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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血詩人——朝內166人物之牛漢

      2013-09-10 07:22:44王培元
      當代 2013年6期
      關鍵詞:牛漢胡風詩人

      王培元

      在北師大念書時,聽過兩位著名詩人的演講,一位是“九葉派”的曹辛之(筆名“杭約赫”),另一位就是“七月派”的牛漢。

      這兩位屬于兩個不同風格的重要詩派的詩人,給我留下了迥然不同的印象。曹先生是詩人,也是著名圖書裝幀設計家,臉頰上留下的歲月風霜,不掩其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的瀟灑氣度。牛漢先生則身材高大,看上去,足有一米九,笑起來極天真,滿臉的燦爛,簡直就像個孩子。

      他講的就是自己所屬的“七月派”。雖不像學者講課那樣理論化,但卻充滿了原生態(tài)的文學質感,生動,鮮活,豐富,把你一下子就帶回了文學歷史的“現(xiàn)場”。

      很湊巧,我畢業(yè)工作后,幸運地成了牛漢的同事。那時,他是人文社《新文學史料》雜志的主編,還擔任了《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編選注釋小組的負責人。到出版社不久,我即奉命從第2卷起做《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的責任編輯,這樣就有了一個機會,和牛漢,以及《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編注小組的張小鼎先生,一起到瞿秋白的家鄉(xiāng)常州去,參加“瞿秋白就義五十周年學術討論會”。

      那是1985年6月下旬。會議在常州白蕩賓館舉行。我和牛漢住在二樓北側的一個房間。第一天睡前,他告訴我,過去曾被國民黨抓進監(jiān)獄,由于被捕時奮力反抗,被軍警用槍托砸傷頭部,落下了腦外傷后遺癥,深夜有可能突然驚醒,大聲喊叫,也可能離開房間,到外邊游走。他叫我有個思想準備,別害怕。

      不知為什么,聽了他的話,并沒有感到恐懼不安。第一夜,平靜地過去了,沒有發(fā)生任何異常情形。之后的幾夜,亦平安如斯。后來,從他見贈的詩集中,果然讀到了兩首以“夢游”為題的詩,而且都很長,最長的一首有一百多行。

      在常州的幾日,和他形影不離,住在一室,吃在一桌,開會在一塊兒,散步也在一起,很快相互熟悉起來。對其人生履歷、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了一個初步了解。

      他本來叫“史承漢”,后改為“史成漢”。他用過的筆名,主要有“谷風”、“牛汀”。 “牛漢”,是1948年在《泥土》雜志發(fā)表詩作時第一次用,也是最常用的筆名,比“牛汀”更為人所知。牛,是他的母姓。

      據(jù)說,他的遠祖忙兀特兒,是成吉思汗帳前的一員勇猛善戰(zhàn)的驍將。在和他接觸的過程中,你會分明感到,他的體內流淌著的,確乎是蒙古族強悍的野性的血脈。

      會議期間最愉快的是,有一天他帶領我“逃會”,去游覽太湖。

      那天,有大部分時間,下著時大時小的雨,但我們倆豪興不減,攜傘乘車前往無錫。先坐一個鐘頭火車,再換乘汽車。

      到達黿頭渚時,雨似乎稍小了一些。舉目望去,太湖煙波浩淼,迷迷蒙蒙,混混沌沌,湖天一色,云水蒼茫。

      幾乎沒有什么游客,我們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各撐一把傘,踩著細密的雨腳,在太湖之濱暢游。說話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放大了許多倍,從嘴里飄出去,回蕩于浩茫的天地之間,又仿佛傳了回來,在自己的胸腔里引起了共鳴似的。那種況味,真是終生難忘。

      在返回的途中,還游覽了小巧玲瓏的梅園。

      回到無錫火車站,走進一家小餐館??腿瞬欢啵覀冞x了一張臨窗的桌子,要了當?shù)仫L味的餛飩和小籠包子。牛漢付了錢,說他請客。我們一邊吃,一邊聊。窗外的雨聲,嘩啦嘩啦地響著,不絕于耳。

      常州之行以后,漸漸地和牛漢成了忘年交,成了幾乎無話不談的朋友。他任職的《新文學史料》編輯部和我所在的現(xiàn)代文學編輯室,兩個部門時分時合,但常在一起開會,所以能經(jīng)常見面。每次見到他,都要聊一會兒。只要出了詩集或散文集,他都會簽名送給我。

