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未記高昌祆教原因初探

秦幫興

（新疆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新疆烏魯木齊 830054）

關(guān)于高昌國時期的宗教信仰問題，近年來引發(fā)了學(xué)界熱烈的討論，眾多名家就“俗事天神”進行了廣泛而熱烈的討論，迄今仍未達成服眾的意見。筆者在閱讀相關(guān)文獻時也產(chǎn)生了疑惑，擺在眼前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是：高昌是玄奘越過大唐邊界后到達的第一站，在國主麴文泰那里，玄奘也受到了極高的禮遇并駐留時間很長，而與玄奘直接有關(guān)的著述中不見對高昌祆教的記錄是何原因？因此不揣淺陋，提出幾點自己的看法，以求正于方家。

一、《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的成書問題和《大唐西域記》的刪汰

玄奘作為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佛學(xué)家、旅行家和翻譯家，早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其匹馬孤征、橫貫沙磧的個人行為也因此具有了巨大的歷史意義，可以說玄奘之行不僅樹立了中印交流的一道里程碑，在整個中外關(guān)系史上也堪稱盛舉。毫無疑問，玄奘的著述就是這份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承載體，除去聲名卓著的譯經(jīng)，今天的史學(xué)界無疑更關(guān)注的是由玄奘所著的《大唐西域記》及其弟子慧立撰寫、彥悰增修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二書已經(jīng)成為中西交通史研究的必備資料。

首先要特別說明的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與玄奘的關(guān)系，此書并非玄奘的著作，而是由他的兩位弟子先后撰寫、增修而成，但其與玄奘本人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孟憲實就曾經(jīng)指出：“玄奘一人到達高昌，彥悰并未隨行，但我們看到《慈恩傳》記錄高昌事甚詳，尤其是玄奘給麴文泰所上謝啟竟是全文照錄。全傳雖以第三人稱寫成，但有的地方明明表達的是玄奘的情感。如‘法師見王送沙彌及國書綾絹等至，慚其優(yōu)餞之厚’，‘慚’字的使用只能是玄奘的主觀感受?？傊哿⑺浶适论E，其資料應(yīng)來源于玄奘，或錄自玄奘所述，或來自師門命令，但無論如何，都一定程度地反映了玄奘的意圖?！保?］691本人認為這樣的推斷是可信的，《慈恩傳》與玄奘確實有著切實而緊密的聯(lián)系。

其次，《大唐西域記》成書之速必定令我們感到驚訝，玄奘于貞觀十九年（645）正月回國，同年五月又譯著了《菩薩藏》等經(jīng)，可見已經(jīng)開始了繁忙的譯經(jīng)工作，但竟然能在翌年（646）七月完成并進呈御覽，如此迅速的撰述一定是有成稿的。這個成稿應(yīng)當是玄奘在游歷各國時已經(jīng)寫好的，《大唐西域記》只是在這份成稿的基礎(chǔ)上修改完成的。而就全書的內(nèi)容來說似乎也有所避諱，王素先生說：“成稿之中，無疑應(yīng)有麴氏王國部分”，［2］682這應(yīng)該也是可靠的結(jié)論。個中原因不難揣測，麴文泰的幫助讓玄奘受惠頗多，根據(jù)現(xiàn)在學(xué)者的研究，玄奘對麴文泰也是懷有感恩之心的。［3］372-381但是玄奘去時麴氏王國尚與唐朝交好，返回時麴氏王國又因與唐交惡被滅，政治上的變動使得玄奘不便書寫高昌之事，所以《大唐西域記》的成書過程中必然有刪汰的部分，而高昌之事在《大唐西域記》中只字未提，極有可能是屬于這一部分。

