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盧塞恩》(舊譯 《琉森》,1857)是托爾斯泰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說教意味頗強的自敘性作品,這是根據(jù)他旅行歐洲期間親歷的一次見聞寫成:“一八五七年七月七日,在盧塞恩那家頭等闊佬下榻的瑞士旅館門前,一個流浪的討乞歌手唱歌彈琴達半小時之久。百來個人聽他演唱。歌手三次要求施舍。沒有一人給他任何東西,有許多人還嘲笑他”[1];托爾斯泰認為這是一件慘無人道的事,“比報章史冊所記載的那些事重大得多,嚴酷得多,具有更深刻的意義”[1],因為這是發(fā)生在一個高度文明、自由、平等的國度,發(fā)生在最文明國家的最文明旅游者集中的地方,因而更加觸目驚心、也更加無法使人忍受;這是文明社會罪惡的表現(xiàn)。然而,面對這樣的罪惡,作為見證的個人能有何為?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如何消除,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如何實現(xiàn),人類的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如何才能為全體人類共享?托爾斯泰在苦苦探索和冥想這些問題后不得不從宗教教義中尋求答案,并認可上帝的意旨中也包括 “惡”的存在,所以人們只有按照 “永恒的宗教真理生活”才能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托爾斯泰日后的許多主張,例如道德的自我完善,不以暴力抗惡,博愛等所謂 “托爾斯泰主義”在這篇小說中已初見端倪。
小說中的聶赫留朵夫是一位青年貴族,與居住在瑞士旅館里的英國紳士太太同屬一階層。但他反感于他們在社交場合所造作的虛禮偽善、道貌岸然,更憤怒于他們在聽完歌手的演唱之后所表現(xiàn)的矜持、冷漠、吝嗇和殘忍;為補償自己為同一階層的人所感到的愧疚,也為了表達對歌手的尊重以及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平等的這一樸素的愿望,他主動邀請歌手與他去瑞士旅館共進晚餐,但這一不合適的善意使他在餐廳里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冷遇以及侍者對于歌手肆無忌憚的輕慢舉動,于是他與侍者大起沖突,最后以他斗爭的勝利而告終。在此短兵相接的過程中,社會各等級間根深蒂固的不平等和法律制度自身的冷酷與不公正暴露得尤為明顯—— “在這個社會里,侍者穿得比歌手漂亮,他就可以侮辱歌手而不受懲罰。我穿得比侍者體面,就可以侮辱侍者而不受懲罰”[1]——身處上位的聶赫留朵夫由此開始思考人類的善惡問題:“多少世紀以來,人們?yōu)榱朔智迳茞?,不斷地拼搏和勞動。世紀不斷過去,凡是講公道的人,你不論在哪兒把他放到善惡的天平上,天平?jīng)Q不會搖擺:一邊有多少善,另一邊就有多少惡。一個人要是能學會不判斷,不苦苦思索,不回答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那就好了!他要是能懂得一切思想都是真真假假的,那就好了!它之所以假,是因為人不可能掌握全部真理;它之所以真,是因為人有追求真理的一面。人們總是在這永遠運動著的善惡混雜的無邊海洋里進行分類,在想象中劃分這海洋的界線,并指望海洋真的會一分為二,仿佛不可能從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方面做出其他無數(shù)種分法似的。……文明是善,野蠻是惡;自由是善,奴役是惡。正是這種虛假的知識撲滅了人性中最本能最幸福的對善的要求?!覀冇幸粋€,只有一個,絕對正確的指導,那就是毫無例外地滲透在我們每一個人心靈中的世界精神。這種精神促使我們每一個人追求應該追求的東西;這種精神促使樹木向著太陽生長,促使花卉在秋天撒下種子,促使我們情不自禁地相親相愛?!保?]
