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迎慶

38 年前，我在駐海南的某邊防守備團服兵役，效力步兵7 連。

一日早起，突發(fā)蹊蹺，連隊一排一班的槍架上，一班長的那支沖鋒槍不見了。查詢未果，連里急了，下令全連立即停止一切活動，集中全力找槍。于是整個7 連沸騰了，營房里翻箱倒柜，不放過每一個角落；營房外的菜地草叢，拉網(wǎng)般的地毯式搜索……折騰了好一陣，仍不見那支槍的蹤影。丟失現(xiàn)役武器裝備，這可是件大事，于是按規(guī)定一級報一級報到了團里。

團長立馬趕來了，帶著團機關(guān)的軍務(wù)股長和保衛(wèi)股長。連長和指導(dǎo)員要向團長匯報情況，團長一揮手吼道：“都講個屁，我要的是槍！找不到槍我先撤你們的職，然后上級再撤我的職……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槍給我找出來！”

還真到了挖地三尺的份上了，連長開始帶人用工兵鍬對營區(qū)周邊凡出現(xiàn)浮土的地面進行挖掘，連豬圈也不放過。保衛(wèi)股長會同連指導(dǎo)員進了連部會議室關(guān)上門，開始對7 連全體官兵挨個進行分析排查，揣摸懷疑對象……

團長板著個臉到處走著看著，就像是來到一個剛打了敗仗的連隊，逮著誰罵誰。當走到營區(qū)外圍的一口水塘邊時，他停住了腳步。這個曾參加過“塔山阻擊戰(zhàn)”的老偵察兵在水塘邊觀察沉思了片刻，突然一指水塘猛一回頭命令跟在身后的軍務(wù)股長：“馬上把全團的水泵都給我調(diào)來，把這口塘抽干！”

團里各營連搞小生產(chǎn)灌溉用的7 臺水泵全調(diào)來了，在水塘邊一溜排開，安裝好后合上電閘就開始抽水。團特務(wù)連還派了一個班來擔(dān)任現(xiàn)場警戒。

大伙都覺得這么干有點荒唐，憑什么就非認定這槍會藏身塘底而大動干戈？團長是不是急瘋了？可團長背手凝視著水塘一聲不響，不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釋。連長想問問團長這么干能有幾分把握？可看著團長那滿臉的嚴峻他沒敢問，于是他就去問軍務(wù)股長，軍務(wù)股長也沒給他好臉色，說：“我怎么知道？！你就等著撤職吧。”

水突突地抽著，眼看過半了，突然“嘎”地一聲眾水泵齊停。有人拉了電閘，是一排一班新戰(zhàn)士劉奇。

誰敢如此大膽，7 連唯有劉奇。大兵劉奇的老爸可是大官，省軍區(qū)副司令，老紅軍。當年在守備團里當兵的高干子弟不少，他們的表現(xiàn)呈兩頭冒尖，有的很優(yōu)秀；有的很“屌”。劉奇屬屌得冒尖的那一撥，全團有名。首先是懶，不出操不出勤不站崗，隔三岔五地壓鋪板泡病號，這些劉奇全占了。在他看來當兵不過是到部隊來玩玩，玩累了就躺躺。再就是讒，連里炊事班是他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劉奇來到炊事班就像是到了他家廚房一樣，翻櫥柜掀鍋蓋，什么好吃他吃什么。當然，主要目標是肉。那時全國都鬧肉荒，部隊也一樣，青菜蘿卜頓頓有，就是難見肉葷。長此以往炊事班讓劉奇給吃怕了，于是都把他的光顧當成是“鬼子進村”，打老遠見他來了就趕緊“堅壁清野”，東藏西掖地忙做一團。

這些都罷了，誰叫他老爹官大，咱惹不起還“供”得起，拿他當佛龕一樣地供著總行了吧。反正服役期就兩年，時辰一到送佛了事，忍著吧——7連的干部們就這樣統(tǒng)一了思想。