      他是著名詩人,從學生時代起,就投身反壓迫、反奴役、爭民主、爭自由的地下革命活動,具有光榮的履歷和令人欽仰的聲譽。但是,在接近他的過程中,覺得他更像個天真的老小孩。他豪爽,率真,質樸,厚道,很喜歡年輕人,沒有披戴“大師”的鎧甲和名人的面具。所以,我敬重他,親近他,喜歡他,也愛讀他的詩和散文。

      1953年3月,他從部隊轉業(yè),到了人文社現(xiàn)代文學編輯室,在馮雪峰領導下工作,曾先后擔任過長篇小說《保衛(wèi)延安》(杜鵬程著)、《上海的早晨》(周而復著)、《山鄉(xiāng)巨變》(周立波著)和《艾青詩選》、《十月的歌》(陳輝著)等書的責任編輯。1955年5月14日,在“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中,他第一個遭到拘捕。兩天后,即5月16日晚,胡風在家中被拘捕。

      這一天,是個周末。

      牛漢吃完午飯,照常去打排球。當他打完球,拿著衣服,剛剛走出球場,想去洗澡的時候,出版社的一個領導,帶著兩個陌生人朝他走過來,說有事找他。

      牛漢說:“有什么事,等我回辦公室去一下,我的手表、鋼筆和外面穿的衣服都還放在桌子上?!币驗槭俏缧輹r間,院子里的人比較少,那兩個陌生人就說:“不用了?!?/p>

      牛漢心想,總不能這樣,只穿一件背心,滿頭大汗,就去辦事吧。他堅持說:“我得先洗一下吧,再穿一件衣服?!蹦莾蓚€人之中的一個說:“不用了,到時候會有的。”牛漢有點納悶,但又覺得,反正出版社的領導也在場,只好說:“好吧?!?/p>

      他跟著那兩個人走出出版社院子,只見大門外停著一輛卡車,車上還站著五六個人。那兩個人把牛漢推進駕駛室,汽車馬上發(fā)動起來,駛離了人文社。

      在城里轉了幾個彎之后,汽車開進了一個院子,停了下來。牛漢認識這個地方,這是社里在北新橋新修的一個托兒所。大概由于是周末,又是中午,院子里看不到一個人。

      這時,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拿出一張紙,讓牛漢在上面簽字。他一看紙上的字,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張公安部的拘捕證,上面有部長羅瑞卿的親筆簽名。他拒不簽字,問道:

      “你們憑什么抓我?”

      那個人說:“我們是奉命執(zhí)行公務,你必須得簽字!”

      “你們得說出理由來?!迸h堅持道。

      “什么理由?報紙上都已經(jīng)登出來了。”

      他追問:“登了什么?”

      “你沒看見嗎,胡風反黨集團的材料?”那個人有些不耐煩了。

      他反問道:“胡風關我什么事?”

      “沒有事我們就不會來找你了。”

      牛漢這才想到,昨天《人民日報》登了有關“胡風反黨集團”的第一批材料,出版社負責人王任叔立即主持召開會議,對他進行了“幫助”,希望他能認識問題,與胡風劃清界限。不是說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嗎,怎么一夜之間就發(fā)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這么快就開始抓人了呢?

      他又問:“拘捕我多長時間?”

      對方答不出,打電話請示了一位姓張的組長,組長說:“這是內部的事情,不要問了?!?/p>

      牛漢繼續(xù)追問道:“既然是內部的事情,為什么還要拘捕?”

      對方回答:“一個星期吧,一個星期之內沒有什么問題,就放你回去?!彼J為自己無罪,仍然執(zhí)意不肯在拘捕證上簽字。那兩個人也沒辦法,只好把牛漢關在托兒所里。

      當天晚上,社里的人帶著幾個公安部的人,對牛漢的家進行了徹底的搜查。他的妻子吳平,當時在鐵道部教育局做秘書,聽到公安人員宣布丈夫已被拘捕,要進行搜查的時候,并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作為一個1946年就和牛漢同時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黨員,出于對黨組織的信任,她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木然地坐在椅子里,任憑公安人員隨意搜查。最后,所有的私人信件都被查抄出來,統(tǒng)統(tǒng)帶走了。