托爾斯泰剛完成小說初稿時非常激動,當即寫信給瓦·彼·鮑特金 (1857年7月9日),信中說:“在琉森,有一件事使我受到了強烈的震動,我感到有必要把它在紙上表達出來;……我寫完了,基本上滿意,并很想讀給您聽聽……”[2]但鮑特金的反應卻很冷淡,他認為:“這部作品從各方面看都不僅是幼稚的,而且還是令人討厭的……而其中最不招人喜歡的就是作者本人。”[2]不僅僅是鮑特金,而幾乎是托爾斯泰同時代與之通信的友人都對這部作品的觀點持反對態(tài)度,例如:屠格涅夫曾經(jīng)坦言: “我不喜歡,因為它是盧梭、薩克雷及東正教簡明教義問答的大雜燴。”[2]巴納耶夫同樣認為:“他的短篇小說 《琉森》對讀者的影響不好……顯然,這是一位高尚、有才能、然而卻是稚嫩的人寫出來的東西——竟會由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實而引出了天知道是什么的結(jié)論,且還對人類世世代代用血汗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切成果都給予無情的抨擊。”[2]顯然大家并不十分理解托爾斯泰對于文明社會的這種盧梭式的批判激情,也不認同他對于 “深入我們內(nèi)心的世界精神”的這種宣教方式。
如果說友人們的意見是從藝術(shù)角度對作品所表露的批判性與說教性給予了全面否定,那么托爾斯泰本人則是對作品中的所流露的情感傾向和道德價值采取了另一種方式的自我否定;1857年10月11日,在寫給尼·阿·涅克拉索夫的信中,托爾斯泰說:“我的文稿發(fā)表了,重讀一遍時,卻發(fā)現(xiàn)寫得何等卑污啊,平淡無奇的卑污。我以這篇東西完全欺騙了自己,似乎也欺騙了您?!保?]
托爾斯泰意欲將自己的宗教信仰建立在理性基礎上,但他發(fā)現(xiàn),善的愿望在惡的環(huán)境中無法發(fā)揮其正直的作用,所以他渴望在內(nèi)心深處接受一種或許自己也并不完全相信的說教。[3]
我們無法懷疑托爾斯泰的思考是否誠實,他為流浪歌手在世上最文明的地方遭遇到最文明的人對他的人格踐踏所感到的震怒也是真實的——這一點不難從他的筆記和與友人的通信中看出,但是,他為什么又會感到自己行文言語之間存在著 “卑污”與 “欺騙”呢?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小說中聶赫留朵夫?qū)ψ约簝?nèi)心深處不經(jīng)意的剖析和表白,則不難回答這一問題。
觀察別人首先要學會觀察自己,了解別人首先必須了解自己,人性的深度制約著我們對“人”理解的限度;那么,聶赫留朵夫具備這種觀察 “人”和了解 “人”的能力嗎?也就是說,他具備理解歌手——這個 “人”的能力嗎?他對于歌手的關愛和尊重是為歌手還是為自己?他的“愛”是襟胸坦蕩和公正無私的嗎?小說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對我們的問題作出了負面的回應。
例一:聶赫留朵夫有感于流浪歌手的動人歌聲和無人給予布施的尷尬處境以及黯然離去的神傷背影,他提議跟歌手到什么地方喝一杯。歌手的回答是:
“好吧,既然您一番好意,我就不客氣了,”他說?!斑@兒有家小咖啡館,可以去坐坐,是個普普通通的地方,”他補充說,指指那家還在營業(yè)的小酒店。
他說 “普普通通的”這個詞,不由得使我想到不該到那家普普通通的咖啡館去,而應該上那家有人聽過他歌唱的瑞士旅館。盡管他膽怯而興奮地說瑞士旅館太奢侈,謝絕到那兒去,我還是堅持我的意見。[1]