可劉奇不是佛是人，那張嘴會吃肉不說還會惹事，要命的是敢頂撞領(lǐng)導(dǎo)抗拒命令，這是他的強項。一日傍晚連里接到通知帶去團部看電影，前蘇聯(lián)的《戰(zhàn)艦波將金號》，著裝要求是穿軍裝扎腰帶。全連列隊完畢后，暮色中連長發(fā)覺綠陣叢中一點白，那是劉奇，他沒有穿軍裝穿著襯衣。連長平和地說劉奇你應(yīng)該跟大家一樣穿軍裝扎腰帶，這是團里的要求，否則就會影響全連的隊列形象。劉奇說天太熱，他就穿襯衣去。連長說怕熱你就別去了，回營房睡覺吧。劉奇說他還非得去，這部影片堪稱是世界電影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他不能錯過。連長有點窩不住火了，喝道：“戰(zhàn)士劉奇，聽口令——出列！”劉奇愣了愣走出了隊列，但他沒有回營房而是徑直走到連長面前沖他說：“你神氣個屁！當個破連長有什么了不起，告訴你，就你這樣的連職干部，我爸爸手下管著好幾百！”連長一時給懵了……一旁的指導(dǎo)員忙上來勸住劉奇，連哄帶騙地把這個小祖宗弄回營房換上了軍裝，隊伍這才得以開拔。

第二天連長來到團部求見團長。十年前，是團長把他從四川大巴山區(qū)帶到了這個部隊，他是在團長的呵護下一步步成長起來的。見了團長連長道出了昨晚當眾受辱之事，末了幾乎帶著哭腔說：“團長，劉奇這個兵我是沒法再帶了，你把他調(diào)走吧，調(diào)到哪都行就是別放在7 連，否則……”

團長倒是很平靜，問：“否則怎么樣？”

“否則就把我調(diào)走！反正7 連有他沒我有我沒他，團長你就看著辦吧。”連長說。

“要是我都不答應(yīng)呢？”團長又問。

“那……我要求轉(zhuǎn)業(yè)回家，不干了！”連長鼓足了勇氣說。

“放肆！”團長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指著連長說：“你白跟了我十年了！堂堂一連之長，叫個新兵蛋子給撂倒了，你看看你這點出息……你給我聽好了，劉奇我還就把他釘在7 連了，他就是一塊鐵，你也得把他給我熔化了！”看著滿臉委屈的連長，團長坐下又說：“劉奇也并非一無是處。我問你，你知道敦刻爾克在哪里嗎？瓜島又在哪里？另外，全團還有哪個新兵能像劉奇那樣熟操多種武器？我還告訴你了，古來就是沒有孬兵只有熊將！”

劉奇知識面廣，特別是了解戰(zhàn)爭史。那時的部隊天天啃“老三篇”背“語錄”搞批判，大打“嘴皮子戰(zhàn)爭”，久而久之兵們都膩味了，于是劉奇就給大伙講起了真實的戰(zhàn)爭。說到二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序列的英法聯(lián)軍敦刻爾克大撤退、盟軍的諾曼底登陸戰(zhàn)、蘇聯(lián)紅軍攻克柏林……太平洋戰(zhàn)場序列的日軍偷襲珍珠港、美軍的瓜島登陸戰(zhàn)、空前絕后的萊特灣大海戰(zhàn)……劉奇的講座可謂是有聲有色, 鮮為兵知，聽得新兵老兵包括連干部們都一愣一愣的，齊聲羨慕。不光嘴上談兵，劉奇還能實戰(zhàn)，當兵才幾個月，他就把當時一個步兵連所列裝的全部制式兵器——56 式系列的半自動步槍、沖鋒槍、班用機槍、四O 火箭筒；五四式的手槍等一一玩得個爐火純青，蒙上眼睛都能拆卸裝配，動作干凈利落，令團作訓(xùn)股的參謀們都刮目相看，頻頻點頭。

以上亮點，劉奇也是揚名全團。可他畢竟不是盞省油的燈，渾身是刺難以管理，就像一個燙手的山芋，7 連不要，哪個連又敢要？看這一會，7 連蒙難關(guān)頭，劉奇又不安分了，他又要干什么？

劉奇拉閘后來到水塘邊，他雙眼從容地鎖定了塘中的一個點，爾后不顧大家的勸阻喝令，下水嘩嘩地朝塘中走去。走到那個點上，他俯身在齊腰深的水里摸魚般地摸索了一陣子，突然猛一起身，眾人看見，那支讓全連乃至全團都望眼欲穿的56式?jīng)_鋒槍，擎在了他手上。頓時全場歡呼，劉奇成了英雄。

