最終落進一條叫時光的河流,從我眼前滔滔東去,那一座承載了我最美回憶的瓦房,怎經得起沖蕩,注定斑駁得面目全非。所以每一次還沒離開就開始想念,憂愁這一次分離,不知何時又能重聚。
親戚告訴我,他在山上看見了我以前養(yǎng)的那只狗,他神情得意,像宣布一件少有的新鮮事。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一只家犬可以活八年,沒有希望仍會苦苦地等著我回去,然而我還是跟著他去了他說的那座山上。上坡的路他走得很吃力,深深的喘息和風一起打在我耳朵上。我印象里他特別高,不知道是哪一座山爬彎了他的腰,如同嶙峋的山脊。
山頂上只有風打在樹林中粗獷的響聲,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點燃一支煙,我隨他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巖石上,天空中飄過一些破碎的云絮。他突然說:“就要過年了,你小舅舅要回來了?!?/p>
我的小舅舅是他的兒子,小時候老愛黏著他,跟著他穿山越嶺。而如今,小舅舅的女兒都能清楚地叫我哥哥了。
他爽朗的笑在山谷里形成了回聲,我突然有點悲傷。我發(fā)現他真的老了,他硬硬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閃光,灼傷了我的眼睛。
等了很久都沒看見狗的影子,他有點尷尬,走的時候不忘囑咐我在天黑前早點回去。然后聽見他踩在雜草上的窸窣聲漸漸遠去。我一個人坐在山頂,風很大,許多次我都被揚起的沙礫迷了眼睛。除了如濤般的風聲,我想起了睡在住處,那種讓人心疼的安靜。
其間有一些關于那條狗的回憶被風描摹出了形狀。它的名字我都沒能記起,只記得它有很黃很短的毛,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難聞的氣味,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我剛從別人家抱回它的時候,它還只是一團胖嘟嘟的肉,連眼睛都還沒睜開。我把它放在床上睡覺,第二天床單上就有了一灘尿漬,姐姐得意忘形地把父母領來,媽媽氣得握著棍子怒目圓睜,爸爸就嬉皮笑臉地一面勸解,一面對我擠眉毛讓我跑開。直到現在我都認為那一灘尿漬是狗的,只是一直沒能證實?,F在我在抱我小侄子的時候,如果他敢尿我一身,我是肯定會讓他灑幾點淚的,然而那個時候我卻一直喜歡抱著它睡覺。等到它長大一點,我抱它的時候它就已經要用前爪抓我了,發(fā)出嗚嗚的防御的聲音。我記得它把我抓傷的那一次,我哭著去告訴爸爸,當時我們正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我的哭聲和著晚霞擴散。爸爸捏了捏我的傷口,把我攬在他的肩頭上,如山巒一般讓我踏實。那只狗跑在我們前面,落日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一直沒有盡頭。
后來我跟著父母去了外地,那條狗只能托付給親戚養(yǎng)著。我上六年級的時候班主任給我們放過一部叫《我與狗狗的十個約定》的日本電影,那是分開以后我唯一的一次想起那條狗。再后來爸爸領著姐姐從外省回來上高中,他告訴我那條喜歡跑在我前面的狗,早在我離開的第二個冬天,就不知去向,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小學畢業(yè),那時以為自己已是一個小小的男子漢,可是那個晚上卻那么難過,難過得哭了。
夜幕徐徐落下,我突然感覺到冷,山腳下已經有了稀疏的燈火,村口有女人尖著嗓子的呼喚聲。我想我是不會再見到那條狗了。那些熱鬧的風??!那些陪我的人,走著走著停下了腳步,我獨自跟著呼嘯的列車,那些人已經連同我少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那些蟄伏在內心深處的花朵,仍在不經意間蘇醒,讓自己和感傷撞個滿懷。我不知道是去接那些簌簌的花瓣還是攆上燃燒的時間,當愛麗絲遺失了前往仙境的鑰匙,她是該悲傷地往回走還是蹲下來哭泣?時間帶走了一切,唯獨沒有帶走我。
那個晚上開始降溫,棉被很厚,黃色的燈光讓我覺得溫馨。我做了一個夢,老屋的瓦還沒有脫落,周圍也沒有招搖的野草,時間還沒有走。我們圍坐在一起吃火鍋。我不停地扔骨頭給小狗,它還沒有鋒利的前爪,沖著我汪汪地叫喚。很小的房子,熱氣騰騰,大家都在。
E城的早晚已經開始起霧,年關的鑼鼓聲在霧靄中越來越清晰,我在住處的時間像白開水一樣潺潺流淌。有一天看見對面的窗戶上掛滿了香腸,那一剎那似乎有一些像雪一樣柔軟的東西落到了我的心上,我想日子就這么過了。
(本文獲得第八屆中國中學生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