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旭,劉 磊
(1.沈陽大學(xué) 文化傳媒學(xué)院,遼寧 沈陽 110041;2.遼寧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遼寧 沈陽 110036)
乾隆四十八年(1783),73歲的乾隆皇帝來沈陽祭祖,朝鮮派出以李福源為首的使團。使團成員李田秀與其“仲兄”李晚秀共同創(chuàng)作的《入沈記》主要以日記的形式詳細(xì)記述了從六月十三日到十月初九日計115天的出使全過程,其中對當(dāng)時的沈陽文壇有較多描述。本文就《入沈記》中所表現(xiàn)的沈陽文壇特點加以探析,以求對清代的沈陽文學(xué)有更全面深入的把握。
《入沈記》對沈陽文壇的描述主要從學(xué)風(fēng)和文士兩個方面來進行。
作為藩屬,朝鮮使團經(jīng)常來中國,“東北、華北是他們行走最多的地域。使臣們與中國文人對談,與老百姓交往,展開的是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的跨文化對話”[1]。李氏兄弟到沈陽本是滿懷期待來進行文化交流的,可是,沈陽的學(xué)風(fēng)卻令兩人失望了。
首先,在李氏兄弟眼中,代表著“斯文”的沈陽文廟“樽#何冷落”[2]320,破敗不堪:
“廟在德盛門內(nèi)東邊城底,前作版墻,左右作翊門,而門鎖不得入。西邊一破院門,……歷觀階下有一碑,字蝕不堪讀,即康熙年間所立……而位置錯雜,凳桌猥褻,伯程子之名誤書而付紅紙簽,勉齋之名書以輸字,其他可知也?!保?]218
孔子的地位也不高,“風(fēng)俗尊奉佛教,其次關(guān)帝,其次孔子”[2]255。這種情況直到道光九年也沒有改善,在朝鮮使團書狀官樸來謙眼中,太學(xué)仍然“無一人守直者,蒿蓬蕪于庭中,塵埃滿于殿內(nèi),明倫堂上牛馬踐踏,大成殿內(nèi)雜人橫行”[2]343。
其次,文化場所雜亂不堪。書鋪中“皆是古文抄集及方技小說之類,印本亦無甚佳者”,這讓李氏兄弟得出“此中人讀書鮮少故也”[2]201的印象。八月初八日,李氏兄弟在“回回鋪”對回族人不吃豬肉的現(xiàn)象表示不解,店主的解釋是“他是吾們一條人,吾乃豬八戒之子孫,故不得寄吃”。李氏兄弟“后更問店家,則果皆稱豬八戒之子孫。外面書回回鋪者莫不同然”[2]212。從中可以看出《西游記》的影響力,但在李氏兄弟眼中,這恰恰是“小說家言”盛行的負(fù)面后果。學(xué)堂里閱讀的多是《毛詩》《中庸》《孟子》和《明文》,但其水平在李氏兄弟眼中則是“貿(mào)貿(mào)無足取”。即使是身為禮部教官的劉克柔,雖然“家里有若干書籍”,且有不少佳本,但其人缺少詩文創(chuàng)作才能,人品也難稱豁達(dá)。李氏兄弟在尋訪$桐的時候曾向一家緞子鋪主人打聽“此處有文士否”,得到回答是:“都是賣買之相公,未聞有會文章之人也。”[2]206
當(dāng)然也有例外。如被李氏兄弟推許的文士張裕昆,他“于佛書、醫(yī)理、諸子百家無所不通”[2]259,涉獵面非常廣,甚至對天主教《圣經(jīng)》也有一定的理解,雖然“未見全書”,但指出其“講道理與《中庸》、《大學(xué)》有同處”[2]234,從中可以一窺當(dāng)時文士對天主教義的理解程度。他不僅閱讀經(jīng)典詩文作品,而且也閱讀被禁毀的如函可、屈大均等人的作品,對金圣嘆的六才子書、小說《聊齋志異》也很了解。對外來著作也有涉獵,家中就存有朝鮮女詩人許素樊的文集。但像張裕昆這樣全面的讀書人實在是鳳毛麟角,難以改變整體學(xué)風(fēng)的頹勢。
《入沈記》所載文人,大體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人雖有功名但人格卻顯猥瑣。如八月初三日遇到的四位官員,其中一個還是進士,言談無甚高論,卻貿(mào)然向朝鮮人“求清心丸”;八月十八日,在文廟中遇到的王姓旗人監(jiān)生,醉酒而無禮儀,自稱有詩稿卻以邦禁為借口不拿出來,反而“欲以嚇在旁人”[2]219。還有禮部教官劉克柔,“初謂或是可語者,而談?wù)f詩文俱無所取,微察其意,似欲鬻書畫要我輩來看也”,“而主人又難于言價,相看囁嚅”[2]232。
