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雕
棗騮馬不聲不響朝著伊吾河走去。它將身體臥在水中,巧妙地將兩個水桶裝著河水,一次沒裝滿,它再臥下去,直到水桶裝滿,這才迎著蒼茫暮色和不絕于耳的槍炮聲往山上走去。
它是一座雕像,一座功勛馬的大理石雕像。
它何止是一座雕像。雕像是沒有生命的,而它的生命符號永無休止。
20世紀(jì)50年代初,一支頭頂“八一”帽徽、身著土黃軍服的部隊從黃土高原走來,從河西走廊走來,一直走到天山南北,將紅旗插在了戈壁和草原,也插在了伊吾這個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守衛(wèi)伊吾的就是它所在的二連。叛匪烏斯?jié)M趁二連立足未穩(wěn),糾集700余人突然包圍了這個小縣城,截斷了交通和通訊,使二連身陷孤境。伊吾是戰(zhàn)略要地,控制縣城制高點(diǎn)的是海拔2212米的北山主峰,也就是現(xiàn)在的勝利峰。
山上無水,飲水只有從伊吾河取水送上去。二連的運(yùn)力就是這匹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的棗騮馬。它是這個連隊中的一員,是負(fù)有特殊使命的一員。這匹老馬不是四蹄如柱、日行千里的寶馬,雖然棗紅色的鬃毛非常惹眼,但行軍的奔波加上營養(yǎng)的匱乏讓它的鬃毛缺少光亮,有幾處鬃毛還有些脫落,脊骨、肋骨也從皮下凸了出來。這是戰(zhàn)爭留下的滄桑印痕。
戰(zhàn)士吳小牛騎著它去執(zhí)行任務(wù),昏倒在戈壁灘上,它始終不離開吳小牛,還臥下身子給他擋風(fēng)沙,直到吳小牛蘇醒過來,又臥下身子,讓他爬上去,把他馱回來。它能辨別炮聲、槍聲的方向與距離,然后躲開射擊。一次,它突然臥下,把連長掀倒在地,連長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顆炮彈在前面爆炸了,炮火燒焦了樹枝,彈片劈開了樹干,連長安然無恙,它卻流出一攤鮮血染紅了沙土和綠草。連長含淚安排幾個戰(zhàn)士掩埋它。戰(zhàn)士們給它挖了一個深坑,將它放在坑里,剛往坑里掀了幾下泥土,棗騮馬突然抬起了頭,睜開了眼睛,望著戰(zhàn)士們好像說,我還沒死哩。戰(zhàn)士們大吃一驚,轉(zhuǎn)而狂喜。棗騮馬站起來了,又站在陣地上了。連長擂了棗騮馬一拳,老伙計,好樣的,是你救了我呀,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給山頂運(yùn)送給養(yǎng)的任務(wù)非棗騮馬莫屬。吳小牛牽著它走到伊吾河邊,把兩個桶裝滿水,架在馬背上,然后向山上走去。山路陡峭,老馬負(fù)重爬行,呼哧呼哧不斷喘著粗氣。汗水把鬃毛濕透,緊緊地貼在馬皮上。叛匪用猛烈的火力封鎖上山的道路?!芭椋椤币魂嚇審椧u來,吳小牛和棗騮馬立即趴下。槍聲剛停,吳小牛又牽著它在崎嶇的山路上攀爬,他們終于沖過敵人的炮火封鎖,把水送到山頭碉堡。望著滿身是汗、肚子干癟的棗騮馬,戰(zhàn)士們把第一碗水送到了它的嘴邊。但棗騮馬只舔了一下,嘴就離開了水碗。它明白在這山頂上,每一滴水都是寶貴的,守衛(wèi)碉堡的戰(zhàn)士們比它更需要水。戰(zhàn)士們望著它淚灑衣衫,最后,他們扳開馬嘴,強(qiáng)行給它灌了幾缸子水。
再一次返回營地時,只有棗騮馬。它低著頭站在連長面前,表現(xiàn)得十分悲傷。回來的路上,吳小牛始終走在靠敵人火力的這一邊,用自己的身體貼著棗騮馬的胸脯。突然,敵人一梭子彈射來,射穿了吳小牛的棉衣,射穿了吳小牛的胸膛。棗騮馬明白,是吳小牛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它的生命。它用舌頭舔盡了吳小牛身上的鮮血,它似乎想將吳小牛舔醒來;后來又大聲嘶鳴,它想把他喚醒過來,但它的一切努力終是徒勞,最后,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與它相依相伴南征北戰(zhàn)的伙伴。
傷亡慘重,面對幾倍于己的敵人,又要分別守在各個隘口陣地,實(shí)在抽不出戰(zhàn)士牽馬送水??墒?,守衛(wèi)山頂?shù)膽?zhàn)士不能沒有水、沒有糧、沒有彈藥。連長只有寄希望于棗騮馬了。那天他給棗騮馬裝上水桶,拍了一下馬背,意思是說,老伙計就看你的了。棗騮馬似乎明白了連長的意思,甩甩尾巴,打打響鼻,走出了營房。
迎接它的是敵人更加瘋狂的掃射。
以它的靈性,它的經(jīng)驗(yàn),它知道那些槍彈是沒長眼睛的,擊中什么,什么就頃刻被射穿,鮮血奔涌,甚至倒下去永遠(yuǎn)也不會起來。馬是最通人性的動物,它的生存欲望更比其他動物強(qiáng)烈得多。但是它還是冒著炮火,一步一步地向著山頂走去。
棗騮馬背負(fù)幾百斤重量,沿著崎嶇曲折的山路在炮火中穿行,戰(zhàn)士們也用炮火掩護(hù)它。它似乎明白,自己背上馱著的不是普通的河水,而是一座大山,一座充滿希望的大山。
戰(zhàn)爭后期,全連140人犧牲了93人,而且雙方打得更加慘烈,二連有的陣地只剩下兩人,哪還有人去河邊給棗騮馬的水桶裝水?
又該送水上山了,連長望著馬背上的水桶急得直抓頭。沒有人裝水,棗騮馬不就只能背著空桶上山嗎?這時,棗騮馬似乎看透了連長的苦衷,不聲不響地走了,朝著伊吾河走了,它去干什么?人們看到它自己下到伊吾河。河水在亂石和險灘中左沖右突,激起浪花,嘩嘩奔流。它將身體臥在水中,巧妙地將兩個水桶裝著河水,一次沒裝滿,它再臥下去,直到水桶裝滿,這才迎著蒼茫暮色和不絕于耳的槍炮聲往山上走去。路上的冰是紅色的,山石是紅色的,連空氣也是紅色的,血腥味比火藥味還濃。敵人的槍彈又開始掃射,槍聲震耳,子彈擊在巖石上,冒著青煙,留下彈洞,但它還是走著,走得從從容容,踩著紅色的冰,踩著紅色的土,走向山頂,一路上也留下它紅色的蹄印,像撒下無數(shù)鮮紅的花朵。
(摘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