      在托兒所關了一周后,牛漢曾試圖走出去,但剛到門口,就被攔住了。他只能在那里繼續(xù)關下去。

      1952年初,牛漢在沈陽東北空軍直屬部隊文化學校擔任教務主任時,曾于2月3日給胡風寫過一封信,其中說道:“也許再過幾十年以后我想在中國才可以辦到人與人沒有矛盾;人的莊嚴與真實,才不受到損傷?!?今天中國,人還是不尊重人的,人還是污損人的。人還是不尊敬一個勞動者,人還是不尊敬創(chuàng)造自己勞動。這是中國的恥辱。我氣憤得很。”

      《人民日報》刊發(fā)此信時,編者按語指出,這“即是說,要有幾十年時間,蔣介石王朝才有復辟的希望”。一下子就把青年時代便參加了共產(chǎn)黨、舍生忘死地投身革命、坐過國民黨監(jiān)獄的牛漢,推到了“蔣介石王朝”一邊,莫須有地斷言他是“國民黨特務”。

      11月,牛漢被轉移到頂銀胡同關押,單獨囚禁,不準讀書閱報。他早就患有的夢游癥,因此而加劇了。1957年5月,他被釋放回家,交給街道派出所看管。8月20日,公安部把他定為“胡風分子”。

      接著,社里召開黨支部會議,宣布開除他的黨籍。在會上,牛漢聽完宣布,只說了七個字:“犧牲個人完成黨?!?/p>

      馮雪峰和王任叔也參加了會議,但始終緘默,一言未發(fā)。

      1957年8月14日,社長王任叔派他下午到中國文聯(lián)禮堂,參加批判馮雪峰的會議。到會場時,里邊已坐滿了人。他找了個靠邊的位子坐下來,低著頭,等著開會。在熙攘嘈雜的紛亂中,忽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低著頭,不想應答。

      可那喊聲并不停下來,仍在“牛漢——牛漢——”地叫。

      他抬起頭,循著聲音望過去,哦,原來是大詩人艾青!

      艾青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看著他,問:“是牛漢嗎?”

      他點了點頭。

      艾青提高了聲音,關切地問:“你的事情完了嗎?”

      他回答:“沒有完,算告一段落了?!?/p>

      周圍無數(shù)雙眼睛,驚異地審視著這兩個出了“問題”的詩人。

      想不到,正在承受著政治批判的巨大壓力的艾青,竟然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又大又亮,不是朝著牛漢,而是面向眾人,幾乎是用一種控訴的語調,大聲說:

      “你的問題,告一段落,我的問題,開始了!”

      接著,他以朗誦詩的那種拖腔,高聲地喊道:

      “時——間——開——始——了!”

      在場的人大概都知道,“時間開始了”,是胡風的一部著名長詩的題目。這部長詩出版時,正是當年到巴黎學過美術的艾青,親自設計的封面。

      1958年2月,公安部做出結論,把牛漢定為“胡風反革命分子”,仍在人文社做編輯工作,但降級使用,此后發(fā)表文章只能用化名。不久,他又被派到社里東郊平房農場勞動,主要是養(yǎng)豬。1960年調入社內新組建的編譯所。

      “文革”一開始,牛漢即被關進“牛棚”。1969年9月,到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干校的軍代表看他人高馬大,就讓他干拉車運輸?shù)茸罘敝?、最勞累的勞役,像牛馬一樣使喚他。

      三四年之后,絕大多數(shù)人奉命返回了京城,牛漢則與少數(shù)人仍然被留下來。但管制比以前松了,活兒也不那么累了,有了更多屬于自己的時間。下干校時,他帶了《全唐詩》、《洛爾迦詩鈔》和《李長吉歌詩》,沒有事的時候,就讀這幾部書。

      白天,他常常在附近的山野里轉悠,有如一個幽靈。鉆過密密匝匝的灌木叢,荊棘劃破了雙手,滲出了血珠,他毫不在意。采了不少野菊花,金黃的,深藍的,淺藍的。甚至毫無結果地尋找過蘭花。一天,遠遠地看到了前面樹叢上,結滿了一串一串的小野果,紅得像瑪瑙,他不顧一切地狂奔過去……

      在荒涼的山林里,在空茫的湖泊旁,他咀嚼苦難,反芻人生。此刻,詩,突然在心中復活了!寫詩的沖動,越發(fā)強烈起來。啊,一個詩的世界,封存在、冷凍在自己的心里,實在是太久、太久了。

      李賀悲憤苦悶的情緒,引起了他的共鳴;而其奇異的詩思,更令他癡迷。杜牧在給李賀詩集所做的序中,有“牛鬼蛇神”、“虛荒誕幻”之類的詞語,他當時不正是被視作“牛鬼蛇神”嗎?

