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云翀(臺灣)
我是北平區(qū)考進黃埔的??箲?zhàn)勝利時,北京叫北平,1947年6月,我在報紙上看到有考軍校的消息,其中說中央軍校教育長關麟征是抗戰(zhàn)名將。我和鄰居大叔一聊關麟征,他老爺子可真知道的不少,講到1932年“古北口大捷”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xiàn)。聽了他的話,我投考軍校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經過嚴格的體檢和筆試,被錄取了。我們北京燈市口東街育英中學(現(xiàn)在叫市二十五中)一共考取了二十多人。
這時國共內戰(zhàn)已開始,我們考取后要到四川成都受訓,帶隊官程政上校接洽報到宿營地和交通工具,報到地點是前門外大柵欄首善第一樓,這個3 層樓的建筑是停用多年的戲院,內部零亂不堪,報到時間有七天,先到先編隊,管飯不管菜,在二樓地板上打地鋪。育英中學的大梁會拉胡琴,沒事就拉起來,一聽胡琴,畢夫(現(xiàn)任成都黃埔軍校同學會副會長)是北平名票,馬上就和大梁商量定弦,來一段滿工滿調的金派“探陰山”,北方中學畢業(yè)的王冠英(在臺臥病在床)來了段馬派“借東風”。這下可熱鬧了,塵封多年的舞臺成了同學們表演場所,丁連松和蔣同學的相聲,還有徐小胖的大鼓和單弦,幾天間有好多人上臺獻技,可說是好戲連臺。
帶隊官找到一個拉煤的5000噸貨輪,我們坐火車經過唐山到秦皇島上船。到達的當天,正好是八月中秋,大家在晚上海邊賞月談天,此生難忘。坐船就睡在下艙的煤堆上,好在大家將氈子鋪在上面,沒有受到無煙煤的感染。隊上供應飯,我們的私家菜有美軍的牛肉士豆罐頭、天福醬菜、過油花生、王致和臭豆腐,品種非常豐富;至于水果,在秦皇島時香梨是200 塊法幣一麻袋,大家買了幾十麻袋,到了上海還剩很多,我們用梨和碼頭小販換香蕉(香蕉在北平可是珍貴水果、到了上海就不太值錢),大家又大快朵頤,吃了一肚子香蕉。
拉煤船把我們拉到武漢,下船后大家就住在停業(yè)旅館里。我們穿著什么都有,有的穿美軍軍用夾克,下面褲子也不對,但帶隊官每人發(fā)了一個符號,寫的是“軍校學生”,看電影半票優(yōu)待。當時武漢的電影院西洋片是演“出水芙蓉”,國產片是“假鳳虛凰”、“蘆花翻白燕子飛”。我們覺得半票很便宜,在武漢每天無聊就看電影,兩部國產片各看了五六遍,還看了兩場“漢戲”。住了六七天,大家坐客船安江輪到了宜昌,在宜昌又坐上專駛三峽的民生公司“民彝輪”,開船前參觀了美國人建議準備修長江大壩的地址。真沒想到,長江大壩這么偉大的工程后來由我們中國人自力更生完成了。
秋水湍急,“民彝輪”馬力不小,但運載的是海鮮,我們每天要聞這種味道,真是惡心。我們日行夜宿,經過由巴東起的三峽,七天時間,終于將我們送到霧都重慶。帶隊官又交涉到運冬服的輜汽22團道奇大卡車,冬服堆得滿滿的,我們坐在冬服上,怕掉到車外,每個人用繩子結捆在車上變成冬服的一部分。一路走來,物價是越來越便宜,在平津一碗陽春面要200元法幣,到了資中,一份客飯才50元,但我們很多同學沒出過遠門,錢在路上早就給浪費掉了,現(xiàn)在才知后悔。
入伍在雙流機場,美軍在抗戰(zhàn)中期與國軍合作,在西南修建九個重轟炸機的機場,雙流機場是最具規(guī)模的一個。機場四周有十幾個營區(qū),每個營區(qū)可進駐兩個連隊??箲?zhàn)勝利后這段時間,沒有人管理,全荒蕪了,我們入校后成了整修機場的勞工。第1 天,北平區(qū)學生先編成2個隊,先到的在第三隊,我們后到的在第八隊,除了少數(shù)像謝壽林、韓文瑞學長,是抗戰(zhàn)知識青年從軍的精英,其他全是一群老百姓。