二、玄奘未記高昌祆教的原因

在歷代關(guān)于高昌國信仰的文獻記載中，《北史》卷97云：“俗事天神，兼信佛法”?！段簳肪?03、《周書》卷50、《隋書》卷83及《冊府元龜》卷961《臣部·土風(fēng)三》記載皆同。這里的“天神”究竟是什么，近年來引發(fā)了學(xué)者們的廣泛討論，包括王素［4］168-177，［5］110-18、姜伯勤［6］75-77、張廣達［7］224-239、陳世良［8］47-56、林梅村［9］58-67的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仍然贊成“天神”就是指祆教信仰，提出反對意見的是林悟殊、陳國燦和薛宗正，林認為：“排除了高昌天神系指祆神的可能性，而認為它可能是展于天體自然崇拜一類的信仰?！保?0］89-97陳國燦認為“天神”與高昌國內(nèi)的道教信仰有關(guān)。［11］15薛宗正則認為高昌漢民信仰的“天神”是昊天上帝［12］59-65，仍屬于土著信仰的范疇。但正如榮新江先生所言：“林悟殊、陳國燦兩氏的質(zhì)疑，并沒有改變大多數(shù)學(xué)者仍然把史籍和吐魯番文書中的“天神”、“天”、“胡天”解釋為祆神或祆祠。”［13］綜觀學(xué)界的討論，我以為“天神”就是祆教信仰應(yīng)當是充分可信的。

而本文的寫作意圖則起源于林悟殊先生的《論高昌“俗事天神”》，其文云：“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對所歷西域各國的天祠有聞必錄，數(shù)以千計，對于高昌卻一所也未言及，這當然不能以疏忽來解釋?！彼杂欣恚蕦λ鶜v國家的祆祠確實有聞必錄，如言三摩怛咤國“天祠外道其徒亦眾”，［14］82烏荼國“天祠外道，邪正雜居”，［14］83南憍薩羅國“天祠外道，頗亦殷雜”。［14］84王素先生對此的解釋是“因為高昌‘胡天’太少太小，沒有引起玄奘的注意”。［4］169但我以為對玄奘在高昌的駐留重新進行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這或許不是因為玄奘的主觀疏忽，而是一次歷史的巧合。

首先是高昌國宗教信仰的民族差別。

眾所周知，祆教最早是隨粟特人的遷徙而傳入西域的，安樂城廢墟出土的《金光明經(jīng)》卷2的題記：

庚午歲八月十三日，于高昌城南胡天太后祠下，為索將軍佛子息合家寫此《金光明》一部。［15］圖85

饒宗頤先生考此庚午歲應(yīng)為魏世祖神麚三年（430）。［16］480其中“胡天”的字樣就提示我們粟特人進入吐魯番盆地的時間不晚于五世紀前半葉，并且已經(jīng)建立了祆祠。而高昌建國時也仍然是一個以漢族為主、少數(shù)民族為輔的純粹的移民國家，正如玄奘經(jīng)過高昌時所見到的那樣，高昌國“僧徒雖少，亦有數(shù)千”，［14］19對比高昌王城的規(guī)模來看，王城之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民眾都是佛教信徒是肯定的，而王城內(nèi)的百姓多為漢人也是毫無疑問的，這就是說，漢族的佛教信徒構(gòu)成了高昌王城內(nèi)的宗教信仰的絕對力量。

究其原因，這應(yīng)當與北朝以來一貫的國家宗教政策有關(guān)。北朝時期中國內(nèi)地漢民火祆教教徒運用火祆教教義曾多次舉行武裝暴動，與黑暗勢力作過斗爭。［17］225-233由此受到統(tǒng)治者的禁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唐律疏議》中就記載：