      “面對著荒誕和罪惡,我和詩一起振奮和勇敢了起來。我變成了一只沖出鐵籠的飛虎,詩正是扇動著的翅膀?!迸h后來回憶說。

      洛爾迦的語言和節(jié)奏,尤使他喜歡。這位西班牙詩人,不知不覺地影響了他悄然而至的第二期詩歌創(chuàng)作。

      居然一個人有了一間屋,他鄭重地以“汗血齋”來給這茅草屋命名。就在這個“汗血齋”里,他隨手把詩,草草地寫在一個雜記本子上,斷斷續(xù)續(xù),居然累積了幾十首詩。

      ——“汗血齋”,見證了一個詩人的再生,見證了他的一些最具代表性的詩篇的誕生。

      在那些最沒有詩意的日子,在一個最沒有詩意的地方,詩,如鐘錘一樣,敲醒了他,驚醒了他。他又開始作為詩人,生活在人間。

      “記得那時,他拉了一天裝載千斤以上的板車,或者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的稻谷,回來總要氣咻咻地告訴我,他今天又尋找了,或者發(fā)現(xiàn)了,或者捕捉了一首什么樣什么樣的詩?!本G原這樣回憶道。

      在暴雨將臨之際,牛漢聽到天空傳來鷹的叫聲,寫下了《鷹的誕生》:“風暴來臨的時刻,/讓我們打開門窗,/向蒼茫天地之間諦聽,/在雷鳴電閃的交響樂中,/可以聽見雛鷹激越而悠長的歌聲”;在動物園里,他看見老虎籠中墻上的血淋淋的爪印,寫下了《華南虎》:“恍惚之中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有一個不羈的靈魂/掠過我的頭頂/騰空而去”;在村莊背后,他聽到孩子們揮著柴刀砍斫灌木,寫下了《巨大的根塊》:“灌木叢頑強的生命/在深深的地底下/凝聚成一個個巨大的根塊/比大樹的根/還要巨大/還要堅硬”;在山林中,他看到五六個獵人在圍捕一只麂子,寫下了 《麂子》:“遠方的麂子/你為什么生得這么靈巧美麗/你為什么這么天真無邪/你為什么莽撞地離開高高的山林”……

      他在《悼念一棵楓樹》中,寫一個秋日的早晨,山坡上一棵最高大的楓樹被伐倒了,“家家的門窗和屋瓦/每棵樹,每棵草/每一朵野花/樹上的鳥,花上的蜂/湖邊停泊的小船/都顫顫地哆嗦起來……”楓樹飄散出的濃郁的清香,“落在人的心靈上/比秋雨還要陰冷”。他為以馮雪峰為代表的整個一代被迫害、被侮辱的知識分子,唱出了一曲慷慨悲涼、蕩氣回腸的悲歌。

      “我的詩是從我的靈魂里發(fā)出來的,”牛漢說,“如果沒有詩,在干校那樣的環(huán)境下,我就活不下去了?!痹娬攘怂幸环N生命再生之感。

      他的這些詩,寫得沉痛、激越、莊嚴、高亢,是詩人生命和人格的外化、對象化,是苦難的升華和詩化,有一種悲壯、崇高的詩美,散發(fā)出震撼人心、凈化靈魂的藝術魅力。

      1974年底,他終于獲準回京,先在人文社資料室抄了兩年卡片。1977年調入魯迅著作編輯室。1978年參加《新文學史料》的籌備工作,1983年起一直擔任這份在“新時期”文壇有很大影響的大型雜志的主編。

      那時的政治氣候乍暖還寒,《新文學史料》刊發(fā)的若干文章,有時涉及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些比較敏感的人物、事件或者話題,便會感到來自上邊的壓力,甚至說這是“雪峰派”、“胡風派”的雜志。

      有一次,上面還專門派了一個“調研員”,到社里對《新文學史料》審查了兩天,想把這個雜志停掉。不久,一個社領導找牛漢談話,說《新文學史料》“有方向性的問題”。牛漢毫不含糊,針鋒相對地說:“你具體說說,到底有什么問題?”這個領導支支吾吾,又說不出來。

      有一陣兒,連社長韋君宜都覺得有些為難了,不想繼續(xù)辦《新文學史料》了。她對牛漢委婉地說:“牛漢啊,可能上邊覺得辦起來太困難了、太復雜了一點,咱們是不是停了吧?”