隊長許孟釗是本校十四期,區(qū)隊長是十八、十九期,區(qū)隊附全是二十一期步一、二隊1947年校慶剛畢業(yè)的學長。每周值星官是3 位區(qū)隊長,區(qū)隊附僅能管本區(qū)隊的學生。他們?yōu)榱吮憩F(xiàn),區(qū)隊長剛解散隊伍,值星帶掛在辦公室,區(qū)隊附會偷搶過來吹哨子集合,開口就是一口湖南腔: 你們這群死老百姓!區(qū)隊附規(guī)定可多了,第一天練習著裝,學好了穿軍服,我們舊服裝全部集中保管,又光腳穿上了草鞋,草鞋磨到腳上,十分難受,不敢反映。整隊到河邊理發(fā),全總隊的理發(fā)兵14 名一字排開,區(qū)隊附命令我們到河邊洗頭,我們沾點水就坐在小凳子上,理發(fā)兵手執(zhí)明亮亮的剃刀,一刀下去,頭發(fā)好像連根拔去,3 分鐘不到,連胡須一掃而光,再到河邊清洗。彼此淚眼相看,光頭上全是傷口,這理發(fā)真是“又痛又快”。
第2 天開始,每人發(fā)了一把銅板厚的鐵鍬,到雙流機場鏟草皮。這個抗戰(zhàn)勝利后就荒蕪的機場,長的茅草每株有臉盆大小,一天工作下來,兩手全是傷口,晚上到河邊洗澡,從頭到手腳,全是傷痕,這就是“預備入伍訓練”。伙食也是奇談,區(qū)隊附全是三湘人士,對辣有偏愛。區(qū)隊附訓話:告訴你們,這是四川成都,和其他各地完全不同,一定要吃辣子,越辣越好,對你們身體有幫助。吃飯時6 人一桌,菜上浮了一層鮮紅色,一個小木桶的飯,每人僅有兩碗,菜也就是“肉末牛皮菜”、“素炒南瓜”,全有辣子,極難入口,但不吃就餓。早餐是一桶粥,每人兩碗,菜就一樣,不是花生米,就是醬瓜,數(shù)量有限。工作到10 時解散休息,到邊上溝里小便后,肚子馬上是前心連后心,開始餓了。
兩周后訓練開始,上午4 小時在機場實施“基本教練”,由徒手到執(zhí)槍,我們最怕第五隊馬品三隊長任大隊值星官(曾任四川黃埔軍校同學會會長,已去世)。在沒出操前,全大隊練行軍縱隊跑步,其他大隊值星官是肩槍跑步,馬隊長下口令是“執(zhí)槍”,九公斤的槍右手執(zhí)槍,15 分鐘跑步,僅3 分鐘就出大汗,一會兒手開始麻木,15 分鐘下來是又酸又麻,一天右手全不得勁!這是馬隊長的嚴格訓練。晚上有晚自習,每周有一晚可寫家書,其他時間背誦“步兵操典”和“孫子兵法”,區(qū)隊附坐鎮(zhèn)督促,下自習晚點名后,到鐵杠邊列隊,先練曲肘,每人最少8 個,再練“掛腿上”、“舉腿上”,最后練“曲身上”。我曲肘僅有1個,其他什么也不會,遭到唐區(qū)隊附冷嘲熱諷。
在預備入伍吃了人生最大的苦,但到12月初卻奉到校令: 王xx 等14 人,因學歷及資格不符,降本校預備班入學。這真是晴天霹靂!成都離家有數(shù)千里之遙,身無分文如何返鄉(xiāng),且考試時所有數(shù)據全已交學校保管,回家成了白丁。怎會想到,來軍校吃盡了苦頭,竟會這結局,不知淚流何方?一位老鄉(xiāng)前輩請我到他家中餐敘,誠懇地告訴我: 你還年輕,去預備班就去嘛!我的兒子想去還去不成呢! 我們在無可奈何之下,到了新都寶光寺廟后草舍的軍校預備班報到,我們3 個人分到第7 隊,內務班長劉達勛,現(xiàn)在我們還經常來往,我喊他“報告班長”。
預備班是念三年高中課程,用南開中學的課本,程度很高,外文除了12 個英文班外,還有法、日、德、俄四個外文班。到臺灣后,張靖中學長就以俄文班的基礎,在“國安局”翻譯俄文工作了多年。學英文的同學,像林克承學長曾有出國留學,王業(yè)凱學長任中將前,曾替大學學生補習??梢姰敃r的教育,有一定的水平。
我對高中三年的課程可以應付,不大在意。但單杠算是吃了大虧,在預備班時晚上大家玩單杠,同學每位全是好手,“打車輪”一個隊上竟有好幾位。后來黎品鑫教我練單杠,不是像在雙流時唐區(qū)隊附晚上讓我們死練,他很懂得要領,給我做示范。短短1 個星期,我連“屈身上”都能完成了,在兩年后畢業(yè)時,“屈身上”可以一次完成40 個,可見要領的重要,會講要會示范,這一點我體驗很深。
