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一場風暴過去,海,又像無事人似的,進入夢寐。
披著長長的青色的發(fā)絲,一道道閃光之弦,溫柔,恬靜,何等的誘惑。
他期待著月光柔柔的手指,作一次輕輕的撫摸。
闖過來的,卻是粗糲的螺。
風暴來時,霧與霧,茫茫的陰云在結集。野狼翻滾的浪群,呼嘯著奔逐。
船隊飄散了,海岸線退縮,礁群在戰(zhàn)栗。
掀翻了的船骨,破碎的帆,老漁人手中的煙斗,統(tǒng)統(tǒng)被吞沒。
黑波濤卷走偉岸的雕像之軀,那水手,泅過一段海域,攀上峭壁,站立在懸崖之巔了。
粗壯胳臂,海風吹裂的手,高高舉起——
螺號在手:悲涼而孤絕地訴說:
水手的嘆息化作殷殷的雷,
一種嗚咽,一種哭泣,
屈死幽魂濃得化不開的憤怒,在郁結。
當人的肉體已經腐爛,
當船的欖桿已被折斷,
當礁石的碎片漸漸飄遠,
風暴和海灘歸入遺忘的深淵,
歷史的悲劇被迷蒙的月光涂抹,
這時候,唯此一角孤絕的斷崖上面,螺號聲綿綿不絕。
魂之悲,永恒的低音部,
揮之不去的陰影,凝固為音響的懸棺,
在大海的上空,滾滾而流。
露水是透明的眼淚,在寒冷的夜色中生成。隱藏與顯現(xiàn)之間,她尋找樹枝與花朵,或在草葉上棲息。夜的陰影庇護她,船一樣的白色花瓣,是她的搖籃。
草葉如眉,掛在眉梢的一滴眼淚,搖搖欲墜中飽含辛酸。
黎明時刻,朝霞與陽光呈現(xiàn),露水謝絕了恩賜的輝煌。
敏感,易碎,盈盈一瞬間。
“露水的世呀。
雖然是露水的世,
雖然是如此。”
一位日本詩人這樣寫道。
這里有一種生命短暫,青春易逝的無奈。
雖然是如此……
露水是不可攀折的花朵,一如愛情,那微微的顫動不只肉體的,也是靈魂的。
從一滴透明的露水中,我吮吸寒冷,品嘗著生命的悲劇美。
是火車在動嗎?不,是大地在動著,它在旋轉。
城市馳過去,鄉(xiāng)村馳過去,隱隱約約的群山,五千年的憂郁。
一棵樹走過去,一排樹走過去,樺樹林松樹林水杉樹林手挽手排著隊走過去了,我的祖國是一個樹的王國。
馬尾上的風有一點塞北關外的寒意了。
然而我又看見了旋轉著水田,江南少女的秀發(fā)似的秧苗兒在照鏡子。
車開動著,有風。風是流動的,風在旋轉。
田野的蒙太奇,礦山的蒙太奇,高聳的電塔和飛馳著的公路的蒙太奇,古老貧寒的木格楞和飛速上升的高層建筑的蒙太奇。
鋼鐵廠的紅煙化肥廠的青煙和不知道什么廠的黑煙會合了,像不同人種的聯(lián)歡舞會上多種發(fā)色的交流。
太陽一次次出來謝幕,云的大幕拉開又閉合嘩嘩的雷聲和雨聲在鼓掌。
時間在動著,空間在動著。
輪子在動著,列車在動著。
夜的羽翼如鳥翅飛落,什么也看不見了。
而燈火的飄帶,又撒滿孔雀開屏的漠野,照亮了她的旋轉。
落日似一面銅鑼,在地平線做古典式莊重的告別。
沙沙之聲,有風擦邊而過,向曠野的深處走去,
曠野。曠野無邊,在迷霧中收縮,漂浮。
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山巒在其間潛伏,幽靈的腳步,漸行漸遠。
忽聽見鼓聲隱隱,嗩吶的鳴鳴,
“奧奧”,有人在唱歌:“奧奧,你問我要走向何方?”歌聲沙啞,反反復復。
“奧奧。我已經走到了曠野的盡頭。”
歌聲裹著迷霧,更顯模糊。
隱約間,我看見了白堊崖的殘軀,似野獸的牙齒,己殘缺不全。
它的周邊,散列著高高低低的墓碑,墳塋。
生與死在這里切割。
死亡便是曠野的盡頭么?
我聽見鐵錘敲擊石塊的聲音,空空洞洞,響成一種節(jié)奏,
老石匠在雕琢碑石,為死亡鑲一道最后的花邊。
他不說話,只管埋著頭敲,敲出了一片彌漫的粉塵。
在他身邊,散列著高高低低的墓碑,墳瑩。
我彎下腰,從蔓草中折下一枝野枸杞。編成紅瑪瑙似的珠串,放在墓碑的前面,
這是死者鮮血凝成的火花,輝煌,明麗,閃閃爍爍。
生命便是如此無盡止地輪回著的。
曠野無邊,永遠找不到它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