      牛漢理直氣壯地反問道:“《新文學史料》有什么錯?大部分作家,包括丁玲、艾青都很支持,很歡迎,為什么要停?”

      事后,韋君宜對他歉疚地說:“牛漢啊,這不是我的意思,不是社里的意思,是上邊的意思,我這個人太軟弱,我也沒有辦法!”

      沒有牛漢幾次頂住壓力,沒有他的“毫不含糊”的倔脾氣,很可能《新文學史料》早就夭折了。后來,韋君宜告訴他:“胡喬木說過,拿牛漢這個人沒有辦法?!?/p>

      在前輩詩人當中,給了從“朦朧詩”到“新生代”等一批批年輕詩人最有力支持與最熱情關懷的,是牛漢。北島、江河、顧城、芒克、林莽等朦朧詩人,與他都有著很深厚的交情。他認為,“這是一群很有見解,很固執(zhí),很堅定,很了不起的詩人”。北島早期的詩,他全部看過。《今天》雜志第一、二期的原稿,他也讀過。他是這份著名文學刊物的歷史見證人。

      他最欣賞北島。早在“文革”后期,他們的來往就開始了。北島親切地稱他“伯伯”,還借去了從干校帶回來的《洛爾迦詩鈔》。有一段時間,北島幾乎每周都到他家里,和他談詩。

      牛漢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與他參加革命的歷程幾乎同時開始。1938年冬,他秘密加入中共地下組織“三人小組”。三年多后,就迎來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潮,寫下了《鄂爾多斯草原》、《九月的歌弦》、《走向山野》等詩,《長劍,留給我們》還受到過著名詩人聞一多的稱許。1946年因參加學運被捕,在獄中創(chuàng)作了《在牢獄》、《我控訴上帝》、《我憎惡的聲音》等詩。1948年,詩集《彩色的生活》經(jīng)胡風修改整理后,列入“七月詩叢”第2輯,因故拖到1951年初,才由上海泥土社出版。

      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圖書館柏林寺分館,我查到了這個小開本的舊詩集。記得那是一個天色晦暗的下午,坐在濃蔭匝地的閱覽室里,默誦著長詩《鄂爾多斯草原》:“……今天/我歌頌/綠色的鄂爾多斯草原。/從我的歌聲里/噴出草原復活的笑/揚起新的生命力,/我要讓這歌聲 /揚得/更高,更響!”胸中鼓蕩著詩人當年豪邁、火熱的青春激情,眼睛不禁濕潤了。

      牛漢是一位用生命擁抱生活、擁抱詩的詩人。在他那里,人和詩,根本不能隨意分離、割裂開,他說過,“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同體共生”。“當我寫詩的時候,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人還是詩?!痹姡褪撬摹暗诙?。人如其詩,詩如其人,對于牛漢來說,再恰當也不過了。

      有一次,艾青問他:“牛漢,你說,你這許多年的最大的能耐是什么?”

      牛漢不假思索地回答:“能承受災難和痛苦,并且在災難和痛苦中做著遙遠的美夢?!?/p>

      艾青知道牛漢的性格一向是很躁動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牛漢:“做人做詩要再樸素再深沉些。”

      牛漢曾經(jīng)為加拿大一位女詩人安妮·埃拜爾的這樣一行詩流下熱淚:“我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 /有美麗的骨頭?!彼f:“我的骨頭不僅美麗,而且很高尚”;“我的骨頭負擔著壓在我身上的全部苦難的重量”。甚至把骨頭和皮膚上、心靈上的傷疤,稱為自己的 “感覺器官”,“它們十分敏感而智慧,都有著異常堅定不泯的記憶”;“我只能用傷疤的敏感去感覺世界”,“沒有傷疤和痛苦也就沒有我的詩”。他還企望,自己和詩總是不歇地向夢游中看見的美妙遠景奔跑,“直到像汗血馬那樣耗盡了汗血而死”……

      這,就是詩人牛漢,詩里蒸騰著“汗血氣”、被稱為“汗血詩人”的牛漢!