第二類人以求取功名為目標(biāo),但缺乏才氣,而且言行過于謹(jǐn)慎,有著明顯的避禍心理。如在文廟中結(jié)識的楊秀才,本來是能夠?qū)懺姷?,但卻因所謂邦禁而不敢在眾人與李氏兄弟交流,而且當(dāng)王姓旗人監(jiān)生進來后,“嘿無一言,似有畏怵之意”[2]218。八月二十日他與遼東石秀才去拜訪李氏兄弟,“書話之際,迎送官奴子忽為闖入,楊、石二人相顧停筆,大有苦色,即欲辭去?!保?]221這種情況,在已經(jīng)取得功名的官員中也有明顯表現(xiàn)。如被稱為“一理學(xué)”的治中張鳳鳴,接到朝鮮人的名帖后:
“良久乃出曰:‘此處多上官,不便見外人,盛刺敢此還送云云?!视麨橥顺?,門人又大呼‘大人來!’相顧惶懼,面無人色,急為揮手使我輩速入炕內(nèi)藏身。”[2]216
第三類人則是真正有才氣的文士,但他們的表現(xiàn)也各不相同。李田秀在《紀(jì)行百首》中曾提到三個人。一是$桐,所謂“客有$古薌,新詩在便面。讀來見深情,使我感淚濺。我有和君詩,何由使君讀。不恨不逢君,恨君不識我。”[2]320$桐是下層小吏,但能堅持創(chuàng)作,其詩也的確表現(xiàn)出一定的才華,李氏兄弟在途中為其所感,“欲見查先生,亦只是聞其文章才學(xué)欲得識面而已”,來沈陽后,多方尋訪,遺憾的是,他們始終未能與$桐見面,只能作詩來與之唱和;二是宣聰,李田秀詩中稱:“三進宣聰家,主人辭不受。名士在比鄰,歸求有余友。”[2]320宣聰少年時是有一定才氣的,“八股文不過應(yīng)制,詩文稍可”[2]228,但“落拓嗜酒,家徒壁立”,其讀書求功名也是在張裕昆等友人的鼓勵下進行的。然而,“在官途作幕,日久頗有習(xí)氣體面”[2]257,與昔日友人的關(guān)系也疏遠(yuǎn)了,甚至使張裕昆有了“沈城現(xiàn)在弟無知己”[2]244的感嘆。而且為了避“文字交通外邦”[2]250的嫌疑,在李氏兄弟多次登門拜訪時,有意躲開不見,最后讓弟弟托辭“方看飭橋梁,回鑾前不可歸家云”,干脆斷了兩人的念想。不過宣聰確有才華,其為《梅軒遺草》所作序文有“瓣香”句,乃“出梵典,系歸心之意”,引起了李氏兄弟的極大興趣。而且李氏兄弟走后,他馬上就到張裕昆家去看他們的作品,并表達(dá)了贊美景仰之意;第三個人是張裕昆,其“家世先明為山東登州籍,明末隨耿籍來沈,撥置內(nèi)務(wù)府漢軍,代以耕讀為業(yè)”[2]259,李田秀在詩中多次表達(dá)了對張裕昆的感情,“機心忘表襮,豪氣外形骸。愛君微醉后,狂叫雜調(diào)諧”,“不及我裕昆,淋漓露真意”,“張子臨歧泣,何時更后期”[2]320。雖然張裕昆也有許多缺點,如文學(xué)知識不是特別扎實,對于一些典故不熟,而且因“家里無人,不能遠(yuǎn)游”,“連京里亦未見過,十年前一見醫(yī)巫閭矣”[2]317,甚至連千山都沒有去過,“西游不過數(shù)百里,至錦州即回”[2]251,因而其視野是不夠開闊的。談到一些敏感話題也時有顧忌,“仍扯其紙,手指其口”,李田秀也說“《萬泉錄》草本,凡系秘諱之事,皆作謎語”[2]237,筆談文字常常毀掉,在李氏兄弟將查桐“髡字詩以示”[2]233時,他不愿多談,談到梅軒“似有含蓄意”的“漫興”第三首時,也表示“容刪去”[2]233。但他認(rèn)同“古意”,追求實學(xué),尊重傳統(tǒng)禮儀,如初見李氏兄弟就感嘆“貴邦則聞以論策取士,必有古意之余存。而此中人士汩沒于八股中,更無可觀,浩嘆,浩嘆!”[2]229對“旗人以民人行三獻(xiàn)禮當(dāng)做笑談,貴邦人(案:朝鮮)穿朝服,本地人當(dāng)戲看”的行為斥為“可笑”[2]253。他清楚地認(rèn)識到功名對人的束縛,“現(xiàn)今官途甚難,學(xué)人出仕等三十年,猶難做州縣官。詞林出身雖清高,非家道飲食殷富培植不可”[2]229。他寧愿做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商人,按照自己的愿望相對自由地生活,“退居鄰下,教子務(wù)本業(yè),亦足自娛”[2]229。在交談中對時政的討論能夠有的放矢,甚至明知道“中國士人不許文字交通外邦,是邦禁”,卻坦率地表明態(tài)度“然而不必”[2]250,這是難能可貴的。此外,張裕昆涉獵面很廣,“于佛書、醫(yī)理、諸子百家無所不通,又能深究數(shù)學(xué)”[2]259,因此被李氏兄弟贊許為“真通才”[2]259,“只得一萬泉先生足矣?!保?]262