諸造祆書及祆言者，絞。傳用以惑眾者，亦如之；其不滿眾者，流三千里。言理無害者，杖一百。即私有祆書，雖不行用，徒二年；言理無害者，杖六十。［18］345

而唐朝的律法多沿襲北朝，而高昌的律法多效法中原，以理揆之，在高昌國時期，漢人信仰祆教應(yīng)當是受到禁止的。迄今所發(fā)掘出的吐魯番出土文書中，甚至沒有一件文書明確反映漢族民眾有信仰祆教的。而高昌國的胡人本來就少，祆教的信仰恐怕規(guī)模也不大，否則麴文泰也不會對玄奘說出“令一國人皆為師弟子，望師講授”［14］19這樣的話來，顯然，麴文泰本人是不把人數(shù)很少的祆教徒放在眼中的。由此，筆者認為，玄奘在高昌王城中居住，很有可能甚至沒有見過祆教的信徒、祆祠和活動，也更無從記錄了。

其次是高昌祆教信徒的地理分布。

上面提到，高昌的祆教徒基本上都是胡人。而胡人的居住地點離王城較遠，所以很可能玄奘在王城駐留的時日雖長，但一直居住在王宮中，很可能根本看不到祆教的信仰情況。

阿拉伯地理學(xué)家伊本·胡爾達茲比赫（Ibn Khurdazbih）在《道里邦國志》中記載八世紀末時的回鶻高昌的情況：

在所有突厥人中，Toghuzguz（回鶻）地域最廣。在那里一部分是祆教徒，一部分是摩尼教徒。Toghuzguz住在有十二扇鐵門的大城中，此城居民信仰摩尼教。［19］284

這座“大城”就是指高昌，可知在唐西州至回鶻高昌王國期間，祆教徒的居住地應(yīng)該沒有發(fā)生多大改變，所以，很有可能是祆教徒的聚居地都在高昌附近的小城里。前面提到的《金光明經(jīng)》的題記中說到的“高昌城南胡天太后祠”也為高昌祆祠的位置作了一個參證。另據(jù)《祆教史》所引阿拉伯旅人塔明（Tamin ibn Bahr）的見聞：“旅行時間約在公元760—800年之間，他看到回鶻地區(qū)有祆教徒和摩尼教徒，祆教徒一般在鄉(xiāng)村占優(yōu)勢，摩尼教徒則在首都占優(yōu)勢”，盡管塔明所見到的回鶻是西遷以前的回鶻人，但我以為西遷后這樣的格局并不會有大變化，因為無論是高昌國時期還是回鶻高昌時期，信仰祆教的族群始終不占有國家權(quán)力核心，聚居地必定也是邊緣化的。

另外，唐滅高昌后分置安樂里，分屬崇化鄉(xiāng)，而“崇化鄉(xiāng)”之名本身就帶著濃厚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色彩，姜伯勤先生據(jù)出土文書已經(jīng)證實崇化鄉(xiāng)有相當數(shù)量的粟特裔民聚居。［21］167-174據(jù)考證，崇化鄉(xiāng)的位置就在高昌城的東北方，［20］7-11又，榮新江先生推測“（粟特聚落的）具體位置，一個可能在高昌城東胡天近旁，另一個可能在文書中提到過的‘丁谷天’所在的吐峪溝溝口一帶”［22］47。學(xué)界所考證的粟特人的聚落是相符的，但這兩個聚落位置雖在城東，但玄奘“以其夜半到王城”［14］19，行夜路趕往王城的玄奘極有可能在急促之間錯過這兩個位于城東的祆教徒聚落。

三、結(jié)論

基于對高昌國宗教信仰的民族差別以及對高昌祆教徒聚落的地理位置的重新考察，筆者認為，玄奘之所以失載高昌的祆教信仰情況，有可能是一次“機緣巧合”的錯過：一則因為玄奘居住在高昌王城中，而高昌國應(yīng)當是禁止?jié)h族信仰祆教的，所以他見到的幾乎都是信仰佛教的漢族民眾；二則是因為高昌國祆教的主要信徒——粟特人的生活聚落在高昌王城的周圍，玄奘的路線和行進時間使得玄奘未能目睹當?shù)氐撵旖绦叛銮闆r。眾多史書中所記載的“天神”應(yīng)該就是祆教信仰，而“俗事天神，兼信佛法”的情況也應(yīng)當是高昌國信仰的如實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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