英雄嘩嘩地上了岸，將那支掛滿泥漿的槍放到了團長腳下，說：“團長，我曾聽你說過，軍人要敢做敢當……槍是我扔這兒的，昨晚干的，怎么處置我，團長你隨便吧。”

團長盯了劉奇好一會兒，說：“嗯，劉奇，你有種，還知道自己是個軍人，可惜晚了——來人！”特務(wù)連的兩個兵立即上來分別卡住了劉奇的兩條臂膀……

據(jù)事后劉奇的交待和調(diào)查核實，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在昨晚例行的班務(wù)會上，一班長針對劉奇不請假擅自外出下館子一事點評了幾句。盡管班長沒點名，批評也僅是寬容象征性的，可還是把劉奇給惹惱了，他點著班長的鼻子說了一句：“你個狗屎！”

兵不畏兵，這回劉奇可惹錯了對象。劉奇的班長，這個當兵4 年瞅著就要退伍的老兵一把揪住了劉奇的脖領(lǐng)，怒道：“你小子給我聽著，老子忍了你大半年了，今天老子不忍了，大不了背個處分退伍，回家老子照樣是種地當農(nóng)民——走，上外面去，今天咱倆就把帳給結(jié)了！”說著就把劉奇往門外拽……眾人忙上來把他倆給拉開了。一排長趕過來把一班長好一頓剋。

這一回劉奇看上去是老實了，臉色瘆白，一聲不吭。半夜里他卻起了身，拿上班長的槍就直奔水塘……就這么悄悄地他把“帳”給結(jié)了。

劉奇還交待說他之所以會出來“自首”，完全是被團長那敏銳的洞察力和果敢的決策力所震懾。他說團長具有當年巴頓將軍身上的氣質(zhì)。

劉奇被關(guān)了禁閉。這會兒弄出點事來就敢拿槍玩報復(fù)往水塘里扔，下回還真不知就敢拿槍干出點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團里由此增強了風(fēng)險意識，怕壓不住，只得電告了省軍區(qū)，告知了劉奇的父親。

劉奇的父親知道后立即帶上警衛(wèi)員，乘吉普車從省城趕來了。先到團部聽了匯報后，他的臉就青了。而后由團長政委陪著，他來到了7 連。老紅軍戰(zhàn)爭年代腿部負過傷留下殘疾，走路有些跛，上下臺階都得由警衛(wèi)員攙扶著。

劉奇由連長領(lǐng)著到連部來見他父親。已被“押”了兩天的劉奇一看見他老爸眼睛就亮了，說：“爸，你來得正好，這都什么破部隊，我不在這兒干了，你把我調(diào)走，我……”

老紅軍頓時怒發(fā)沖冠，金剛怒目，怒嚎：“你個小兔嵬子——我斃了你！”嚎著就去拔身旁警衛(wèi)員腰間的手槍。小白臉警衛(wèi)員猝不及防，那支59 式小手槍還真被老紅軍給拔了出來……團長見狀趕緊沖上去從身后緊緊地箍住了老紅軍的雙臂，直嚷：“首長你要冷靜，冷靜——劉奇，快跑！”一旁的連長一看壞了，拉上劉奇就跑……

連長攜劉奇逃到營區(qū)外老鄉(xiāng)的一片干蔗地里潛伏了大半天，一直到天黑，才領(lǐng)著劉奇悄悄摸回營。其實老紅軍早就走了。

就這樣，在整個事件中，一個士兵和一個將軍；一個是兒子，一個是老子，兩個人先后都觸犯了軍中之大忌——對自己的人動槍。所幸都因團長的作為而“未遂”。

……

不久前，我辦事去?？?，在美蘭機場外偶遇了劉奇。時隔38 年，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叫住了他。劉奇愣盯了我一會，也叫出了我的名，上來一把抱住了我，拍著我的后背說：“你小子還活著。”接著硬是把我拉上他的奔馳車。時下他已是當?shù)匾患抑衿蟮亩麻L兼CEO，身價數(shù)個億。

酒酣耳熱，回首青春，自然是聊起了當年的守備團7 連，我們感慨萬千。當說到那時把他從他父親的槍口下?lián)屜聛淼哪莻€團長和連長時，劉奇哭了，直哭得嗚嗚的……末了說了一句：“他們才是正宗的軍人……包括我父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