      八十年代以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迎來了第二個高峰期?!兜磕钜豢脳鳂洹泛汀度A南虎》發(fā)表后,引起詩壇關注。詩集《溫泉》1984年出版后獲獎。他的詩還被翻譯成英文、日文、德文、韓文,介紹到國外。九十年代的詩評界認為,牛漢是“當今創(chuàng)作力最為旺盛的代表性詩人”之一。

      在一次詩歌討論會上,一個曾是他的詩友的著名政治抒情詩人對他說:“牛漢,你的詩里的‘我’,是‘小我’,我的詩里的‘我’,是‘大我’。”牛漢當即回答道:“你的‘大我’空空洞洞,我的‘小我’是有血有肉的。”當一首又一首清晰地刻著人格烙印的詩章,從筆底涌出的時候,他的生命和精神世界,也越發(fā)顯得質樸、純粹、圣潔而恢廓。

      “詩在拯救我的同時,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個真身?!迸h如是說。

      在度過了戰(zhàn)亂、流亡、饑餓、迫害、囚禁之后,在經(jīng)歷了種地、建房、養(yǎng)豬、拉車、宰牛的勞改歲月之后,在苦難的錘砧的擊打下,他的人與詩,都日益成熟起來,愈加沉實而美麗。然而,他心依然年輕,血還是那樣燥熱,骨頭仍舊那樣堅硬,生命力依舊強悍、蠻野、飽滿。

      他還是那個十八九歲就寫下長詩《鄂爾多斯草原》的抒情詩人,只是更加結實、堅韌和深沉。

      他的詩里,有痛苦,有憤怒,有覺醒,有精神的追尋和魂靈的叩問,有深邃、崇高的境象與詩思,唯獨沒有絲毫奴隸哲學和庸人的氣息。他的文字,是拒絕庸俗、抵抗墮落、超越苦難、“不甘幻滅”的詩性記錄。

      艾青曾對牛漢說:“你可真是一頭牛,有角的牛!”也許是因為看到牛漢詩中出現(xiàn)了一些桀驁不馴的帶有殺氣的意象,其中隱潛著的近似復仇的情緒,讓艾青感到了不安吧?

      早在西北大學讀書時,同學們就親昵地稱他“大漢”。牛漢的確是一條真正的漢子,個性鮮明,脾氣倔強,極有血性。

      1965年11月26日,在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位于天安門南側舊棋盤街)審判胡風的大會上,他敢于公開為胡風辯誣。這次審判,通知他和綠原、徐放、謝韜、閻望、蘆甸等人,出庭做胡風“反革命罪行”的“見證人”。事前,高檢院的一個女干部專門找他談話,和他打招呼,讓他實事求是地揭發(fā)、檢舉胡風,分給他的題目是“胡風是怎樣把我拉下水的”。

      在法院的接待室里,他見到了綠原等幾位友人,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就各自呆坐著,等候被傳喚出庭“作證”。輪到牛漢了,他被一個法警帶進一個莊嚴肅穆的大廳里,中間有室內籃球場那么大,周圍是一層一層地高上去的座席。迎面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立在中央,這只能是胡風。周揚、劉白羽、邵荃麟等文藝界的首腦人物,則端坐在座席上,有說有笑。

      四周大海怒濤般的眼睛,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看到,胡風明顯消瘦了,赭紅色的臉,略有些發(fā)暗;身穿一件棕色中式棉襖,出奇的肥大,幾乎長及膝蓋,兩只手一直不自然地攏在袖口里,顯然是被銬著的。胡風的這種形象,使他感到陌生和異樣。

      胡風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他們有一瞬的對視。胡風神情冷漠。這種冷漠的神情,在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后的雪峰的臉上,牛漢也曾經(jīng)看到過。這冷漠里,隱藏著強烈的自尊,還有難以覺察的輕蔑。

      他本來應當照著經(jīng)過審定的發(fā)言稿講,可說到了最后,他又加了幾句:“1953年9月,胡風攻擊黨的領導,說他們對文藝界的幾位領導偏聽偏信,這是胡風唯一一次攻擊黨的言詞?!?/p>