因為李氏兄弟以學(xué)問和才華作為評價文人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對那些徒有其表者極為不屑,而對$桐仰慕難忘,對張裕昆情意深厚,對避而不見的宣聰也表上一筆。
李氏兄弟眼中的沈陽文壇之所以有上述特點,主要歸于以下兩點原因。
朝鮮向來以繼承中華文化而自豪,尤其在清代更是認(rèn)為“今天下中華制度獨存于我國”[3]。李氏兄弟出身于“東邦世家,素承家學(xué)”[2]317,祖先“本是中國人,始祖唐中郎將,從蘇定方平百濟,封延安伯”[2]228,其文化優(yōu)越感更是常有流露。如《入沈記》下卷通過對中國和朝鮮的文化比較,指責(zé)中國“言語雖從文字,而話頭輕佻,少無重厚雅典之意”[2]289,“喜淫祀十倍于我”,“禮數(shù)甚簡”[2]291,“習(xí)俗但知有銀錢,不知其他”,“雖以華貫世胄,亦不恥為商賈”[2]292。對傳統(tǒng)禮制的淪喪深為不滿,覺得“所遇皆異制,寧不駭我瞻”[2]319,在與張裕昆相識第四天就對他說:“我東則專尚朱學(xué),而近見本朝文集,或有譏訾之論,未知中國學(xué)者多用陸氏否?”[2]233-234儼然以正統(tǒng)自居。李氏兄弟之所以看重$桐,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其詩“滿山紅葉未全髡”表現(xiàn)出的“寓意”讓他們受到觸動。李氏兄弟針對張裕昆所言中華傳統(tǒng)“冠禮我們行不得”時“仍捫其頂,指其辮發(fā)曰:‘這是$古薌所謂滿山紅葉未全髡耶’?”[2]253$桐詩中的寓意并非“暗中反對清朝的剃發(fā)政策”[2]59,而是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這種文化認(rèn)同感是與李氏兄弟相契合的。就文學(xué)水平而言,李氏兄弟是當(dāng)時“思想深刻兼具敏銳洞察力的韓國頂尖文人”[4],李田秀是秀才,“風(fēng)流儒雅,窮經(jīng)博古,兼通梵夾丹經(jīng)”[2]317。其仲兄李晚秀是進士,“平生好蓄古人書,甘作蠹魚契活”,其書房“取陸務(wù)觀舊號,名其室曰書巢”[2]235,《李朝實錄》也稱他“好風(fēng)儀,善談吐,文辭贍麗,時稱館閣良材,高文大冊多出其手。性和厚,好獎進后輩”[5],有文集《屐園遺稿》流傳于世。他們滿懷著進行文化交流的期望而來,但當(dāng)時沈陽文壇的整體頹勢顯然讓他們失望了。
清代文字獄在乾隆“四十年至五十年(1775—1785)間臻于高峰”[6]。故宮博物院所輯《清代文字獄檔》所收錄的65個案件中有38個就發(fā)生在這個時期。在對外關(guān)系上,更有所謂“中國士人不許文字交通外邦”[2]250的邦禁。處在這樣一個社會背景下,文士們噤若寒蟬。而朝鮮使臣由于特殊的身份,能夠相對自由地發(fā)表言論,如與張裕昆談文字獄,談時政,收錄$桐“深有寓意”的詩和梅軒“似有含蓄意,能不被人礙眼”[2]233的“漫興”第三首詩。因此,文字獄籠罩下的沈陽文士的精神風(fēng)貌在李氏兄弟的眼中自然也是無法令人滿意的。
現(xiàn)存沈陽古代文學(xué)史料非常匱乏。而《入沈記》所記錄的沈陽文壇內(nèi)容無疑能夠為沈陽古代文學(xué)的研究提供重要的參考。而且其作者外國使團成員的身份能夠使之不必有太多的忌諱,有較大的獨立表述空間,真實表達(dá)自己的觀點,如金毓紱對朝鮮人柳得恭《燕臺再游錄》所評價的那樣:“此為異國人紀(jì)中朝事跡之書,不參利害之見,頗能得真,故可貴也”[7]。從異域的角度來關(guān)注沈陽文壇的發(fā)展情況,客觀描述乾隆后期文字獄陰影下沈陽文人的精神狀態(tài),這樣的材料無疑是彌足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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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謝蒼霖,萬芳珍.三千年文禍[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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