聶赫留朵夫此處的善意是毋庸置疑的,但對一個為生計而歌唱、此時已疲憊不堪、最需要一杯酒來解渴的人來說,普普通通的咖啡館與豪華奢侈的瑞士旅館之間幾無甚區(qū)別,然而聶赫留朵夫想的卻是如何示威——向那些聆聽過歌手的歌唱卻不給予他任何布施的冷漠的文明人示威,而并沒有想到一個豪華奢侈的旅館是否會令一個 “外表邋遢、衣衫襤褸”、口袋里只有一個半法郎而夜無歸處的流浪者局促不安。
例二:席間,流浪歌手對聶赫留朵夫談起自己的身世,他的被迫賣唱的生涯,也談到這一天沒有得到布施的感受,他認為是自己的才氣不足,嗓音嘶啞,不能夠打動打動別人所致,但聶赫留朵夫卻認為這里住的都是闊佬,他們應該為他的歌唱付給他報酬,但歌手卻為他們辯解:“這兒主要是警察局限制太嚴,問題就在這兒。根據(jù)這兒的共和國法律,他們不讓你唱……”[1]歌手認為,他的賣唱行為是違法在先,所以,那些聽眾不給予他報酬無可厚非,但聶赫留朵夫卻認為這是文明社會的虛偽和貪婪所致,“人人都喜愛詩歌,找尋它,追求它,可是誰也不承認它的力量,誰也不珍惜這世上最大的幸福,誰也不看重和感激把這種幸福獻給人類的人”[1],世上的人大多認為幸福就是金錢,所以他們能夠肅靜地傾聽矮小乞丐的歌唱,卻不愿意施舍一個生丁,這就是他們的貪婪。面對同一處境,遭遇不幸的歌手從自身尋找問題的癥結(jié),而出身優(yōu)越的聶赫留朵夫卻總是想著別人對自己的虧欠和世界的不公,相形之下,歌手的靈魂愈顯高尚博大,但聶赫留朵夫卻顯然對這種靈魂的力量感到非常陌生,甚至可以說他對歌手的了解微乎其微。
例三:聶赫留朵夫與侍者起沖突之后,希望更滋事端,他遭到英國游客的投訴,但旅館方并沒有采取行動,“侍者把頭探進門來瞧。我欣然等著他們來攆我們出去,這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怒氣往他們身上傾瀉,但總算他們走運,沒有來干涉我們。這使我有點失望?!保?]“失望”是一種很真實的情緒,但也由此暴露了自己真實的心態(tài)。綜觀小說全部情節(jié),聶赫留朵夫?qū)τ诟枋值乃猩婆e,無一不是針對自己內(nèi)心對于上層社會的一種憤怒,而絲毫沒有顧及到被施予者的內(nèi)心生活和艱難處境,甚至極端到欲將他作為自己向周圍一切人發(fā)泄憤怒的工具。如果 “博愛”是建立在一種私欲的基礎上,漠視他人人格的獨立,那么,這種 “愛”至少不是一種坦率的、真誠的愛;托爾斯泰主義的人性盲點也由此可見一斑。
托爾斯泰認為他的這篇小說欺騙了自己,也欺騙了讀者;“欺騙”,是托爾斯泰在自我省察時常常揮之不去的一種恐懼和自虐心態(tài);所以,一味強調(diào)托爾斯泰 “愛”的虛假,這對于托爾斯泰個人來說并不公平。托爾斯泰總想懷著一種真誠的態(tài)度去實踐感動于自己剎那間的那一個真實的想法或愿望,然而由于過分關注自己,他即刻開始懷疑自我情感的真實性,踐行 “愛”的理想的動機,以及施 “愛”過程中暗藏著的對人對己的欺騙,這個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聲音常常使他的探索裹足不前,因此他的每一次行動都無法抵達未來;“欺騙”于是成為他的一種有效的自我逃避的托詞。他在 “欺騙”的罟網(wǎng)中掙扎,不止一次地袒露自己靈魂所施展的 “欺騙”;有一則關于托爾斯泰的事例與小說中聶赫留朵夫的 “愛”的善舉的心靈軌跡頗為相似。