      主審者大聲問道:“是唯一的一次嗎?”他回答:“我只聽到這一次?!敝鲗徴吆攘钏V拱l(fā)言,并立即退出法庭。

      牛漢的脾氣,的確是很執(zhí)拗的。

      丁玲創(chuàng)辦、他擔任執(zhí)行主編的大型文學雜志《中國》,被作協(xié)某些領導強行??院螅粋€作協(xié)的頭頭見到牛漢,振振有詞地說,此事他也是不得已。牛漢當即氣不打一處來,說:“我不諒解!我不諒解!”當時,主持作協(xié)工作的是黨組書記唐達成,牛漢雖然也認為唐“人還是不錯的”,但是在《中國》停刊問題上,他表示對唐“不能原諒,我永遠不會原諒”。

      1999年人文社評選 “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在一次初選會上,我發(fā)言說自己作“知青”時,讀過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和《向困難進軍》,印象很深。牛漢馬上接著說道:

      “說老實話,我不喜歡!他寫這些詩的時候,我們正在受難!”

      他總是這樣,在表達意見和看法的時候,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說什么,直來直去,態(tài)度鮮明,聽者也覺得爽利、痛快。他決不像我們這樣活得窩窩囊囊、唯唯諾諾、怯懦卑微,說話先要瞧著別人的臉色,想著對方喜不喜歡聽,聽了舒服不舒服,總想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地把話說得圓融、圓通、圓滑。

      在一個令人無法忘懷的特殊時期,我曾陷入一場精神危機之中,極度頹唐、苦悶、消沉。牛漢察覺了,每次見面,都關切地問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回答:“我在混……”

      他馬上嚴肅起來,盯著我,認真地說:“我可不混!”

      我立刻感到羞赧、愧疚,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明白他是希望我振作起來,盡快擺脫這種精神狀態(tài),努力讀書,寫文章,搞研究,做有意義的事。十多年來,每當懈怠、疲懶、灰心的時候,便想起他的話語和目光,不禁增添了堅韌、振拔的勇氣和信念。

      2003年9月11日上午,人文社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行“馮雪峰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會”。牛漢上臺發(fā)言時,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接著說:“雪峰這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xù)講道:

      “雪峰最看重、最欣賞‘詩人’這個稱號,他曾經(jīng)說‘詩人’、‘詩人’,‘詩’和‘人’是血肉相連、不可分開的。雪峰自己,確實無愧于‘詩人’這個稱號。我很尊重他,也很懷念他。”

      他又回憶起“文革”坐“牛棚”時,和雪峰住在一起的情形,說雪峰的習慣是每天睡得很晚,常常都是過了12點才睡,所以,夜里他們兩個人就經(jīng)常聊天。雪峰曾經(jīng)談到毛澤東對魯迅的看法,認為毛實際上是反對魯迅精神的。那么,毛為什么在延安時把魯迅抬得那么高,稱他是“現(xiàn)代中國的圣人”、“文化革命的旗手”呢?因為,毛當時需要一個眾望所歸的人物,來團結國統(tǒng)區(qū)的作家、知識分子和文化人。這樣的人,只能是魯迅。實際上,這不是對魯迅精神的認同,而是對魯迅的一種利用。

      牛漢還提到,郭沫若五十年代初不是說過,魯迅如果現(xiàn)在還活著,也得好好學習,改造思想,然后,根據(jù)他的表現(xiàn),分配工作嗎?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蓖砟?,牛漢的詩和文章越寫越好,很多篇什我都非常喜歡。1999年10月中旬,北京秋意漸深,我到八里莊北里他的寓所去看望他。

      進了書房,尚未落座,就對他說:“牛漢老師哎,我特喜歡您的那首詩《酷夏,一個人在北京自言自語》啊?!?/p>

      沒料到,他聽了特興奮,馬上轉過身去,從書架上,順手取下一冊《牛漢詩選》,翻開,大聲讀了起來:

      北京城沒有自己的云自己的雷

      云都是從遠方飄來的

      雷究竟藏在哪一片云里

      誰也無法知道

      不信,你喊叫一聲雷

      雷才不答理你呢

      北京城自己不會下雨

      雨是從遠方的云帶來的

      你以為當頭那一朵云能變成雨

      唉,那朵云朝下面望望又飄走了

      下不下雨我做不了主

      打不打雷我做不了主

      但是聽到遠遠的天邊有雷響雷動也痛快望見遠遠的天邊有電光一明一滅

      呆滯的眼神也會快活地明亮一下

      雨下到別處也好

      北京城至少能沾到一點涼氣

      我也和他一起,放聲誦讀著。讀完,兩個人快意地相視,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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