1948年7月 我 們 升 學 為二十二期三總隊,進駐校本部北校場西院,鄰近校長關麟征的官邸。入伍在十一隊,和官邸是一墻之隔。關校長嚴格是有名的,我們每天心驚膽戰(zhàn)。
預備班同學對入伍一點不緊張,他們在校3年,入伍這是第3次,可說是輕車熟路。區(qū)隊長區(qū)隊附再嚴,也有對付之道。四個月后分科教育,除了少數(shù)分到工兵和通信兵外,全是步兵,我分科入伍以后,對學術兩科學習很認真,一直來臺到部隊服務,可說是受用不盡。到今天我的生活起居和做事方法,還是在校嚴格要求學到的。
最苦的是經濟問題,當時貨幣是法幣,因戰(zhàn)爭貶值物價一日數(shù)漲,民不聊生,我們軍校學生,所得的待遇也是“軍不聊生”,后來改為金圓券,政府更是無法控制,一天可能漲到數(shù)倍,我一天曾花過4 億金圓券,現(xiàn)在講給小朋友聽,可能說是“天方夜談”。
因當時的時局需要,我們的課程盡量壓縮,四大教程:戰(zhàn)術,兵器,筑城,測量,很快速地完成。我最有興趣的是測量,這個科目后來變成“地圖判讀”,我一直用心研究,到現(xiàn)在仍保持一定的水平,在生活中經常能用上。
本期一總隊是“特科總隊”,于1949年元月提前畢業(yè)。之前在1948年12月舉行畢業(yè)大演習,一總隊是畢業(yè)生,當然演習藍軍(國軍),我們三總隊配合扮演紅軍(共軍)。演習就是作戰(zhàn),有監(jiān)察官在后面督促,沒有到指定地點,就要交軍法審判,不會槍決,但軍法審判后會開除還要加關三個月的禁閉。校方沒想到,我們比共軍背的裝備多得多,又沒有百姓挑夫,全靠自己兩條腿,但也準時到達戰(zhàn)術決戰(zhàn)的地點。作戰(zhàn)區(qū)域是在成都以東龍泉驛,一路上全是厚黃泥土,而且成都冬季陰雨連綿,草鞋在雨中掉了,赤腳行軍也不敢誤時,三餐伙食跟不上,一天下來什么沒吃,可說是饑寒交迫,夜間休息看到草堆就睡了,醒來一看,睡在牛的邊上,差點沒把我壓死。演習中,我們最怕看到騎赤兔馬的總裁官關校長,他目光如炬、軍令如山,讓人敬畏,真是“畏將而不畏敵”。
1949年9月畢業(yè),8月份我們與二總隊舉行“畢業(yè)大演習”,校方參謀官真抬愛三總隊,讓三總隊繼續(xù)演“紅軍”?!败嚨缴角氨赜新贰?,三總隊由預備班到畢業(yè),在學校混了5年,點子多,同學中真有高人,為了行軍,去買布草鞋,又輕又不怕濕;伙食就自帶“鍋盔夾牛肉”;全身裝備少帶,射擊用“空包彈、木尖彈”,總裁官來了才射擊,平時不打,輕嘛!才跑得快。
9月15日,蔣介石到了學校,我們三總隊學生擔任警衛(wèi),28日畢業(yè)典禮,由關麟征校長主持,我們等待分發(fā)。
忽然得到一個驚人的信息,蔣介石在??次覀冇柧毘煽儾诲e,決定407 人分發(fā)臺灣東南長官公署,并派B46 運輸機13 架,在10月15日到雙流機場凌晨起飛,把我們運送到廣州,再乘船到臺灣。到達白云機場,廣州已經被解放軍攻下,但機場還沒被占。我們匆匆主動協(xié)助給B46 運輸機加油,次日凌晨2時再次起飛,黎明時分安抵新竹機場。到新竹街上吃早點,當時臺灣早餐僅有花生湯和糖包子,而且貴得不敢想,總以為還是成都好,什么時候能再回蓉城。沒想在臺一停就是六十多年,前幾年回去三次,成都變成個新成都,僅有“寬巷子、窄巷子”還有舊時風貌,其他唯有在夢中神游了。現(xiàn)在我們同期三總隊的同學,算是比較年輕的。其中黃幸強最年輕,是唯一一個1931年出生的,也過了82 歲。每兩月三總隊同學有一次“寶光聯(lián)誼會”餐敘,就是紀念65年前在新都寶光寺求學的難忘時光。每次聚會,孔繼林都說:兄弟伙!我們見一次少一次!但還是多見的好!聽了這句話,深感光陰僅能催人老,但這份黃埔情永遠值得我們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