1860年代,托爾斯泰曾在自己的莊園興辦小學——教育培養(yǎng)農(nóng)民的孩子,以彌合教育的不平等所導致的農(nóng)民與貴族之間的社會不平等,并發(fā)行教育雜志 《亞斯納亞·波良納》。但他漸漸地對學校感到失望,正如在 《一個地主的早晨》中在對百姓行善的嘗試中感到失望一樣,他說他在自己對兒童的態(tài)度中看到了某種 “罪惡”。從他當時的學校日記中,我們讀到他對兒童的關懷遠不如對自己的關懷。比如,他讓孩子們寫作文,然后再自辦的教育刊物上宣稱這些作文比托爾斯泰、普希金、歌德的作品還要完美——然而這顯然是一種 “欺騙”,欺騙自己也欺騙這些學生,但他卻這樣說并這樣做了。梅列日科夫斯基分析道:“也許他是在自己的心靈,在孩子們的心靈上做著對自己來說十分重大,但對孩子們卻并不安全的實驗。他,像長生的納爾西斯一樣,欣賞自己在兒童心靈中的影像,有如在深邃而純凈之泉水中影像?!菓{借孩子們來愛自己,并且只愛自己。”[4]
同樣地,聶赫留朵夫?qū)τ诟枋质┬械囊彩沁@樣一種 “愛”,他原本希望自己能夠真心尊重歌手,關懷他的生活,然而這種 “愛”在剛剛萌發(fā)的瞬間即刻變成了 “欺騙”;于是歌手成為聶赫留朵夫 “愛”與泄憤的道具。托爾斯泰在回首這一幕時看清了這一點,他渴望自己絕對的真誠,但同時又發(fā)覺自己處處充滿謊言,于是他向友人揭發(fā)自己的 “卑污”和 “欺騙”。
在小說的末尾,托爾斯泰將各種思考歸結(jié)為上帝的理性法則,他認為個人的力量渺小,不足以理解上帝的仁慈和睿智;他想像著此時的歌手正坐在月光溶溶的天空底下,在花香撲鼻的靜夜里快樂地歌唱,內(nèi)心沒有責備、沒有埋怨、也沒有悔恨,而那些居住在高樓大廈里的人們所無法享有這種無憂無慮的生之歡樂以及與世無爭的滿足感,所以上帝是公平的,他規(guī)定了矛盾的存在。如果自己妄想探索上帝的意旨,同情歌手或責備上層社會或?qū)κ陶弑硎颈拔⒌膽嵖?,則是對這 “永恒的無限和諧”的冒犯;[1]作為個人,我們應該盡力完善自我道德,如同歌手;而對世間的一切事件,則應該完全保持沉默。
托爾斯泰對于道德完善、人間友愛、上帝法則的精神探索持續(xù)了整整一生,但由于人性的限度——愛的能力的匱乏——使他的這種探索始終是一場悲劇性的體驗,他無法做到誠與真的絕對統(tǒng)一。深深扎根于俄羅斯民族的懺悔意識、對于 “罪惡”的痛苦意識以及對于生活意義的強烈探求,使托爾斯泰陷入道德迷惘和信仰焦慮。小說 《盧塞恩》作為一篇宣揚以 “世界精神”來調(diào)和人與人之間矛盾的說教式作品,既顯示出托爾斯泰主義的特色——以上帝理性法則來消弭個人道德困惑的積極意義,但同時也暴露了作者對于人性的理解限度,使得慰安成為一種 “欺騙”。
[1][俄]列夫·托爾斯泰著,草嬰譯 .盧塞恩 [A].托爾斯泰小說系列·哥薩克 [C].上海:外文出版社、上海遠東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1997年,p23、p24、p25、p26-27、p12、p16、p21-22、p21、p27-28
[2][俄]蘇·阿·羅扎諾娃編,馬肇元、馮明霞譯 .思想通信——列·尼·托爾斯泰與俄羅斯作家 (上)[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年,p203、p204、p204、p205、p55
[3][俄]尼·別爾嘉耶夫著,雷永生、邱守娟譯 .俄羅斯思想 [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p151
[4][俄]梅列日科夫斯基著,楊德友譯 .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與創(chuàng)作 [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年,p2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